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真人昨夜不好好陪他睡觉和看了一夜清静经的事,就这么被掠过去了。
等沈忆寒换好衣裳,与云燃一齐出了客舍,外头天色尚早,清晨山雾弥漫,小广场上尚且没几个弟子,只有个少年正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把小刀,不知在削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桌旁倚靠着个红衣青年,眉眼昳丽,不知与他正说什么。
沈忆寒见了那少年,微微一愣,道:“子徐,你这是在做什么?”
燕子徐正兀自低着脑袋削得满头是汗,抬起头来见是师尊出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放,起身行礼道:“师尊,云真人。”
常歌笑笑意吟吟道:“还不是师兄昨日带回来那位姑娘?她瞧咱们妙音宗弟子,都有可供相互传讯联络的身份木牌,独她没有,便闹着也要个一样的,你这好徒儿耳根子软,哪里受得了这般漂亮的姑娘软磨硬泡,立时便投降了,答应人家今日就给做个一样的出来,昨夜可是赶着下山,大费周章,不知从哪儿寻来了通灵木料,又点灯熬油的刻到现在,哎呀呀,我瞧他对师兄你这个师尊的心意,想必也不过如此啦。”
燕子徐听了常歌笑的话,明显十分尴尬,面色窘迫道:“师尊别听常师叔开玩笑,徒儿……徒儿只是见石姑娘年纪小,又家逢变故,昨日她提起父母遭祸,哭得十分可怜,这才……这才……”
沈忆寒一愣,心道自己昨日只是告诉了子徐他们小石头是他故人之女,瞧这样子,她倒是自己编了个完全的故事补上了。
……也好,总归小石头已经认他为新主,将来自然也都要跟着他,回琴鸥岛上去,如今她既能与门中弟子相处融洽,那也是件好事。
沈忆寒于是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这孩子性子天真,却有些不谙世事,若不碍事,你们便多容着她些,今日诸门派前往昆吾议事,我与云真人暂先离开知客峰,子徐,你带着师弟师妹们,留在此处,要好好听太师伯的话。”
燕子徐连忙点头道:“是,徒儿知道。”
沈忆寒想起先前师弟看破自己对阿燃心思的事,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昨夜与好友同宿一室,叫常歌笑见了,只怕又要胡说八道,好在他只是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虽然满脸的意味深长,眼神似笑非笑,却终究并没多说什么,沈忆寒这才放下心来。
昆吾剑派知客峰上,并不止有妙音宗众人落脚的这一片客舍,他们所在的这处在山腰,而山脚、山顶等处,都还有一片连一片的招待访客的屋舍云房。
沈忆寒昨日已与伯父玉简通讯过,自己今早便去见他与伯母,此刻便直接御鸾鸳与云燃并肩往山脚飞去。
不过数息功夫,两人已落在另一片小广场上,正要前行,却见前头花坛前,拱着屁股蹲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那小男孩手里握着根木棍子,正聚精会神的扒拉着泥土里的一群蚂蚁。
女孩子则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蹲在旁边看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滚圆,鼻梁秀挺,嘴唇小巧红润,头上包着两个双丫髻,俨然是个美人胚子。
沈忆寒见了那小姑娘相貌,微微一怔,心觉这小姑娘眉眼似曾相识,乍然之下,一时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孩子的眉眼,究竟是与哪位故人相似。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个孩子,云燃自然也在他身边一起停了步,沈忆寒转头正想问他,觉不觉得那小姑娘瞧着眼熟,却听前方传来了一个柔婉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敢去认眼前人,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其中:“……沈大哥?”
沈忆寒闻声一愣,抬眸去望,果然见前方屋舍门前,正站着个鹅黄裙裳的女子,这女子生的清丽绝俗,一双桃花眼仿佛会说话般,饱含千言万语,就那么远远的望着他。
即便是在驻颜之术盛行、美女如云的修界,如她这般相貌,也可算得是极为出挑的美人了。
沈宗主自然不可能认不得她——
逍遥山山主的掌上明珠,陆雪萍,曾经修界人称采萍仙子的……
如今却嫁与江陵萧家,做了家主夫人。
陆雪萍,正是沈宗主那鸡飞蛋打、告吹不成的两位未婚妻之一。
他心下顿时恍然大悟,方才那小姑娘眉眼之间,究竟是与谁相似了。
果然小姑娘见陆雪萍出来,欢喜的叫了一声:“阿娘!”
