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晏愣了愣,他突然想到江声临行前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幽沉,晦暗,侵略,不舍,后悔,偏执,病态,还有仿佛刻入骨髓痴迷与眷恋。
朝晏被这样复杂灭顶的沉重情绪覆盖,窒息感一度要完全淹没他,心口的地方在很重地跳动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紧迫。
恍惚间,朝晏生出一种近乎诡异的错觉。
从天统九年的那个深秋,他第一次走进宣政殿,来到大梁天子的身边,直到天统十六年的今日,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在一瞬间同时从他眼前汹涌而过。
朝晏的视线再次落在奏折上,思绪却完全被抽离了,飘向久远的旧日。
最初的时候,他抵触江声,一心想要远离。
被威胁强迫留在这座宫殿后,那些令人指尖发颤的亲近,让他产生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晦暗想法。
接下来,他无法控制被对方吸引,生出想要独占君王的念头。
朝晏不是不知道,他的夫君一直在安抚着他的不安,他的患得患失。
他愿意相信江声,可是他无法将全部的信任放在一个君王身上。
江声什么都知道,也从来没有逼过他一分一毫,这样好的夫君,朝晏没有办法控制住心里那愈发浓烈的占有欲,也无法克制那种深重的惶恐。
他害怕失去这个人,也害怕他会成为君王眼里无足轻重的旧人。
朝晏更害怕有朝一日,会在江声身边看到新人,那人拥有他曾经拥有的一切,拥有君王的今时今日。
不过这些不安,都被大梁天子用一种决绝疯狂的方式打碎了。
江声真的把他能给的所有,全数都给了自己,毫无保留。
“知道了,我这就休息。”
沐浴过后,朝晏穿得依旧是江声的寝衣,他们身形相似,这寝衣就像是为他量身做的。
躺到御榻上,朝晏睡在江声平时的位置,枕着他的枕头。
安息香仿佛深秋时节的冷雾一般,萦萦绕缠不散。
朝晏想着江声,始终无法入眠,最后从御榻里侧堆得锦被下面,拿出了一本书。
《百花谱》上的那些画,朝阁老早就烂熟于心,这是一本新书。
朝晏随意翻着,突然看到一幕,那细长的锁链锁着画中人。
江声一向纵容他,等到对方班师回朝,是不是也可以用上这锁链?
大梁天子,成为他的阶下囚,只能仰望他,依附他。
这样的事,多好啊。
……
之前江声就说过,他一旦离开京城,内阁那些资历深厚的阁员就会给朝晏暗中使绊子。
这话不到三日就成真了。
户部尚书曾经是朝晏的直属上司,对于这位青年阁老,他比其他同僚要了解一些。
皇上对朝晏确实很是宠信,他看着都眼热。
不过朝晏处事经验老道,在政事上的手段并不亚于内阁的其他人,甚至因为年轻,有些事做起来比那些保守的老臣好多了,没有那种腐朽的感觉。
户部尚书欣赏朝晏是一回事,但他不准备偏向这位年轻首辅。
心中嫉妒他年纪轻轻就成为内阁首辅,这是一个理由。
最主要的是,户部尚书很想知道,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上,到底是为何选择朝晏继位首辅一职?朝晏又能否让他们真的心悦诚服?
他们今日议得是如何安抚今夏水患后,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
朝晏让他们按照之前的章程来,当即便有人提出异议。
“朝阁老,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北征鞑靼,我等必须安定后方,保证粮草等军需。”
“若是按照以往的章程行事,一次两次倒还好,可是我大梁疆域辽阔,天灾这些非人力可以阻止。”
“长此以往,皇上这些年推行新政积攒下来的银钱,怕是会被掏空,我等还如何保证前方将士们的军需。”
朝晏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吏部尚书,也是如今内阁资格最老的阁员。
上一任内阁首辅林仲伦下狱以后,按照资历,他是最有可能继位首辅的人。
“周大人任职吏部,掌管天下官员的任免考核,对于户部诸事一知半解,倒也不奇怪。”
朝晏坐在首辅的那把椅子上,有些懒散地撑着脸颊,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奏折。
“据本官所知,天统十五年,大梁税银超过七千万两,各项支出五千三百六十万两,结余一千六百多万两。”
“这些年来,皇上对于受灾地的百姓皆以仁政对待。这皇上还没有到北地,周大人就想要推翻皇上过往的仁政,这是对皇上积怨不满吗?”
