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吃人的,自然有恃无恐。
是以到了金陵,乍一看到闱赌猖獗,自己还成押注对象,轻易就被煽动。
可恼怒归恼怒,真叫他们击鼓搞事、闹上公堂,他们立马怂了!
这会见有人挡刀,他们赶忙顺坡下驴。
有那么一二人,最不厚道,连热闹都不看即刻尿遁。
可把梁彬气个半死。
他顿时把气都撒在傻站着的商贾头上,“还不敲,等着知府下堂?!”
胖老板内心MMP面上笑嘻嘻。
“梁秀才抬举,小的这就敲,这就敲。”
“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得容易,可这鼓一响,朱大人就难了。
府衙后头,市委一号会议室。
正在召开市·委紧急会议的他,被打断十分暴躁。
“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没个十万火急的事,看我不一人打他个二十大板!”
不仅嘴上啐啐,他还准备来点实际的。
转头就吩咐皂吏,“今日笞杖都给本官换最厚的!”
府丞“啧”了一声,真是阎王拦不住想死的鬼。
整个应天府谁不知道,乡试前的个把月,除非死了爹娘,否则衙门前的登堂鼓,那是碰也碰不得的?
实在是府尹他老人家,备考备得头秃,再经不住一点点刺激。
今年尤甚。
乡试本就不比院府入门试那般小打小闹。
不说常规的考场布置、考前安防,单是考务后勤,就足足有两千人众等着省会安排接待。
真·监考老师比考生多系列。
乡试贡院,分内外两院,内院出题阅卷,外院用作考场。
为了防止泄题、偷题,两院以高墙隔开,唯一通道还需重重落锁、层层把守,确保考试期间绝对独立、互不干扰。
由此,考务人员又细分内帘、外帘和监场差卫。
内帘官如主考、同考,只在内院禁闭,日常就是开会、出题、改卷子。
这块人数不多,仅主考一人、副主考一人;同考官分经设房,如诗经、尚书、周易等大经,选考的人多,一房考官有五,而礼记、春秋小经,选考的人少,一房只三人,满打满算才二十来人。
按礼部闱场新规,内帘官全部由中央指定。
主考礼部推举、同考礼部抽签,锁院前不得对地方公开。
这就省事了。
到日子内帘官们各自凭着文牒进院,人齐吃一顿会师宴,朱大人只要饭后喀拉一落锁就万事大吉。
真正叫老朱亚历山大的,是统管其他一应事务的外帘。
考场上的事就复杂多了,从考生入场到收卷,其中十几个环节,每个环节都须专人专办。
林林总总算起来,又有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检官和供给官之别。
各处少的有提调一人,多的有誊卷官四人并抄写生员五十人,合计下来亦有三百余人。
这部分庞杂,一律交由地方自主安排。
通常由布政史司会同按察使司,从州、府、县执政官或教官中抽调。
最后一类监场差卫,亦属外帘。
分开单列是因为,他们不是官,且人实在太多了……
当年太·祖钦定,凡乡、会试,考生入场,每人须用军一人看守,严禁讲问、代冒、越舍、抄袭诸弊。
这1:1的配方,注定每年考生多少人,监场差卫就有多少人。
地方上差卫由都指挥使司直接从各处卫所调用。
可南直不同于其他地方,不设三司。
故而外帘考务,须由南直礼部牵头,会同兵部、都察院商定。
那么,核心问题就来了。
虽提拔但没上岗,还兼着南直隶礼部尚书并右都御史的苏训,他他他失踪了……
这还怎么耍?
眼见着临到考了,上头愣是一点消息木有。
六部不急,可把负责具体承办考试的老朱急得头秃。
尤其外帘考务名单总不见下来,叫他想预先筹备都无从下手。
他只好去请示礼部副职。
奈何侍郎捏着鸟食一脸为难:“这我可不敢擅专。”
他掉头又去请示都察院副职。
右副御史盖起茶碗,满脸歉意,“老虎不在,我这猴子也不能称大王呐。”
老朱含泪,怀着最后的倔强,又越了两级去找兵部尚书。
老尚书倒是爽快,对着旧京畿布防图瞅了半天,大手一挥。
“近来周遭也不太平,旁的卫所不好随意调动……
Emmmm你便拿着调令,去寻皇陵卫指挥使要人吧。”
老朱:……
要死了,看坟的来监考,不挂都对不起这阵势。
他苦着脸,也不敢有异议,只拱手再拜。
“苏御史至今杳无音信,乡试这等大事又耽搁不得,还要劳请老尚书体恤体恤我等,出来主持一下大局!”