便乐颠颠的朝她跑了过去,花坛便那个方才还在撅着屁股捅蚂蚁的小男孩也跟着过去,不情不愿的喊了声阿娘。
沈忆寒虽早知她已与旁人结为道侣,但真亲眼看着昔日故人,如今梳起妇人发髻,又已为人母,一时心下仍是颇为复杂。
沈忆寒道:“萍……呃……陆姑……”
他险些本能的如当年般,将陆雪萍的小字脱口而出,话未出口,便觉不妥,改口想叫陆姑娘,又想起她如今身份,似乎并也不合适,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叫她。
倒是云燃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尴尬,竟难得的主动与人搭话,替他解了围,道:“萧夫人芳驾既临,那想必萧门主也在此处了。”
陆雪萍揽着两个孩儿,虽是答云燃的话,目光却仍定定落在沈忆寒身上,浅笑道:“不错,我与外子接到贵派掌门传讯,今早刚刚抵达昆吾,亭山说崔前辈对他有恩,所以定要先来拜会,眼下他们还在里头说话,沈大哥,好久不见,听闻你闭关突破,不知一切可否顺利?”
又道:“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沈忆寒听她一口一个“沈大哥”,叫的无比自然,竟好像几百年前,两人之间曾今的那许多龃龉,都从未发生过似的,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他顿了顿,正要答话,却听身边的云燃淡淡道:“夫人既已成婚,也该放下前尘,与故人以礼相待,有些称呼,尊夫若听见了,只怕很是不妥。”
陆雪萍闻言一愣,继而脸色微僵,半晌才强笑道:“这……是我疏忽了,我与沈……沈宗主多年不见,故而才一时忘形,云真人提点的是。”
第34章 嗔痴
沈忆寒见她如此神情,心下稍觉不忍,感觉云燃这话说得的确重了些,而且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也实在不必这般半点不给他们母亲留面子,正想传音,话到嘴边,转念却又顿住了——
以云燃性情,别说这般主动与人搭话,明知对方会难堪,却还当面指出一个女子言语上的不是,他平素可是连旁人主动凑上前来和他搭讪,想要结交,也不大搭理的。
阿燃之所以会这么做,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为了自己。
万事有由。
当年……陆雪萍与沈忆寒订婚,两人家世相当,又一向都有佳名在外,自然是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恰好双方名讳也取得十分巧,一个“寒”,一个“雪”,修界人人都说,妙音宗与逍遥山结的正是“冰雪之好”,无不称羡。
谁知一朝女方反悔,逍遥山主连知会一声沈老宗主这准亲家都不曾,便直接在修界单方面宣布,自家与沈家的婚约作废了,旁人好奇之下,不免追问原因,逍遥山从上到下,却都是三缄其口,隐默不答。
这么一来,自然引得众说纷纭,平白生了许多猜测,人人说沈少宗主早在先前就已黄过一桩婚事,如今又告吹一桩,逍遥山山主悔婚不肯嫁女,必有原因,想必多半是这位沈少宗主自己的问题。
沈忆寒生的俊俏,从前在外的好名声,也大都是说妙音宗少宗主姿仪甚美,如浊世佳公子,此事一出,这名声就变了个说法,成了妙音宗少宗主一贯娇生惯养、总是一副纨绔作派,半点没有修仙之人的淡泊脱世之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又品行不端,风流无度,于是才大大伤了采萍仙子的心,又惹怒了准丈人逍遥山主,叫他连与沈老宗主这个旧友的交情也不顾了,两家就此闹掰。
然而逍遥山为何悔婚,莫说沈老宗主一头雾水,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婚在即,陆雪萍忽然唱得是哪出?
沈老宗主听了外头许多流言,大约真以为自家外孙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几番求见翻脸不认人的亲家不成,狠吃了闭门羹后,回家越想越觉丢人,越想越气,火冒三丈的追着沈忆寒就要收拾。
沈少宗主只觉自己真是再冤也没有了,连连对天赌咒,说他绝没在外拈花惹草,惹得陆雪萍伤心,若有半句虚言,就叫他以后打一辈子光棍。
沈老宗主毕竟也是亲眼看着外孙长大的,心知沈忆寒虽自小被他溺爱,娇气惫懒了些,底子却不坏,的确不大可能干出传言里那些缺德事,因此消气以后,祖孙两人无言相对片刻,都开始苦思冥想,这事究竟因何而起。
沈忆寒沉默良久,道:“……萍萍近来,似乎的确有心事。”
沈老宗主本来刚消了气,正在喝茶润喉,一听他这话,顿时又火大起来,“噔”得一声拍了茶盏怒道:“前几日我不是才问过你,你两个婚期在即,一切可都还好?你是怎么答的,说都好的很,还嫌我老人家管得宽了,怎么这下才说人家有心事,你早干什么去了?!”
沈忆寒讪讪道:“……女孩儿家心思细腻,有点心事那岂非再正常不过了,况且我也不是没问过萍萍,她偏不肯说,我能怎么办,只好等她自己想通了,再告诉我么,除此以外,我同萍萍的确一切都好得很啊……”
沈老宗主气道:“好的很!好的很人家能忽然悔婚?不是外公说你,你也太不上心了,人家不肯和你说,你便罢了么,你就不会想想法子,说点好听的,哄她一哄?”
