这儿显然并非他那年久失修的员工宿舍。
混沌如浆糊的大脑还不能够处理过载的环境信息,闻序哼了一声,试图坐起身来,可浑身被下了蒙汗药似的使不上劲儿。就在这时,耳旁传来咔哒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醒了啊。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闻序吃力地转过头,不出意外对视上了那双深邃漆黑的眉眼。方鉴云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看来没什么大碍,”方鉴云打量他的脸色,淡淡道,“幸亏你晕倒的地方在检察院附近,也离我家不远。”
其实从方鉴云进来的那一刻,加上屋内连闻序这种奢侈品门外汉都看得出的装潢,他就已经猜到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从街上背了回来?”
“想什么呢,”方鉴云看他的眼神和不久前连星帆的如出一辙,“我腰不好,你体格又比我大,拖都拖不动。我叫了个车,多给了司机点钱,让他把你背上来的。”
闻序:“……”
抬眼望去,窗外的天已经变成了幽深的蓝紫色。闻序收回目光,注视着有些含讥带诮地看着自己的方鉴云,干涩的喉头微微动了动。
“今天多谢你了。”
闻序说。
方鉴云脸上的笑意肉眼难辨地迟滞了。
并不光彩的联姻关系被撞破至今,闻序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和气气、不再对抗地同方鉴云讲话。闻序说完,一时有点受不了方鉴云深望着他目不转睛的眼神,率先挪开视线。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
“你的病这么严重吗,”方鉴云有些无奈,“我以为它只会让你失忆,没成想还会影响你到这种地步。”
身体慢慢恢复了力量,闻序单手掀开被谁掖好了被角的蚕丝被,忽然听方鉴云又说:
“你说你忘记了那个心上人,忘到了什么程度?这六年的过往,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闻序身形一顿,乜他一眼。
“你问这个干嘛。”他嗓音霎时微沉。
方鉴云看着他,慢慢一笑:“别应激。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反正我也不在意。聊一聊都不行?”
这态度倒是着实让闻序吃了一惊,他重新把方鉴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方鉴云,我不明白,你明明能力不差的,为了找一个能给你工作冲业绩的人,连七情六欲都舍弃了吗?你的枕边人不喜欢你,你也不在意?”
方鉴云耸了耸肩:“凑活过呗,不行就离。你对我的利用价值大着呢,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鸡同鸭讲的无力感顿时吞没了他,闻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撑着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方鉴云仍是那标志性的坐姿,懒懒地歪靠在软椅里没动。
“你也看到了,闻序,我家离检察院可比你的宿舍要近,环境也更舒适。”方鉴云慢条斯理道,“至少看在双方父母的面子上,搬到次卧来装装样子也行——”
下一秒,闻序翻身坐了起来,浓密的眉毛微蹙,凌厉如锋的面部线条绷紧。
“方鉴云,”他侧坐到床头,“说句心里话,虽然你这人怪怪的,但如果没有结婚这档子事,我们说不定会成为非常好的搭档。前段时间我对你说过不中听的话,我道歉,也请你别再执着于劝我履行婚约,咱们和平相处,可以吗?”
方鉴云倏地一怔。他们面对面坐得很近,二人膝头交错,一方稍稍动一动就会碰到另一个人的腿。直到闻序起身,他下意识把小腿收回让出条路,仰头看着闻序站起来走开。
他漆黑的眸子忽的一动,张开唇:
“现在是半夜了。你好歹在这儿歇一晚再……”
又是咔哒一声,门板推开,方鉴云身子忽然一沉,彻底陷入软椅里面,视线不再追随着那人的背影,放弃似的合上双眼。
过了几秒钟,关门声却迟迟没有传来。闻序半个身子已在门外,却停下脚步。
“……姓瞿。”
方鉴云的唇瞬间抿紧了,齿间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闻序没有回头。安静的房间内,闻序的嗓音低而醇厚,鼓震着青年的耳膜:
