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因古籍散佚难以考据、所以众说纷纭的诸多学界难解之题,很多他竟妥帖得出正解。
因为他穷极一生,都在搜索存世孤本,并一一梳定考校、辨别真伪。
其中学术之严谨、思维之缜密、见解之独到,叫见惯了大家的顾悄,亦肃然起敬。
他只感叹,可惜同样嗜学术如命的静安女士无缘见到这满室的“废纸堆子”,否则必定再也不天天念、时时念永乐大典火毁、罗振玉等诸多大家藏书楼不存之憾事。
这底本于顾劳斯编书也有如神助。
甚至他有足够的底气,这一版教材精校出版,必定足以笑傲士林,成为经典。
即便三五年内,他消化不完,但有幸能成为这些孤本的抄书人,他便会将这事作为他重来一遭的毕生事业,正好弥补现代半路夭折的遗憾。
穿越一场,他最想做的,终究还是弥补前世未完成的夙愿。
这场家宴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散场之时大家都有了醉意。
其他人顾悄倒还看得出真假,只有他二哥,实在叫人分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
顾劳斯不敢上赶着找抽,又不放心他那明显有心事又嘴比鸭子硬的哥哥,只好不近不远缀着他,目送他回房。
谁知这二哥,走着走着,突然调转方向,往丫头们住的偏房去了。
第107章
这时间, 丫头们都在外间忙着送客扫尾,偏房一片寂静。
顾恪却像是知道屋内有人似的,熟门熟路敲开属于璎珞的那一间。
顾悄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自从那日顾二带回京中消息, 得知顾慎窘境, 他这大丫头就魂不守舍起来。
面上她依旧一副沉稳模样, 可往日里她定然做不出家宴躲懒这等事来。
顾劳斯十分没有道德, 分分钟就找定位置藏身, 准备深扒。
就见顾恪引着人步入庭中,在一片蔷薇架下驻足。
气候才暖,花已闻讯, 一簇簇粉色小花热闹绽放, 微风过处, 带起一阵暧昧清甜, 并几片粉云红雪。
有几片调皮,落在心上人发间。
顾恪右手动了动, 最终还是守礼,没有作出什么逾距的动作。
璎珞见到顾恪,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顾劳斯瞧着, 平日里这二人一个游刃有余,一个老练稳重,一对一单挑时,却十分局促。
猫腻味儿十足。
傻站着总归不是个事儿。
顾二迟疑半天,才低低道了句, “今日是你生辰。”
说着他递过一个包裹。
那包装顾悄熟!是府城老字号糖酥的油纸包!
璎珞没接。
她抬头望了顾恪一眼,自嘲道, “恶月恶日,不祥之人,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还是给琉璃吧,她们馋嘴。”
顾恪却很执着。
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一直举着,甚至还主动拆了糖纸。
璎珞叹了口气,拗不过他,不得不率先低头,不仅接过,还捡一块尝了。
他这才罢休。
糖很甜,她却唯独品到清苦的尾调。
犹如顾慎于她,犹如她于顾恪。
“好了,生辰也过了,二爷回去休息吧。”
璎珞瞧着他醉酒后薄红的眼眶,仿佛在看一个初初长成的弟弟,“也就是你,从小讲究这些。端午于我,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就是端午日家奴打着过生辰的幌子,将她骗出去丢弃的。
可顾恪却说,“端午于我……们,却是好日子,因为它叫我……们遇到了你。”
那个们字,含糊其辞,几乎听不清楚。
这话已经称得上暧昧。
一时间,二人各自沉默。
顾恪任自己在这近乎告白的语句里耽溺几息,偷够了一点快乐,才狠狠心退回他原本的位置。
“大哥若是知你想法,定然难过。”他从腰上解下那枚鸾鹤玉环抛过去,故作轻松道,“这是大哥给你的。”
那玉明明价值连城,他却半点不在意。
随手一抛,璎珞又要抱着糖,又要接他东西,很有些手忙脚乱。
“也是大哥的定亲礼。”
不待大丫头定神,他又扔过一枚重磅炸弹,“他在京城秘密找了四年,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番总算是完璧归赵。”
璎珞闻言,神色激动起来。
仆人扔她时,并未取走这块玉,却是到顾家之后,被顾慎拿去才不小心丢了的。
那时她实在太小,早已不记得玉环样子,听他这般说道,立马将手指探入环圈内里,果然摸到那行隐蔽的蒙语。
她是鞑靼人,出身应也富裕。只是不知缘何被弃于野外。
苏青青在北境捡到她时,不过四岁,名字都说不出上来,只知道抱着水云喊娘亲。
水云笑着说两个少爷太闹腾,实在照顾不过来,也是时候寻个丫头看顾,苏青青盯着懵懂幼童,心道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但依然好脾气地允了。
后来她被指给六岁的顾慎当大丫头。
也同蹒跚学步的顾二一起长大。
一转眼,他们都已成人。
她捧着那枚玉,既感动又愧怍,“婢子谢过大爷,只是这聘礼,实在不敢当。”
顾二料到她反应,冷了脸色,“璎珞姐姐,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捂不热的石头,生生辜负了大哥的一腔深情。”
璎珞握着玉环的手一颤。
“家中无人介意你身份。”顾恪掐下一朵蔷薇,烦躁地将花瓣在指尖碾碎,“如果你定要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比大哥重要,那么我恳请你,看在顾家救你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如今大哥身遇险境,求你收起这些芥蒂,救救他。”
救他,就要答应这场婚事。
蔷薇多刺,他的指尖血混着花汁,散发出一丝荼靡香气。
求?璎珞苦笑一声,“如此胁迫,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大爷?”
