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许眼里的光动了动,疲惫却放松地笑了。
“父亲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他慢慢道,“他会心疼我,更会欣慰于这一路的风雨没有催垮我……他的卿卿,长大了。”
*
手术总体算得上成功,但也只能称得上是“总体上”的。
三日后,拿到完整的诊断和检查报告时,病房里的人包括连星帆都惊呆了。
“轻度脑震荡,内脏中度出血,肌肉拉伤,以及——”
闻序啪地放下报告单,脸黑得可怕,“你们是什么意思,弹片不是取不出来了吗,为什么卿卿他到现在别说下地走路,连坐起来都这么困难?”
业余时间他很少摆出工作时的那种唬人的态度,可耐不住这张俊脸不苟言笑时实在太过冰山。病房里一片尴尬的沉默,护士和医生大气不敢出,向楚江澈看看,后者用没吊着绷带的手挥了挥:
“该说就说你们的。”
那医生没招,硬着头皮解释:
“闻检查——闻先生,是这样的,弹片是取出来了不假,可脊椎的神经分布实在太密集,再加上长年累月的挤压、磨损,这些伤害都是不可逆的,患者他又受到爆炸的冲击波造成的强力冲击,恐怕一时半会,都不能——”
闻序眯起眼睛:“医生,你的意思是取出了弹片,反而不能下床走路?”
“这要看患者的锻炼和恢复情况,我们也不能妄下定论……”
“——阿序。”
又一个声音响起,闻序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他原本在病床边倚坐着,闻言立刻起身:“怎么了,卿卿?”
病床上的人正靠坐在床边,半长黑发被一根小皮筋束起一个低低的马尾,比起往日‘方鉴云’那飒爽中带着点妩媚的半簪发,少了些利落,多了分令闻序熟悉又怀念的沉静味道。
瞿清许轻轻咳了一声,宽慰地摇摇头:“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为难别人的。医生也拿不定主意的事,非要逼人家说出个结果来,除了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义。”
闻序脸上划过一丝窘迫,表情却毫无被人家训过的羞恼,反而顺从地点点头,替他把枕头拍软成舒服的形状:
“知道了卿卿,是我不好,太心急。”
说罢,他转身对着医生护士:
“抱歉,二位,你们先出去吧,我没有疑问了。”
那医生呆呆地看着闻序,直到小护士在后面扯他的白大褂才反应过来,想起闻序刚刚要把两人生吞了的样子,一秒也不敢多待,连忙应着带人退出病房外。
病房里站着的顿时只剩下楚江澈和连星帆二人。后者无可奈何地拍拍闻序的肩:
“闻序,你也忒会川剧变脸了。虽说当兄弟的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心愿得偿,可你未免也太神经质了点吧?医生说了,假以时日,方检——我是说,小瞿先生会正常站立行走的,放轻松。”
如今终于得以相认,对自己的宝贝学长,闻序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连星帆打趣时他正忙着给瞿清许暖和刚拔针的手,闻言头也不抬地“嘁”道:
“和其他的没关系。我们两个分开了整整六年,原本我内心深处都以为这辈子我再也没有机会了,现在人终于回来了,我当然要把落下的这六年都加倍补偿回来。”
一番话说得病床上的人脸上腾起薄红。连星帆却不肯放过他俩,凑上前:
“那也不至于像兔子似的草木皆兵吧,我的大心脏检察官?哦,小瞿同志啊,你有所不知,这六年他可没少对着我诉说他的一片痴心,等你大好了咱们一定要吃顿饭,我和你慢慢说!就说去年元旦吧,当时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边哭便说道——”
“滚滚滚,谁、谁要你多嘴?!”
闻序大怒,抬腿便要踹,连星帆狡黠躲过:“哇靠,说不过就来硬的?!”
瞿清许一个字没说,倒是像连星帆口中的兔子似的一抖,低下头去,半晌抿着唇笑了。闻序和他闹够了,侧坐到床边,把人环住肩膀搂过来要给瞿清许按摩:“卿卿,别听他胡说八道!”