“你刚问我,是不是全不记得了。”闻序轻声道,“也不全然不记得。我只知道,那个人应该姓瞿。”
他顿了顿:“不管你能不能理解这份心情,可哪怕这辈子我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我也不会放弃找到他的。今天麻烦你了,早点休息,方检查。”
咔哒一声,这次门终于关上。
房间内寂静无声,唯有走廊里那坚实的脚步逐渐远去。方鉴云没有睁眼,慢慢垂下头,半扎的乌黑长发拂过后颈垂落在肩头,露出omega优美却脆弱的颈部曲线。
屋内只开了盏床头灯,柔和的暖光照在青年沉静隽美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唯有那睫羽细看之下,如振翅的蝶一般微弱地颤抖。仿佛过了很久,方鉴云才慢慢从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摸出那姻缘符,珍重地捧着,贴在唇上。
那姻缘符只隔着一层布料,等同于贴身,触碰到唇面时还带着剩余的体温,如同与谁耳鬓厮磨那般亲昵的温热。
他沐浴在黑暗中唯一一簇小小的光芒之下,闭着眼睛,忽然肩膀一抖,低声笑了。
“叫瞿清许。”青年悄声呢喃,“笨蛋……记不住,就别勉强了。”
第17章
时光回到九年前,某个欺世盗名的故事还尚未诞生。
“抱歉啊宝贝,爸爸妈妈不是有意爽约的。等月末内阁会议结束之后,爸爸妈妈一定陪你过一个真正的,只有咱们三口人的亲子周末,想做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慈善晚宴的主舞台后台,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男子抬手摸了摸十七岁的瞿清许的头发,愧疚地叹了口气。一旁穿着晚礼服的女子同样无奈地苦笑:
“卿卿,这次财政司的活动,我和你爸爸不出席说不过去……一会儿上台之后,你代表爸爸妈妈从名单里选一个咱们家的帮扶对象,啊。”
厚重的帷幕外,宾客和媒体的声音如嗡鸣的洪流。少年低头盯着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矮跟皮鞋,咬了咬唇,眸光黯淡。
“知道了,爸,妈。”少年复又抬头,对着慈爱的、满脸歉意的父母懂事地报以一笑,“爸妈工作忙,咱们仨能在这种活动上聚一聚,和在家里也没差的。”
女人的眼眶有些红了,碍于脸上的妆,始终不敢让眼泪真掉下来,只能上前和瞿清许匆匆拥抱了一下。很快有礼仪小姐领着三个人上台,迈上舞台的一瞬间,台下无数闪光灯不约而同咔嚓咔嚓地发动起来,炫目的灯光如流星雨般几乎晃花了少年的眼。
“下面请国安总局瞿永昌先生及其家眷……”
台下一张张圆桌旁围坐着的人纷纷开始鼓掌。瞿清许看着站在晚宴主持人身侧,得体地微笑着致辞的父母,不绝于耳的掌声与相机的快门声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般,随着沦陷的思绪愈来愈远。
打记事起,不着家就是父母的生活常态。瞿清许在同龄小孩都羡慕的衣食无忧、无人管束的放养状态下长大,物质上的供给从未短缺过,唯独他一次次索求父母的陪伴,得到的永远是冲突的工作行程,以及他们内疚却终究转身离去的背影。
落空太多次,失望就成了习惯。到了十七岁,瞿清许已经能够说服自己别太贪心,调整好心态反过来安慰爽约的父母了。
“小瞿公子,你来为爸爸妈妈选出这次你家资助的贫困生吧?”
少年回过神,对主持人温和一笑,转过身向荧幕看去。
大屏幕上跳出几排青少年的照片,男女都有,岁数目测从七八岁到十来岁不等。这次慈善晚宴的主题是爱心助学,所有受邀的联邦官员家庭都可以选择一个指定的贫困生,为其提供为期三年的助学金。
下了台,爸爸妈妈就又不得不离开他,去和主办方以及其他政府要员打招呼了,搞不好今天依然是自己一个人坐司机的车回家。瞿清许面儿上答应,心里其实对这种活动兴致缺缺,目光在诸多照片上一扫而过,视线忽的一顿,定格在一张板着脸的少年面孔上。
为了给“金主”留下好印象,照片上的孩子们无论年龄大小,一律笑得花儿一样甜。唯独角落里那个照片上的男孩儿,十来岁的样子,黑色的短发和那倔强的脸一样桀骜不驯地支棱着,铅灰色的双眸瞪着镜头,嘴角不讨喜地往下耷拉。
看到那张臭脸的一刻,瞿清许先是一愣,继而险些忍俊不禁。
赛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笑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干嘛不讨大家个开心?
