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幸亏他翘了后两场。
人方白鹿,第一场过半虽然醒了。
可一睁眼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坑人不成反被设计,他心中激愤可想而知。
左右错过试题,书、经两门俱废,他干脆提前交了白卷,后两场直接弃考。
真去了,难不成跟空板凳大眼对小眼吗?
方白鹿是个聪明人。
眼下首辅之争正炽,京中他大伯与陈尚书撕咬得紧。
方徵音才奉命下江汉彻查程先贪腐事,陈尚书就指柳巍赴南直主考,说是偶然,谁信?
他深知这一场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动笔。
原想将计就计,借此嫁祸顾悄,未曾想某人身前竟是铜墙铁壁。
这场他未能得手,是他失策,棋差一招。
但无碍,他还留有后招。
离开前,他隐晦地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某人,眼中尽是志在必得。
令人意外的是,他这一走,就此销声匿迹。
连最忠实的小跟班沈宽,想要告发陆鲲与玉奴,都没有寻到人。
但方白鹿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虚虚实实一番谋算,刚好正中顾影朝下怀。
三场过后,考生解放。
外帘如火如荼封卷、誊卷,内帘马不停蹄阅卷、评卷。
柳巍这场,不仅没有作妖,甚至还难得放权。
除了五经魁须他过目,其他悉遵诸房意见,甚至允诺将草榜交由高邑定夺。
五经魁便是五经分房阅卷后,各房得出的第一名。
高邑毕竟年轻,没经历过社会毒打,得令后自是感恩戴德。
没想到口碑不好的柳大人,其实人怪好的哩!
而同考们身经百战,面面相觑,都嗅到了一丝危险。
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在释放一个信号——
这次乡试,怕是大有问题。
主考不作为,意在摘出自己,初出茅庐的副主,就是他精挑细选的背锅侠。
同考们哭丧着脸,十九年两直特大舞弊案,惨绝人寰的屠戮还历历在目,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又要再来一次?
于是,脑筋转得快的同考们纷纷跟着摆烂。
只剩利欲熏心的那几个,鞍前马后围着高邑,七哄八逗地定下草榜。
其实里头乾坤不大,也就几个人名次有鬼。
混在一众凭本事上榜的人中间,叫高邑一时也没看出不对。
十几天后,草榜就这样送达柳巍跟前。
柳大人瞅着案上五沓子答题卡,信手一翻。
他阅得甚是细致,纸页拈起放下,发出细碎声响。
这声音落在有心人耳中,被无端放大,堪称一惊一乍。
良久,他放下卷子,问道,“高大人认为,哪份可当第一?”
高邑傻不愣登据实以告。
“这五份卷子,无不文思敏捷,才学出众,书经义理难分高下,非要排个先后,下官以为,当以论取之。”
柳巍微笑,轻轻敲着桌子,“继续。”
“下官斗胆。”高邑拱手。
“大人所出论题,唯有一道最见功底,便是这第三问。”
这道题正是柳巍最自得的题目。
问三代而下,人主能服四夷者,唯汉武帝焉、唐太宗焉……抑守成之君,武事不可废欤?
这题说穿了,就是专为拍神宗马屁出的。
毕竟与鞑靼一战,神宗想打,可国库和民生不让打。
老皇帝憋屈,他这个兵部尚书可不得在马屁上多多找补?
此题倾向也很明显,主战比守成,要更得主考青睐。
见柳巍神色微动,高邑继续道。
“此问虽是问史,却最能看出考生对政事的把握,也最能看出考生是否有安邦定国之能。
通读五经魁答卷,吾以为春秋一房此篇,言之最为犀利切中。”
柳巍一瞅,好家伙,通篇论的都是攻守相悖,以攻为守才是上上守。
文中还隐晦对边境战事表达不满,认为苏青青挂帅后,优柔寡断,与鞑靼对峙半年,守而不攻,有耗空军饷、贻误战机之嫌,对策里也十分激进地建议朝廷,要废老将女将,启用真正有血性的悍将,一鼓作气拿下北境。
柳巍饶有兴趣地念出声来。
他越往后读,同考们头垂得越低。
这特么也太想当然了,哪个人才写的?
鞑靼的铁蹄若是那么好对付,何须用兵将,书生们用笔杆子怒戳就好了……
可他们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如果顾劳斯在场,必然会扶额黑线,这不就是泰王那胡说八道的答卷嘛?