“行了,你们俩都消停一点。”
楚江澈看不过去,出来主持大局,只是说话时嘴角也有点轻松地微微上扬。他望向闻序:“闻检查,我听说警备部作为反亲军的大本营,这次可是打了扬眉吐气的翻身仗,用陆霜寒的死狠狠参了军部一本。”
闻序:“啊,我听说了。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楚大少爷你也高升了?他们给楚其琛司令平了反,恢复了你的身份,往后你也终于可以回东部战区任职了。”
楚江澈语气平平:“这都是次要。我只想知道,往后你和瞿清许有何打算,远的不说,最近你们两个有何考虑没有?这次扳倒陆霜寒,说到底我这个受害者都只是打打配合,出力的始终是你们二位。如果有需要,我可以——”
“不必。”
病床上坐着的二人异口同声。
楚江澈愣住了。闻序和瞿清许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心照不宣的淡然笑意,而后闻序率先回过头,对他道:
“楚大少爷,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其实近来我们确实有计划,不然我也不会那么着急想问医生卿卿他的伤恢复的如何,”
楚江澈忍不住问:“什么计划?”
闻序没说话。倒是自打那二人进来探望后,大多数时候笑而不语的瞿清许轻笑着道:
“是临时起意,也是一个我们六年前就做过的约定。”
第90章
曾经令举国上下震撼的五·三一案, 在六年后伴随着主谋陆霜寒的死再一次轰轰烈烈地传遍了首都政坛。
首都特警局和最高检迅速封锁了消息,旁人无法得知有关陆霜寒死讯更多的细节;人们讳莫如深,更有甚者佯装知情人士, 散播的舆情真真假假,不日便甚嚣尘上。
而自始至终,在生死之巅走过一遭的当事人, 都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与这情仇纷扰从无瓜葛过。
一个月后。
“恭喜出院啊, 小瞿先生。”
洁白床单被铺开, 小护士一边忙碌,一边对坐在轮椅上的清瘦男子笑道:“我们都没料到你这么快就能出院, 也多亏你那个男朋友实在细心,把你照顾得多好啊。”
被夸奖的人正在走廊窗口办理出院手续, 瞿清许清瘦的大腿上盖着块那人给他准备好的羊毛薄毯, 腰后靠着软垫,窝在轮椅里对小护士笑笑,没有回话。小护士继续念念叨叨:
“你别担心,虽然现在你还不能走路, 但只要养好身子, 总有那么一天的。伤筋动骨的事着急不得, 更何况有你男朋友陪着你……”
瞿清许睫羽一动,转眼向病房深处看去。
这是他第二次在医院里住了这么久, 也是他第二次跟着人办理出院。六年前,懵懂幼稚的少年跟着陆霜寒的脚步踏出那间病房时,只觉屋里寒若冰窟, 回忆里的那个日子连天色都格外模糊而灰暗。
时至今日他方察觉,原来这样生死交替的地方, 阳光洒进窗子照在床榻上的时候,也可以是暖意盎然的。
光阴明媚,如获新生。
“……不。”
他忽然出声。小护士动作顿了顿,扭头:“什么?”
瞿清许面色还有些孱弱,却轻轻勾起唇角,笑意俏皮。
“还不是男朋友呢,”他说,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是不是认真的,“他还欠我一个迟到六年的……”
话音未落,闻序已走进病房:“办好出院手续了卿卿。你们在聊什么?”
小护士不解地眨眨眼睛。瞿清许看着alpha走过来握住他的轮椅把手,垂下眼帘,笑意未退。
“没什么,”他轻声道,“走吧,阿序。”
*
天高云淡,冬日太阳将暖光播撒在万顷大地,照亮了首都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城市边缘的一直墓园。
一排排墓碑安静地陈列于地上,冰冷的石碑被阳光一晒,似乎也多了些久违的温度。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停步于两座挨着的石碑前,久久驻足。
闻序将轮椅转过九十度,正对着并列的墓碑,而后松开手,上前半步,同样站在瞿清许身侧,与他并肩。
他低头凝望墓碑上篆刻的字眼。
“这是我为叔叔阿姨立的碑。”闻序沉声道,“六年了,处长也好,叔叔在国安的老同事也好,大家都想过这么做,可全都无能为力……如今这两座墓碑,就当做稍稍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瞿清许坐在轮椅中没说话,一阵风吹过,吹起他脸侧竖着的衣领,以及乌黑的鬓发。
一根崭新的黧黑发簪横插在青年脑后柔长的发丝中,随着主人的动作在阳光下折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泽。瞿清许稍微收了收下巴,眼波流动,似乎有话要说,嗓子却堵住了般什么都说不出口。
闻序终于侧目看向他:“卿卿,和叔叔阿姨说说话吧,我到外面去,给你一点空间……”
“阿序你留下。”
闻序一怔。瞿清许没有看他,稍显苍白地咧了咧嘴,像是告诉他自己没事,又像是在乖巧懂事的小孩子笑给父母看。
瞿清许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张郑重折好的纸,闻序会意,接过来,用一块石头压在那两座碑前的空地上。