老尚书鬼精,捻须一笑,一锤定音。
“何须我这老骨头出马,我看朱大人你就挺好。”
老朱一口仙气差点没喘上来。
不是,请示怎么就成请事了???
哪知道老尚书还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立马派人知会了礼部和都察院。
三家欢天喜地就把这烫脚的球,顺势踹进了老朱的怀里。
偏偏老油条们还说得道貌盎然。
“朱大人临危受命,举千钧之重,实乃栋梁之材。
我等不才,定会悉听调遣、全力配合。”
而所谓的全力配合,就是都察院指定了一员监察御史任监临;
礼部指定了应天府丞任提调……
此外,两衙门是多一分力气都没有了。
老朱灰头土脸地来,又鼻青脸肿地走。
背上还被硬架上一口天大的锅。
屋里,都察院副御史还在拱手道谢。
“场闱在即,堂上官不在,吾等正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大人指点。”
“小事小事。”兵部老尚书笑眯眯。
“遇事莫慌,总有人会按捺不住跳出来。老夫这招守株待兔可谓是历久弥新、百试百灵,一次还不曾失手。”
礼部右侍郎陪着笑点头,“下官受教,又学一应变机巧。”
门外,“总有人”老朱咬紧袖子。
他以血泪总结出机关打工崽的八字箴言:多听、多看、少问、慎行。
上头推诿扯皮,他上赶着找抽,导致的直接后果——
就是如此庞大的考务团,一应接待工作,全都落在他这个小小考点的市委·书记头上。
这还不算。
内帘官抽调也瘫给了他。
原本礼部抽人,上级对下级,只要一句话;落到他这平级借人,就是越俎代庖,须得一一发函找兄弟城市连讨带要。
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身为副都一把手,他好歹比兄弟州府高出两级。
使唤别人,还能有三分薄面能用。
全指望他弊病就是,外帘官咖位最大的,只得个四品。
如何压得住内院那一溜的牛鬼蛇神?
按例,作为外帘一把手的监临官,须与主考官同级,以便互为掣肘。
今年如无意外,监临官应是苏训。
可现在有了意外,都察院信手一指,监临官派了个七品监察御史……
小年轻三年前才上岸,跟顾慎还是一一届的。
好容易进士升造,考上个庶吉士。
博士站去年刚结业,才被分配到南直隶干监察御史。
实习期还没过,就要监察朝廷正二品大员QAQ。
天降横祸,他本人快哭晕在厕所了好嘛。
两院官员品级严重失调,叫外帘无人主事,更无人敢去接待兵部的二品大员。
呵,这担子,最终又落在朱大人肩上。
连日来,他不仅要安排这么多号人的吃喝拉撒,还得卡着时间疯狂摇人顶包,还得横跳内外帘之间,搞微妙的综合协调。
没有原地爆炸,多亏平时炸得多,爆点高。
这时候还来敲他的登堂鼓,呵呵,是嫌他爆点高了吗?
老朱黑着脸升了堂,快刀斩乱麻,先把商贾各打了二十。
在此起彼伏地惨叫声里,他冷声问领头的。
“尔等可还有事?”
板子太硬,屁股太脆,不经打。
几楼掌柜哪里知道,出门就犯太岁?
这会赶忙摇头,齐声谢罪,“大人饶命,无事,草民无事了。”
“什么?无事?”
老朱一拍惊堂木,“无事还生非,罪加一等,再打十大板,罚银百两!”