“略显激进,可文辞大气,有王侯将相之雄势,在一众文生中倒也难得。”
既有卮言先生一句“秉公阅卷”在先,柳巍不作他想,顺水推舟就点了这卷作解元。
哪知放榜之后,南直隶直接炸了。
秋风渐凉。
放榜这日天不亮,直隶学子们就熬着大夜蹲守在贡院。
两千人众大气都不敢喘,更没心思说笑。
那紧张的模样,不亚于产房外油煎火烤的准爸爸。
内院下锁时,一群人腾得站起。
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恨不得灼穿官差手里的黄娟。
张榜的四条八尺大汉,都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
不光是考生,外围还堵着诸多彩民。
能不能一夜暴富,就看此时,空气里满是躁动的因子。
一位彩民激动过甚,嘶拉一声,不小心把手里的票子扯成两节。
他登时醒神,跳起脚来,条件反射就一推旁人,“喂,挤什么挤,给我彩票都挤坏了,你怎么赔?”
旁边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嘁他一声,“那也要你能中再说!”
“怎么不能中?我押的可是大热的方家公子!”
他抖了抖手中废票,扯住那人袖子,“再不济也值个五十文,你可别想跑。”
“呵,你们村是不是没通路?
不知道方公子遇着黑赌坊,后两场直接弃考了吗?”
他们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榜前早已炸开。
有那挤得靠前的,几乎是脸贴着榜开始唱票。
“第一名春秋房——应天方白鹿;
解元押中了?诶,解元竟然押中了!
第二名易房,徽州顾影朝;
第三名礼房,徽州宋如松;
第四名诗房,徽州黄炜秋;
第五名书房,苏州王文政。
五经魁后是——第六名,松江吴期;
第七名——”
名单一个一个念下去,人群里头冰火两重天。
中了的手舞足蹈,没念着名字的急得直拍大腿。
安庆府的考生们,与常人不同,常年挂科的经验教会他们倒着扫榜。
从最后一名数起,大家握紧拳头,好一阵推搡拉扯,终于千辛万苦找齐全员姓名,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被卡第十的沈宽啪啪打了脸。
老大哥时勇心下一突:这对手竟强悍如斯?
他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螳臂当车?
英雄才雄起三秒,就被对家拍扁。
一时间,整个辅导班陷入空前的低迷。
很快,各地书生们眯着深度近视眼,也都各自找到名次。
中第的狂喜,落榜的丧气,短暂的肾上腺素飙完后,大家对着第一名,齐齐陷入诡异的沉默。
方白鹿退赛,这消息霸了应天半个月的热搜。
缺了两场,也能当解元?
有个别口之心快的,缓缓发出疑问。
他的声音不大,立即被蜂拥而至的彩民呼号冲散。
“这结果有失公允,我等不服!”
“听说国子监监生、直隶官老爷们押的都是方白鹿,肯定是他们为了赢面,买通考官!”
“这桂榜还叫什么桂榜?干脆改叫贵榜好了!”
“大人们真的判得一手好卷,若不是今年彩票,我竟不知道乡试黑成这样!”
叫嚷的自然不是押中的,而是那些没押中的。
但不一会儿,不管中没中的,矛头一致一齐轰向起乡试。
群情激奋中,唯有一窝暗搓搓的蛇鼠,煞白了脸色,汗湿重衣。
……
外头这么闹,贡院里头,加班结束准备回乡的考官们也慌起来。
他们一听乡试黑幕,腿一软、心一抖。
这把一个不好,那就不是出差返程,而是魂归故里了。
内帘纷纷钟甩锅。
吾等奉命阅卷,送过来什么我们改什么,至于缺考之人为什么不缺卷子,须得提外帘诸官细细拷问。
外帘无不摇手。
收掌试卷官大声喊冤:不不不,我收的是白卷无疑!
弥封官两眼发懵:卷子到我这,悉数按规矩弥封,下官不敢有片刻懈怠,亦不曾出过一丝纰漏!
誊录官快要哭出来:您二位甭赖账,到我誊卷时,都看不见名姓,哪里能去动什么手脚?
对读官也急着撇清关系:我与同僚只负责校验,何况我读他点,两个人可做不得鬼!