吏部尚书立即拍桌怒道:“朝阁老,本官对皇上一片忠心,想着前方的将士,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本官?”
朝晏冷笑了声:“所以,周大人的意思是,为了前方的将士,就要苛待后方的百姓。”
“这几年税银皆有结余,周大人认为在国库充盈的情况下,要对受灾百姓们严苛以待。抱歉,如此行事,本官不能苟同,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朝晏知道内阁的其他人,都抱着看戏的态度冷眼旁观。
没关系,以百姓之名,就能名正言顺把所有人都拉下来。
想保持沉默,不行。
其他阁员可不想有个赞同苛待百姓的名义传出去,纷纷表示朝阁老所言甚是。
接下来的两个月,这样的事时常发生。
不止是内阁的人,还有朝中那些资历老的朝臣,都明里暗里的给他找麻烦。
十月底的一日,与阁员们议事时,朝晏突然晕了过来。
伺候在外的小太监连忙去叫了太医过来,一诊脉,太医便道朝阁老劳累过度,才会突然晕倒。
小太监在旁边哭着喊道:“朝大人这几日忙着朝政,已经有三日没有回府了。”
这一喊,没多久,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新任的年轻阁老,忙得都累倒了,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幽州府。
江声收到李公公的密折时,上面也提起了这件事。
青年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老婆真的学坏了,还用了他当年的那一招。
同时寄来的还有朝晏的家书,附赠了一条绣着蔷薇花的丝帕。
江声看着那粗糙的针脚,绣院的人闭着眼睛绣,也不可能绣成这样。
那就只可能……
江声指尖都热了起来,随后凑近嗅了一下。
是朝晏平时用的熏香味道,很是幽微清冽。
靠,还能这样啊!
江声狠狠亲了几口,晚上还物尽其用了两次!
第44章 疯戾暴君每天都想强取豪夺【44】
朝晏之所以会绣那方丝帕,是经过再三考虑的。
他和江声都是男子,对方又在战场上,总不能送什么玉簪玉佩。
丝帕薄薄的一层,可以贴身带着,朝晏也想要江声这样贴身收着自己的东西。
至于会绣蔷薇花纹,是因为他和江声成亲那日的喜服,上面唯一绣着的花便是素白嫣然的白蔷薇。
朝晏料想,他的夫君是喜欢这繁茂柔蘼的蔷薇。
刺绣这样的事,朝大人是第一次做,可能在世人眼中,身高九尺的儿郎做这种女子才会做的绣活,是一件羞耻跌份的事。
朝晏倒是不觉得,他一想到江声收到他绣的丝帕会惊喜,也会高兴,小心收藏着,便觉得愉悦餍足。
收到回信的时候,朝晏压住唇角微扬的弧度,打开信封。
江声的第一句话便是:“爱妃重礼,甚合朕心意。”
朝晏坐在御座上,看到江声说那丝帕合他心意,眼里的情绪都变得温和缱绻起来。
“只可惜丝帕娇气,不堪重力。”
朝大人有些没懂这话的意思,江声用他绣的丝帕擦手或者擦脸的时候,因为太过重力,把丝帕扯坏了吗?
回想起平日里江声在练武时,那仿佛使不完的力气,朝晏倒也不觉得意外。
继续往下看。
“这宝贝虽好,可是比起爱妃一双玉手纤纤,差之甚远,朕心中颇为遗憾。”
朝晏看到这段,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他绣的丝帕,和他的手,为何要放在一起比较?
皇上还说什么他一双玉手纤纤,这话是用在女子身上的,他的夫君又不正经了。
“想当初,爱妃玉手便让朕如成仙般……”
这一句话映入眼帘,朝晏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江声用他精心绣的丝帕做了坏事,这也就罢了,竟然还在家书里面说这种话,他……他就不怕这家书被其他人看到。
若真是这样,大梁天子的威严何在?
朝晏突然有些看不下去了,一阵从北方呼啸而来的热风侵袭上心间,激烈而又勾缠。
悄无声息间,理智被尽数摧毁,就连冷静的思绪也会全然淹没。
将家书压在旁边那一堆奏折下面,朝晏随手拿起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那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像是冰雕似的冷美人,寒意凛然,看得旁边的李公公都有些胆战心惊。
方才皇后还很高兴地打开了主子的家书,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生气了?