“刚出院,来得匆忙,什么都没给爸爸妈妈带。”瞿清许凄婉一笑,尽力让自己语调显得快活,“爸,妈,好久不见。六年了,当初迫害我们一家三口的罪人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原本我不怕死也不怕去坐牢,可是我碰上了爸爸的一位故人。”
瞿清许自顾自地笑笑:“他帮我挡下了所有的处分,对外宣布将‘方鉴云’开除出最高检,可私下又给了我一封国安的推荐信,让我继承爸爸的遗志。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别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回到联邦后这一路上都是阿序在陪着我——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阿序。”瞿清许轻快地耸耸肩,“阿序从来没有放弃过我,所以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人生……”
他还想说什么,可闻序忽然把手轻轻搭上瞿清许的半边肩膀,握了握他那清瘦的肩胛骨。
青年看着那两座沉默的墓碑,表情却和六年前那个第一次迈进瞿家大门时稚嫩的少年人一样,羞涩又执着,仿佛对着的不是死气沉沉的石碑,而是两个正面带微笑,鼓励地望着他的长辈。
“叔叔,阿姨,我是闻序。”
他一字一句说道,“有句话迟来了整整六年,我一直没机会说……请你们二老放心。把卿卿交给我,我会对他好一辈子,今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分外珍重。”
瞿清许呼吸逐渐沉重,从闻序的手掌触碰到他肩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眼前便已不争气地漾起水汽来。闻序的手慢慢下滑,握住瞿清许抓紧了轮椅扶手的手,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与他十指交叠。
墓园里一片安静。死亡是这座永眠之地不变的气息,可唯有这一时这一刻,他们的双手紧紧相握,却好像有种焕然一新的力量从指尖连接处新生。
瞿清许压下喉头的哽咽,低声笑了。
“我们以后会常来看你们的,爸爸妈妈,”他郑重地保证,“年年都会来,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在。”
*
从墓园出来,闻序推着轮椅,想了想俯身对瞿清许道:
“今天不太冷,好久没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要不要去散散心?”
瞿清许道:“好啊,去哪里?”
“去一个你一定喜欢的地方。”
五·三一结案后,闻序在整个最高检一战成名,加上陆霜寒的案子实在太过恶劣,上头特意点名把闻序从纪检一处掉到了最新设立的军纪部门。
一处的香饽饽走了,“方鉴云”这个未来可期的也因为要保护而被开掉,处长不知痛心几何,若非闻序再三拍着胸脯保证会时不时回来帮衬两把,恐怕处长又要为了闻序的归宿和上级吵上多少天才肯罢休。
但好处是,因为破案立头功,闻序如今在一些小小不言的纪律问题上几乎可以说是被大开绿灯——譬如调用外勤车带行动不便的瞿清许出去溜达这件事,新老领导统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折腾去。
车开到一半,瞿清许就已经认出这条他刻在骨子里的道路。恰逢天上逐渐开始有点灰蒙蒙的,云层向目的地的天空聚拢,到了地方后闻序一边停车一边笑道:
“倒是挺应景。”
他拔下钥匙,提前摘下围巾给瞿清许围好,然后去后备箱取轮椅,再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把人抱下车。瞿清许做了一场大手术,整个人好似空心骨头似的飘轻,被闻序利落又稳当地放在轮椅里时,不好意思地撇过头:
“早知道这么大费周章的,就不答应你了。”
“不答应,就强拉着你来。”闻序道,“就像六年前你强拉着我去你家过生日一样,现在轮到我做主了。”
一点凉丝丝落在瞿清许细挺的鼻尖。他伸手一摸,而后仰起头。
“下雪了。”他喃喃道。
天降初雪。
三个月时光弹指一挥间,原来当沉冤的终章奏响时,他们才刚刚迎来今年冬天首都的第一场雪。
越来越多莹白如落花飘下,二人共同抬头仰望,顺着遥远的天际线,看见一座矗立在城市远处,温柔静默的山。
闻序察觉到他视线的变化,微微一笑,推着轮椅向写着公园指示牌的路口走去。
瞿清许看着冬日里黑白分明的山峰,眼里涌起一抹湖面涟漪般的光,沉吟片刻,笑道:
“在北国的那三年,我见过小重山的另一面了。越过山峰之后发现,其实期待的风景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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