她退了一步,语带凄然,“我小小一个婢子,顾家想要什么样的新妇没有?何苦自降身份……何况,与我这样来历不明的鞑靼成亲,瑾之少爷是不要这仕途了吗?”
“也是,你一个小小婢女,顾慎与你何干?你大可以自逐去北境,免得受我们牵连。”
顾二不想再争,只留下一句诘问,转身便走。
璎珞却被他气得无声落泪。
那日偷听到顾慎婚讯后,她便猜到顾慎是冲着她来的,这几日就是在偷偷收拾行李,准备趁端午大家不注意悄悄离开,没想到一切都被顾恪看在眼里。
她紧紧攥着那玉环,心中天人交战。
她走散时虽不记得太多,但完颜一姓,与母亲耳提面命地不要靠近汉人,就如刻在她骨血一般,记得清晰。
她一直不敢与顾慎松口,怕得从来不是主仆之分,而是汉蛮之别。
太.祖至今,大宁有多仇恨鞑靼,面对顾慎深情目光时,她就有多后怕。
别的不说,单是苏侯麾下,死在鞑靼手上的将士就已积骨成山。
苏青青的母亲,更是被鞑子从京师活绑到阵前,在苏侯父女眼前被乱箭穿心,苏侯老来被贬苏杭养老,亦是被鞑子派遣的刺客生生搁去了头颅,带到北境为新首领祭旗。
这叫她如何敢敞开心扉接纳与鞑靼有着血海深仇的苏家后人?
顾劳斯不会读心,自然不明白璎珞的顾忌。
他半蒙半猜着总算看懂了这本大宁版风云雄霸天下。豪门兄弟同收养的灰姑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俩人都暗恋上灰姑凉,灰姑凉虽然心许大哥,可因为自卑,谁也没答应。
最后弟弟不仅为爱退赛,还顺手策划了一出逼婚戏码,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来先前顾二说的没串好供、欺君之流,恐怕也是在做局,只为推波助澜。
此人当真鬼精。
顾悄正心疼璎珞哭得好不伤心,就被顾恪单手拎起,一路拖出冬青丛,提溜到墙角。
“今日风不大,怎么样,听得还清楚吗?”
对上他满是肃杀的眼,顾劳斯懵懂摇头,“二哥你在说什么?”
他举了举手中的一把道具蜗牛,“我在抓蜗牛耶,可能抓得太认真,都不知道二哥来了。”
顾恪一看他满爪子黏糊糊的软体,局部胆大的,还伸出头、探出触角开始缓缓蠕动,登时脸绿了。
他一把扔下顾悄,扶着一旁的树干呕了出来。
浓郁的酒臭挥发开来,失了大态的顾二哥,最是要脸的贵公子气得捏紧树干,一声怒吼直冲天际。
“顾琰之,你死定了——”
吓得顾劳斯立马跑了路。
跑去哪里?自然是跑出去扮胡说,躲一阵子再说。
嗯,没错,方白鹿晾得足够久,再不出马他就要心灰意懒辞程回乡了。
顾劳斯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藉口,特意换上哥哥送的爱心五毒花汗衫,带上一顶小斗笠,带着苏朗窜到不惑楼,借了豆芽菜一号白铁蛋充小厮,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拦了个马车去渔梁渡铲货。
胡十三是生意人,他的远房堂弟自然也得是生意人。
顾劳斯在百家行当里,选了一个不那么正经的——炒古董。
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选择。
原身不大不小还是个金石字画收藏家,在整个南直隶也算小有名气。
可顾劳斯不是啊!
