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会影响第一第二的排名。
谢松亭把他所有的答题卡翻了个遍,算出总分,心凉了半截。
席必思没他考得好。
席必思让的他。
如果加上那道简单的导数题,席必思比他高了十多分。
外面有老师的宠儿拿着成绩单来炫耀,谢松亭头一次一起挤了过去。
第一,谢松亭。
第二,席必思。
谢松亭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什么心情了,只记得自己走回座位,只记得席必思很快就从外面买饮料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绿色的尖叫。
谢松亭才想尖叫。
那人进班门,看见谢松亭正冲后门站着。
他还不知道自己露馅,走到自己位置上把饮料放下,冲谢松亭笑:“前桌,怎么了这么生气?”
席必思都这么叫附近的人。同桌,前桌,后桌,过道。谢松亭右手边的同桌时常不知所踪,因此席必思喊前桌,就是在喊谢松亭。
席必思视线下移,看到谢松亭手里自己的字迹,一下变了脸色。
这下都不用问了。
谢松亭把那张答题卡摔到他头上,阴沉着脸。
答题卡锋利的边缘擦过席必思额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他眉毛一痒,伸手去摸,竟然见了血。
席必思的同桌先开的口,说谢松亭你神经病啊?第一还发神经?打席哥干什么?为了让你拿个第……
被眉弓还在流血的席必思捂住了嘴。
班里的笑闹停歇,很多人扭头看他们在争吵什么,外面走廊聊天的也寂静无比。
席必思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无可挑剔,说:“我给你道……”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
那是谢松亭第一次叫他的大名,声音不大,发着抖。
谢松亭当着席必思的面、当着班里所有看他们这边的同学的面剧烈干呕了一声,勉强撑住桌子。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好像中午吃的油腻食堂反刍到了牙齿。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你以为我该感激你?!怎么,你是出家成佛了四处施舍我?!”
席必思再笑不出来。
“对不起,”席必思没去管还在滴血的眉角,轻声解释,细听声音也是发抖的,“是我的错,我没这个意思,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
谢松亭抱起桌上的、地上的卷子,径直走出教室。
他走到钢琴旁才停下,把卷子一股脑扔到琴盖上,气得踢了钢琴好几脚。
有张卷子上有颗血珠。
席必思的血。
洇透了纸,红得刺眼。
席必思眉上那道疤后来长好了,却不长眉毛,像斜切的断眉。
谢松亭:“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在操场写题,席必思晚饭时间来找我,说他换到第一排坐了,然后认认真真跟我道歉,让我回教室学习。”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谢松亭两指夹着只抽了一半的烟,说,“我不抽了,让它燃一会儿,剩下半根我带回去,这个很香。”
“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感受?”
“说不上来。他看出来了我重视名次,想用第一讨好我,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讨好我。我高中那个臭脾气,只会觉得他在向我示威,就像在说……看啊,你费尽力气考的第一,我随便就能让你。看见他答题卡那一刻我都气疯了,我宁愿我才是第二。
“我人生里就那一次想当第二。”
“我不觉得当时的你做错了。”毕京歌说,“从理性来说,他这件事确实有些欠妥当,成绩不是靠让出来的,这相当于否定了你的努力,你觉得难过非常合理。不过从感性来说,他好像觉得这样能和你打好关系,你们那时候年龄都不大,他做出这种行为,可以原谅。”
毕京歌对孩子总是宽容。
“嗯,”谢松亭垂下眼,看起来说得太多,像要睡着了,“那时候太介意我那点没什么用的自尊,觉得被让一次像被侮辱了。其实往大了想想,一次考试而已,不至于和他闹得那么僵。
“后面我还是挨了很多顿打,第一还是席必思,我再也没考过他。可能我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考不过他,所以那次发那么大火吧。
“他挺好,如果正常相处,我可能是他无数朋友里的一个。只是没有如果。”
“这么多年,你也变了很多。”毕京歌说。
“不然我没法活。”
谢松亭看向她,认真地说。