天香楼直接头一歪,昏了过去。
他如此粗暴执法,叫外头观堂的监生们也汗湿重衣。
若不是遇着这群冤大头,现在击鼓的就是他们。
身为荫监,他们可不像正经考上来的秀才功名,能硬气地使用免打buff。
朱府尹真给他们上了笞杖,那也就上了。
梁彬咬牙,满脸愤愤。
可也识时务,明智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一转头,就见沈宽笑盈盈向他抱手,“梁兄,赶巧了。”
梁彬面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羞恼,可碍于他背后的人,不敢发作。
“这大科教育,不止断人财路,还祸乱闱场,聚赌滋事。”却听沈宽意有所指道,“想来梁兄正直,也看不惯这等奸邪,才面有愤愤之色吧?”
他惺惺相惜地走近,拍了拍梁彬肩膀。
“哎,方兄与我,亦然。”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45章
十月初七, 从江西行省交叉抽调来的同考团二十一人入院。
十月初八,主考柳巍、同考翰林修撰高邑先后入院。
高邑,今春恩科会试第三。
就是因貌寝不便点探花, 因祸得福抢了顾二状元的那位。
锁院前, 朱大人陪着吃了一顿鸿门宴。
手握重权的兵部尚书, 可不像南直六部闲员们那么好说话。
官威那是大大滴有。
朱大人赔着小心替他斟了满杯, 他面无表情睨一眼。
“待客之道, 常言酒要八分,茶满七分,朱大人可真是好规矩。”
得, 这是嫌他倒多了。
常言还道茶满撵人, 酒满敬人, 礼不礼貌还不是你嘴大你说了算?
老朱无声哔哔, 苦哈哈又重新给斟了杯八分的。
为表诚意,他仰头将满杯一饮而尽, 连干三杯,最后倒扣杯口,弓着腰向上官赔礼, “是下官不懂事,浮三大白先行谢罪。”
哪知柳巍并不买账。
他轻轻将酒杯推至一边,“场闱要务,若是因酒误事谁来担待?”
他这么一说,一个厅里满满当当两桌人, 烫手一般都丢了杯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无声达成共识。
这南直隶是没把上头摆平呐……
啧,这一场, 看样子难,难啰。
散席后,锁院前,柳大人将朱大人提到跟前。
“这场提调既是府丞,朱大人还是早些放权,不可擅专。”
“锁院后,还请大人以身表率,叫外帘诸位各司其职。”
他说着,意有所指扫了老朱一眼,“切莫……再牝鸡司晨。”
朱大人圆圆胖胖、尤爱操心,还真有些老母鸡架势。
人群里,不知是谁急促笑了一声。
朱大人直接自闭。
“知府吐哺握发、殚精竭虑,乃直隶学子之福。
只是尽心虽好,也要注意避嫌。”
唯有高邑,好一通花式鼓吹,总算替他全了脸面。
朱大人不胜感激。
他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别看柳巍徐郎半老,人模狗样,却最是黑心黑肺;高邑这小子,虽然其貌不扬,却黄中内润,甚会说话。
关键是,底子里真是个好人!
喜提好人卡一张的高邑,在朱大人热切的眼神里莫名抖了一抖。
新科状元郎纳闷:这秋夜凉爽,也不冷啊?
入夜,朱大人又脚不沾地验收完考场,点校完人员。
确认各处都妥当,他抻了抻几日未换皱皱巴巴的官服,对着身后府丞道。
“今年不太平,场外由我调五城兵马司坐镇,院内诸事就托付与你。
应时,你在应天蹉跎十年,这是个机会。”
王府丞一揖到底,“下官省得,谢大人提携。”
老朱匆匆摆手,“我这右眼从方才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再不久考生就该进场了。
“坏了!”他突然一拍脑门,边说边向外走,到最后竟小跑起来。
他差点忘了件大事。
以往科举入场及开榜日,总有人挟私投匿文书,诬告阻挠士子进场。
太·祖遂有明令,士子果有作弊、失德等实迹,亦要闱后再彻查治罪。
考试期间凡有举报者,一律按滋事寻衅查处,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依律治罪。
考官亦不许借题发挥,诿以避嫌,妄退文卷。
更不许拒考生于棘围之外。
这条新律,有效遏制了恶意举报、毁人前途的罪恶行径。
可今年闱彩兴盛,考生中第与否,不止事关自身,更牵系多人身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朱大人担心,某些人不来明的,来暗的。
若是黎明之后,热门榜上的解元人选突然失踪了那么一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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