眼力这东西,即便他继承了小公子所有的记忆,没有就是没有。
更蛋疼的是,这东西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为了避免在某些场合露馅儿,他必须找机会恶补一番。
这不,机会说来就来。
“胡说”——一个假冒伪劣的公子哥儿,配上他这半懂不懂的样子,简直本色出演,正好练手。
关键是,还有冤大头上赶着替他买单,不物尽其用那就太傻了!
果然,他前脚才到余梁渡,才找着古董店报上名号,方白鹿与几个狐朋狗友就闻风而来。
大约是没见过他身上的奇装异服,沈宽率先憋不住,嘲笑出声,“胡兄你这打扮怎么跟个叫花子似的?”
这是哥哥的爱,你不懂。
顶着原装脸,顾劳斯或许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换成胡说的脸,那当然是全力放飞自我。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宽,夹着嗓子低低应了声,“见过沈兄,这是……是五毒送瑞衣,我在北边没见过,成衣店说南人过节都穿……”
他越解释声音越小,似是反应过来被蒙骗了,在一片嗤笑声中,胆怯而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方白鹿很是恼怒,他瞪了沈宽一眼,放缓了声音,“没错,大家都穿,我们等会也要去成衣店买一身,辟邪!”
这话一出,周遭小伙子们一哽,再也笑不出来了。
有两人适时想起家中尚有老母等候,滚回家过节了。
只有与方白鹿亲近些的几人,为了内围八卦,咬着牙应了。
顾劳斯瞟了一眼方白鹿,垂头挑眉笑了。
没想到这小子欢场还是个情种。
为搏美人一笑,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
他羞涩低语,“那你快去吧,天色暗了,再晚成衣铺子就关门了。”
方白鹿有些不舍,正要打发沈宽去买,就听“胡说”低声道,“我在这里淘淘货,等你换完衣服,咱们一起喝酒。”
方白鹿见他态度坚决,生怕盯得太紧惹他生疑,不情不愿应了。
顾劳斯撇了撇嘴,兀自逛起了古董一条街。
渔梁渡是古渡口,南来北往的行商多,买卖自然也什么都沾点。
街上店里,瓷器、书画、文房、玉雕、首饰几乎什么都有。
就是行货水货掺杂,并不好挑。
他脸又嫩,一副好骗模样,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商贩盯上了他。
瞅准他路过,商贩一把将人拽住,十分热切地与他攀谈,一一介绍着他摊位上的小玩意儿。
大件有玉、砚、石,小件也有笔筒、铜钱之流。
顾劳斯啥也不看,就盯着那几枚铜钱,计上心来。
他故意磨蹭着在摊位上慢慢看细细看,将那几枚并不值钱的旧铜板摸了又摸,就是下不了决心买。
几个回合下来,商贩再傻也看出来,他不是装穷,是真穷。
唐时旧币,不算精品,卖的再贵也不过一钱银子,小贩暗骂一声晦气,当真是开门净见穷鬼。
他粗暴夺过那几枚铜币,还没张口撵人,就见一个与这穷鬼穿一样袍子的青年,冷着脸扔下一锭金子,“我都包了,滚。”
小贩梦幻般咬了一口金坨坨,又抽大烟一般摇晃着走了,徒留顾劳斯对着小摊上几十件小玩意儿干瞪眼。
他直言直语,“这里头真假掺半,你就这样全买了?”
拍拍袍子,他站起身,递过去一个看败家子的眼神,“方公子生在大富之家,可也应当知道,要持家有道才能富得长久,如这般挥霍,不好不好。”
在方白鹿一众狐朋狗友掉下巴的表情里,他摇头晃头走了。
好半晌,沈宽才讷讷地问,“他真不知道这是你买给他的?”
陆鲲盯着胡说背影,眼中露出兴味,“到底是胡十三寻来的人,果然有几分手段。”说着,他还撞了撞方白鹿肩膀,“喂,表哥劝你,玩玩可以,别真栽进去了。”
方白鹿拾起摊位上“胡说”反复摩挲过的钱币,眸光暗了暗。
晚上,几人不约而同又去了春风楼。
点的还是雨霖铃的豪华包间。
只是这次,在方白鹿的冷眼下,他们只点了歌姬,多的什么也不敢要。
无事可做,几人只得行酒令侃大山。
那几人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灌醉胡说,好叫方白鹿成其好事。
但顾劳斯是谁?现代酒场大浪淘沙下来的王者,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反杀。
行酒有四令,即通令、骰令、筹令、雅令。
不论是最常见的以划拳为主的通令,还是赌色子的骰令,亦或者抽签定赏罚的筹令、以诗文定胜负的雅令,就没有顾劳斯玩不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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