“他只用一点时间就解决了我想了一个星期的一道题,我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思路的时候他已经从头到尾写完了,就花了十五分钟。我有段时间看见他我就想死,不想活了,明明都是人,怎么他那么厉害。我又佩服又嫉妒,到最后恶心得想吐,学不下去了。我那时候就知道可能我整个高三都拿不到这个第一,我可能每次考试之后回家都要挨打,我立刻就想崩溃。我知道peer pressure,我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他活的,我懂一直攀比我迟早有一天得累死,但我完全挣脱不了那个环境。五点起十二点睡,班级墙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做题,说上个好大学,考个高分数,拿第一,要赢。所有人都说要跟自己比。可是我比不上之前的自己。
“之前我是第一。
“我爸打人真的特别特别疼,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都要把我抽死了。”
谢松亭从久远的记忆里回神,突然转了个弯:“说话太多,我好累,想走了。还剩多长时间?恶心和喜欢他的部分下次再说吧。我想去江边看看风景。”
毕京歌:“我得让你知道,你那时候那么小,没有人教你,引导你,在你紧绷的时候理解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你把自己教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好了。”
“小?十八岁小吗?那我现在够大了吧?可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是真的恨他,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说放到现在我不会和他闹得那么僵,那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回到过去,所以说说而已。”
谢松亭在沙发上平躺下去。
“但要是真重生了,我还是会生气,还会把那张他没写导数题的答题卡砸他脸上。我没上过兴趣班,没有爱好,除了学习成绩什么都没有,他简直踩着我的脸和我说他不是故意的。”
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
谢松亭看着天花板,把烟在自己胸口按灭。
火光被压碎,把黑色风衣的衣领烫出一个不明显的斑。
“我还喜欢他,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他,感觉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我花了九年接受这个事实,才好不容易活成这个混不吝的样子。
“毕老师,我看得出你真心对我好,好像很希望我改变,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你是要我完全推翻那么多年我建立起的我自己。
“我告诉你,很难,基本行不通,我把自己变成现在这样,接受不了自己倒退的可能性,你不如让我去死。
“所以如果我们最后咨询的结果不好,不用觉得自己工作能力有问题。不是。
“是我就这屌样。”
他神色寂寥,通过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向外看。
车水马龙,一条车带上全是能压垮幼时他自己的东西。他吃白水煮的面条时羡慕过,被打到疼得睡不着觉的晚上嫉妒过,被妈妈赶出家门说你不是我的小孩时恨过。
让他拯救自己,他都嫌麻烦。
他拖拖拽拽,扯着一堆残破的过去行走,已经习惯了。
“那我今天就下班了,你手上的猫爪印是被猫抓了吗,狂犬疫苗打没打。”毕京歌拿起外套,没有正面回应他前面那些话,“没有就下去打了吧,楼下不远就是防疫站,我跟你一起。”
“这算什么,附加服务?”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这才发觉她只比自己矮了一点。
毕京歌打开门。
“你可以当做赠品。”
“那就谢谢毕老师。”
“口罩戴好,别被围观。”
“嗯。”
第10章 京歌来访
防疫站很小,进去大厅排队打疫苗,毕京歌付的钱。
五针,总共三百。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递出身份证,说:“扫码扫得好快,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毕京歌:“哪有赠品让人付钱的道理。”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这会儿有些忙,在大厅挤来挤去,看到两人,无奈地说:“这位妈妈,您儿子都这么大了,能自己打疫苗,您别堵着,让我过去行吗?”