可众多喜笑颜开的面孔里,唯独这张愣头愣脑、仿佛不会读空气的照片,让少年心里油然而生起一股久违的真实感。于是瞿清许转身,面向主持人与台下的诸多宾客,抬手一指。
“选定了,就是这个叫……”
大屏幕调出那男孩儿的照片到正中央,瞿清许回头确认完,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叫闻序的,我们要资助的人,就是他。”
*
慈善晚宴结束,瞿清许的父母如预想那般没来得及和他道别便匆匆离开。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父母的不告而别上,至于因自己一念之差而选中的那个“幸运儿”,很快便被抛诸脑后。
直到一个月后的那天。
午休铃声响起,教学楼内潮水般密密麻麻地涌出一大群学生。瞿清许戴着学生会的徽章,照例在楼内巡视纪律。
“穷光蛋,跑到这儿躲着来啦?听主任说你父母已经来递交你的退学申请了,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往常天台都是这份平平无奇的巡视工作的收尾,可今日刚一推开楼顶的门,几个人影便映入眼帘,随之传来的还有语带不屑的呵斥声。
看样子应该是碰上学校里那几个横行霸道的惯犯又来“教训”人了。瞿清许眉心微蹙,没有立刻作声,远远眺望向天台边上围做一圈的那群身影。
有人阴阳怪气地笑出声:“一天天拽得像大爷似的,借你作业看一眼都不肯,这回怎么样,还不是没学上了嘛,啊,闻序?”
——闻序?
那似曾相识的名字道出口的瞬间,尘封的记忆掀动,瞿清许眸光一沉,便听到包围圈中央一声低低的冷笑:
“那也也比你们这些不学无术,仗势欺人的富二代要强些。怎么,学校的功课不及格,回家被爹娘打屁股了?”
“我操你大爷的!”其中一个显然禁不起挑衅,一点就炸,“你小子真是欠打!哥几个今天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老子就跟你姓!”
眼瞅着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学生就要向落单的人扑过去,瞿清许心里都倏地一紧——都已经被团团围住了,怎么还这样嘴上不饶人!
“喂!”他快步上前,“学生会,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哎唷!”
乓乓几声结结实实的闷响,为首的那个男生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在地上。又有两个仗着人多的,虎头虎脑冲上去把那被包围的少年一左一右擒住,可那少年身子一矮,沉下膝盖猛地一扫,左边那个立时失去重心一屁股摔在地上;少年解除了禁锢的手臂高高抡起,一拳下去,另外那个也嗷的一声放开手连连后退,鼻子底下顿时流下鲜血来!
剩下那两三个男生见状,顿时僵在原地,谁也不敢上前。瞿清许也愣了,跟着刹住脚步,吃惊地看着这始料未及的场面,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的原本来意:
“重山中学校规禁止打架斗殴!你们几个——”
以多欺少四个字与眼下少年的豪华战绩着实有点不相称,瞿清许话到嘴边兜了个圈子:“前几天刚见到你们中有人被通报批评,再这样下去可就要叫家长来把你们领回家去反思了。现在赶紧走,不然我就如实和主任上报!”
“是瞿会长……”
那几个有幸没挨着揍的一回头,见是学生会的瞿清许,脸色也纷纷一变,赶忙把地上疼得打滚的几个人扶起来,头也不敢回地狼狈离开了。瞿清许盯着那一伙不良学生灰溜溜地下了天台,这才转过身。
“同学,你没事吧?”
中午的阳光正当时,明晃晃打在那浑身紧绷的少年脸上,竟一时花了他的眼,叫他失了言辞。
天台围栏前面站着个高个子少年,灰皙色的校服外套因为刚刚的冲突有些发皱,衬衫领口扣子拽开了,领带也被扯松挂在脖颈上。那少年像是尚未脱离迎战状态的敏捷的豹子,宽阔的肩背因为用力而微微耸起,凌乱的黑发遮掩下,铅灰色的眸子直勾勾地望向瞿清许的眼睛。
唯有对视上的头一秒,那少年眸光一动,抿紧了唇,浑身散发着的桀骜的戾色却无声地消敛几分。
瞿清许终于认出,这是一个月前慈善晚宴上,自己亲手挑中获得了瞿家对口帮扶资格的少年。
眼见对方胸膛还微微起伏着,挽起袖口的手臂上蜿蜒的青筋迸起,瞿清许试探着唤他:
“闻序……学弟,这样的校园霸凌持续多久了?我是学生会会长,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被唤作闻序的少年剑眉一皱,语气些微不解:
“谁校园霸凌,我吗?是他们看我不爽找我约架的。不过无所谓,要处分随意,打都打了,这事儿敢作就敢当。”
瞿清许:“……”
闻序身后的天台下方,三两结伴的学生早都走远了,教学楼附近一时安静得只剩下遥远的风声。
瞿清许看着闻序。少了镜头的修剪,面前的少年那立体的五官与分明的面部线条更加直观而有冲击力地显现在他眼中,整个人却活像一只警觉的刺猬,虚张声势的凶狠之下,实则是充满极度的不安全感。
他突然想起刚刚那挑衅的不良学生的话。
“你要退学了?”瞿清许问,“可你不是刚刚获得了来到重山中学借读的资格,还拿了一年的助学金吗?”
闻序看他的眼光发狠:“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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