这皇后生主子的气,李公公可不敢随意开口。
随后,他让人准备了一份降火的清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朝晏右手边,便退了出去。
朝晏根本看不下去奏折,他此时想的都是江声。
对方冷着脸时像是锋芒毕露的刀,能看到杀意狰狞,又像是未经驯服的残暴野兽,桀骜野性。
而在那种时候,又是那般性感撩人,让他失控疯狂。
拿起李公公准备的清茶,朝晏饮了下去,再看手边的奏折,依旧看不进去一个字。
无奈之下,男人妥协了,重新拿起那封家书。
江声后面写得更加过分,朝晏觉得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都比这封家书正经些。
家书的最后,大梁天子向他的皇后讨要新的丝帕,还美其名曰,只有这等宝贝才能解了他相思之情。
不仅如此,江声还在下一页信纸上画了一幅图,让朝晏按照这个来绣。
图上雪白的蛇,被长着龙角利爪的黑龙紧紧盘住,看起来像是黑龙在以白蛇为食。
可是朝晏很清楚这图是什么意思。
白蛇是他,黑龙是江声。
这哪是什么龙狩猎蛇的场景,分明就是……
接下来的几日,朝晏除了政事,其他时间都用在了刺绣上面。
绣完的时候,朝大人看着丝帕上的黑龙与白蛇,不由得想起他和江声在一起时的画面。
确实,比起龙与凤,龙与蛇看起来更加相配。
写家书时,朝晏表面说着这方丝帕若是再弄坏了,便再也没有了,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夫君……”
青年收到这封家书的那天,刚好把来犯几千鞑靼士兵打退。
以往的这种时候,大梁的边境军都是一片愁云惨雾,此次伤亡甚少,江声还亲自按照军功大小给将士们封赏,激励人心。
回到暂时居住的将军府,江声的近卫呈上那封家书,这让本来还觉得有些疲累的青年立即精神了起来。
拿出里面的那条丝帕,江声看着上面的针脚,得意洋洋地亲了一口,又盖在了脸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妈的,二组组长给他绣手帕这种定情信物,这要是让管理中心的其他组长和任务者知道,还不得跪下一排叫他外公。
江声想到那样的场景,忍不住啧了一声。
和这条绣着黑龙白蛇的新手帕简单问候了一番,江组长打开家书,看到了朝大人那句完全没有攻击力的威胁之语。
真的没有了吗?
青年不信,他必须得亲自验证一下,才知道某人是不是心口不一,在说假话。
因为在战场上被激发的杀意还没有完全消去,这一条手帕没撑过一个时辰。
江声有些可惜拿在手里看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件更好玩的事,直接熬夜写了一封家书。
快马加鞭送到宫里的那天,朝晏又被那些老东西针对了。
他倒是不怎么生气,只觉得无趣。
玉玺和虎符都在他手里,护卫京城的禁军完全听他号令,若是想做什么,没有人能够挡得住,这些老东西还真的以为他只是一个可以拿捏的晚辈。
一进宣政殿的那道朱红大门,早已等候多时的李公公便满脸堆笑说道:“皇后,主子的家书又来了,奴才已经给您放在御案上了。”
朝晏有些意外,他算过时间,这封家书应该是在七日后送到才对。
也就是说,在他的家书送到江声手里的时候,对方不是在当夜,就是在第二日便回了信。
想到那一条丝帕,朝晏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进了宣政殿正殿。
李公公在后面都有些跟不上,需要小跑着。
他看着朝晏高大伟岸的背影,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皇后对他们主子可真是一往情深。
这副急着要看家书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想不到,皇后以前还想过要用婚事婉拒主子。
第45章 疯戾暴君每天都想强取豪夺【45】
坐在御案前,看着信封正面上写着爱卿亲启四字,朝晏总觉得这写得是爱妃亲启。
拿起信封,朝晏修长微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后面的封口。
上面是江声的私章,是当年他作为钦差前往澜州时,对方让人新作的私章。
印章刻的是江声朝晏四字,代表着他们二人。
拆开信封,朝晏拿出里面的家书看了起来。
“劳爱妃记挂,二送重礼,朕心甚慰。”
“只是朕在军中,受到军中风气影响,此等娇气宝贝在朕手中,只能完好一个时辰。”
朝晏明白了江声的意思,有些无奈。
他绣了那么长时间,没想到一个时辰就坏了,皇上就不能轻一些,好歹撑个两日。
后面写了整整一页不正经的话,朝晏看得都有些口干舌燥。
而善解人意的李公公,早就奉上了一杯新沏好明前龙井在朝大人手边。
喝了几口茶,朝晏继续看下去,之后写得便是和鞑靼的第一场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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