沈老宗主恨铁不成钢,然而他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门婚事闹到这步田地,也已告吹无误,绝无挽回余地了,虽心下还是觉得逍遥山只为此便悔婚,有些蹊跷,而且他与逍遥山主也是老相识,那厢竟这么半点不顾及妙音宗的颜面,心下自然也有些着恼,然而几番想要上门理论,却都被沈忆寒劝住了。
沈忆寒倒不是包子气性,任由旁人欺负。
他不过是觉得,与陆雪萍数年相处下来,两人一向万事都好,自己也是开开心心,然而她却总有心事,又不肯与自己说半个字,沈忆寒询问数次无果,也就不再刨根究底,他以为这对陆雪萍亦是一种尊重,就像自己与好友云燃一般,彼此间互相留有余地,谁都不过分越界,才能维持长达数百年的友谊。
惯性思维作祟,沈忆寒便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姑娘家小女儿心思罢了,任由她自己消化,谁知却是他想错了,陆雪萍并非不介怀,反而是介怀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悔婚,否则沈忆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门婚事黄了,说到底还是因他太过想当然,反而自作聪明,惹了她难过,他与陆雪萍之间,总不过一个“不合适”罢了,人家姑娘既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他,以为他并非良配,那外祖父再上门缠闹,也是自找难堪,总不能叫妙音宗因此与逍遥山反目成仇,从此拔刀相向吧?
沈老宗主或许做得出来这种事,沈忆寒却觉得为了自己小小一桩婚事,实在大可不必。
此事本以为就这么翻篇过去了,谁知还没过半年,又起风波。
沈忆寒在琴鸥岛上继续优哉游哉的过他的少爷日子,忽然有一日岛外御剑而来一个满脸怒色、杀气腾腾的男子,也不自报家门,上来就说要见妙音宗的少宗主,与他有私仇。
岛上弟子不明所以,又见此人衣着光鲜,修为不低,想是哪个名门大派高徒、世家大族子弟,连忙来请沈忆寒去见他。
两人方一照面,沈忆寒还没看清对面是圆是扁,迎面就见一柄寒光闪动的长剑飞在空中,朝自己袭来。
沈忆寒吓了一跳,当即侧身要躲,然而那时他虽已突破到金丹巅峰,来人修为境界并不高过他,但这飞剑术却似乎颇有渊源,使得又狠又急,不过倏忽之间便已到了眼前。
沈忆寒反应虽快,一个仰面弯身避过,额畔发丝却仍是被擦下一缕,那剑在空中调转回头,竟是十分灵活,圆转如意,又要回来攻击。
沈忆寒看出这飞剑术的来路,道:“这位公子,你是江陵萧家的高足么?既是世家出身,怎这般无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伤人?想必贵家主知道了,也必不会轻纵的!”
那人冷笑道:“你管我是何人?似你这般人品败坏,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之辈,天下间但凡有道之士,哪个不能给你个教训!”
沈忆寒莫名其妙,道:“我何时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了?”
那人闻言大怒,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还装什么装,若不是你,陆姑娘怎会郁郁寡欢、终日神伤!你既已弃她而去,不肯与她成婚,又何必送她东西,故意惹得她误会,始终没法对你绝了念头……”
沈忆寒听得更加一头雾水,道:“陆姑娘?哪位陆姑娘……你是说萍萍么?我不肯与她成婚?不是她自己……”
话未说完,那男子已气的脸红脖子粗道:“你住嘴!你有什么脸目叫她的小字?不许你这样叫她!”
沈忆寒无语,道:“……好吧,不叫就不叫吧,这位萧公子,你要不要去打听一下,我与她婚约作废,是逍遥山悔婚在前,并非我不肯与她成婚,再说我什么时候又送她东西了……”
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你莫不是说她从前在琴鸥岛上做客时,留在这儿的那箱行李衣物、胭脂水粉之类的?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我不过是叫人收拾了送还给她罢了,怎么就成了我故意惹得她误会了?”
那位萧公子怒道:“你还狡辩,那些胭脂水粉,难道不是你从前买给她的么?!”
沈忆寒被他的逻辑打败:“就算是,既已送给她,自然便都是她的东西了,何况其中还有许多她自己带来我琴鸥岛上的物件,我不过一块打包还她罢了,怎么就……”
萧公子却不听他解释,显然已经心有主意,只冷道:“花言巧语之徒,休再狡辩!陆姑娘亲口与我说,你对她从来都并非真心,一向都是敷衍了事,若非你心中有旁人,怎会如此?陆姑娘何等相貌人品,若非长辈安排,怎轮得到你来伤她的心?”
他这话一出,边上的众妙音宗弟子们已然忍无可忍,一个怒道:“少宗主还与他废话什么,此人这般不讲理,还管他是哪家的作甚,就是‘两姓三宗’来了,也没这样冲到别人家里撒野的道理,且把他抓了,叫他‘明白明白’妙音宗三个字怎么写!他才知道咱们乐修脾气虽好,却也不是任人捏圆搓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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