众人赖了一圈,终于将目光对准受卷官。
“考生原卷,乃墨笔所写,而送进内帘的,由朱笔誊抄,为今之计,只能将两处卷子都拉出来,重新比对一番!”
这个提议却遭到提调官的严词反对。
“不,为防贼人销毁证据,谁也不可妄动。
乡试兹事体大,出了这么大纰漏,吾等不可擅专,须得提请礼部裁决。”
他这么一说,大家谁也不敢再哔哔。
按规定,这时候得由都察院派出的监临官主持大局。
可大家一瞅人七品监察御史,一张娃娃脸几乎要皱成个老太太。
算了算了,大宁的花朵,人民的希望,还是小小地爱护一下吧……
一位大人满是爱意地发问,“不知芦监察打算如何处置?”
被cue的娃娃脸立马方了。
条件反射望向场中最牛掰的柳大人,一双星星眼就差喊“爷爷救我”了。
柳巍对当前推塔进度十分满意,心情自然美妙。
不自觉就收起第一日对外帘的冷脸,甚是和蔼可亲地附议:“本官认为,提调所言甚是。”
闹吧,不止闹到礼部,最好是闹到御前才妙。
于是,才下锁的内外院,很快又全套上了锁。
眼瞅着咫尺的自由再度远去,诸位大人们含泪演起铁窗情。
那目光太沉太重太多……
叫赶来善后的朱知府哭丧着脸:我一个人有点承受不来,真的。
午时,黄榜已被卸下,外头学生同彩民也被疏散。
朱大人满脸恳切地承诺必定彻查严查,总算是暂息了群众的怒火。
贡院门前,府丞与他细禀了院内情况,朱大人愁得掉眉毛。
“应时啊,这把难搞啊,柳大人明哲保身,不愿出头,苏大人又没个踪影,若是真等京里回旨,黄花菜怕是都得凉咯。”
正午的阳光热烈,可火辣辣的太阳也温暖不了他们冰冷的心。
府丞跟着叹气。
正当两个冤种欲抱头大哭时,一人拄着拐慢慢走近。
“今日张榜,此乃大喜,朱大人何以愁眉不展?
不妨说给我乐呵乐呵?”
就是这出口的话有那么些许气人。
老朱一回头,哦豁,这下立马心定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张榜日,昔日学霸,新晋学渣,顾劳斯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毕竟试都没考,还穷关心什么成绩?
只是他一睁眼,就看到几张放大的便秘脸。
大清早,哦不,大中午,怪吓人的。
他糊里糊涂问一句,“你们总不至于没考过,都挂了叭?”
原疏咬牙,“那倒没有。”
他艰难爬起更衣,“那不会是都没上正榜,只得了个副榜安慰奖叭?”
小猪叹气,“那也没有。”
顾劳斯踹他二人一人一脚,“都没有哭丧着脸作甚?”
突然想到啥,他猛地一个激灵,“总不至于是我亏大钱了吧?”
黄五幽幽道,“或许吧。”
顾劳斯满嘴漱口水吓得差点一口闷了。
“喂,你这态度多少有点缥缈了,范进中举都没你飘!”
顾影朝神色微微一动,“范进是谁?”
顾劳斯随口就答,“一个当官的朋友。”
这会他可没工夫扯题外话,只扯过黄五严刑拷打。
“快给爸爸说清楚,怎么个或许法!”
黄五痞贱的眉眼一耷拉,很有些可怜小狗的味道。
“因为解元竟是方白鹿!”
顾劳斯:嘎?
玩这么野?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顾影朝,结果他大侄孙一脸坦然地回望。
眼神正直而无辜。
不明就里的,可还就真信了。
“嘤嘤嘤,万一整场考试都要作废……
可怜我那才出炉的、还没捂热乎的、早早就要夭逝的魁首啊——”
没错,这场黄五竟然超水平发挥,拿了《经》房第一。
但是,你哭就哭,别拿我的领子揩鼻涕行吗?
顾劳斯嫌弃地推开他:“看出来了,你确实心如刀割。”
“呵,魁首?你这姿色,是要上春风楼吗?”
此魁首非彼魁首!
黄五硬吃一瘪。
这把,五经魁首他们拿下三个。
余下几人,原疏、朱有才也在前排,就连二虎都摸到了正榜车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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