毕京歌后退两步,等她走了才笑说:“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妈妈,有点奇妙。”
谢松亭怔怔看她,察觉到自己失态,很快低下头。
但他即使低头也太扎眼了。
再加上两个人其实都很扎眼,排队路上收下的注目礼只多不少。
毕京歌抱着双臂,姿态放松,像陪邻居家孩子,一路上和队前队后的人聊得不亦乐乎,天南海北,口吻幽默。
谢松亭跟着她,因为挡着她和一个学生妹聊天,还被她轻轻拍了一下胳膊,说:“那边过去点,你太高了,有点碍事。”
谢松亭:“……”
他听话地过去旁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听学生妹说起学校。
谢松亭二十七年里没有过这样和长辈出门、长辈还舒心洋溢的经历,在这个氛围里,即使被轻推了一下,谢松亭也不会多想。
他知道毕京歌的动作里没有其他含义,没有嫌弃,也没有不耐烦,更何况她笑得很和蔼。
学生妹羡慕地问:“大哥哥,你多高啊?”
谢松亭:“一八六。”
学生妹哇了一声,说你比我昨天做的牛顿运动定律的题里面的人还高。
题目里的人一米八,站立摸高,蹬地跳起。已知人的质量,站立摸高最大高度,蹬地跳起摸高高度,蹬地时间,假定蹬地力为恒力,求蹬地力。
如果在以前,谢松亭听到和学校有关的东西就会应激。
这些题目就像咒语,会唤起他痛苦的回忆。
但今天他没有。
不但没有,题目还挺简单。这样的基本是第一问,二三问会麻烦点,把运动情况改的更绕圈,比如落地后经过多长时间速度降为0或者还有速度就跳第二次。
并不难,就是考验反应和熟练度,是出题人一贯的德性。
他慢慢想到点什么,恍然间明白了毕京歌的意图。
毕京歌在教他……慢慢接触这个世界。
其实世界并不完美。
涎水欲滴的节肢动物占据了整个天花板;两只没有脸的怪兽拳打脚踢,砸在取药窗口上,很快起身,又缠斗在一起;混沌抽象的线条包裹住一个低头的男人,逸散出的气息让谢松亭下意识移开视线……
很多很多。
防疫站全是人,谢松亭目之所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但他看到自己身上全是羽毛,心情不错。
于是他听到学生妹嫌自己矮的时候说:“别难过,以后还可能长高。”
学生妹:“真的?”
谢松亭点头:“嗯,我高中那会儿才一米七,毕业之后才长高的。”
学生妹高兴地蹦起来。
她身旁的幻觉是一只粉色卡比,随着她跳跃也跳起来。
打针时,毕京歌站在谢松亭身边,医生问打哪个胳膊,她下意识说左。
“打右胳膊。”
谢松亭挡住了医生来捋自己袖子的手。
他左手小臂上的伤痕实在有些长,动作时露出一点,被毕京歌看见。
但她什么也没问。
打完第一针疫苗出来,告别学生妹,毕京歌说:“3、7、14、28,剩下四针记得来。”
谢松亭放下袖口,点头。
“走吧,不是说去江边看风景?”
谢松亭都快忘了自己说了这话,回神道:“……嗯。”
这时正值下班,堵车高峰期,等得烦躁的车主狂按喇叭,两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姿态悠闲,在人行道穿行。
“你看到的幻觉会一直变化?”
“嗯。”
“那我的幻觉和上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是羽毛。”
毕京歌微愣:“……什么?”
谢松亭说:“羽毛。金灿灿的羽毛。你说一句话,就有一片羽毛落在我身上,现在我浑身都是羽毛。”
毕京歌想象了一下这个场面:“……你竟然能忍着不笑。”
“很漂亮,算是我见过的幻觉里非常友好的。”
他就近找了一条河流停下,额上见汗,说:“就这吧,我走不动了。”
毕京歌脸不红气不喘,随他停下。
谢松亭双肘搭住桥上护栏,说:“我现在是该接着咨询室里的往下说,还是就这么看看河?”
“都可以。”
谢松亭由衷地说:“太敬业了,毕老师。”
两人中有一个电话铃响。
毕京歌拿出手机,走出几步接电话:“抱歉,接个电话。”
谢松亭把视线投向流速缓慢的河流。
他不是故意偷听,但听到她严肃的语气。
“什么事。”
“出问题了?什么问题?”
“六个月能调试好吗?”
“嗯,你们努努力……”
她很快挂了电话,接起另一个。
“赶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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