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场火灾。
是那场谢松亭没见过的火灾,仍然在她心里留下丑陋的伤痕。
谢松亭从派出所出来那天就回了学校,自始至终没去看那间烧成煤炭的房子。
再也没去。
李云岚把他的长命锁拿出来了,还拿出来什么了?
衣服呢,照片呢,户口本呢,房产证呢?
他竟然从来没问过。
谢松亭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问:“疼不疼?”
她的手和谢松亭想的一样粗糙。
李云岚看着他,像看一个完全崭新的人,愣愣地说:“……你不怪我了?”
谢松亭大脑一片空白:“我……”
他像在窒息,亟待出口去突破,因此迟疑。
李云岚看他迟迟不开口,拍拍他,神色有些黯淡,说:“别碰锅,烧着你了,我去看看小席……”
像小时候一样。
她说……
不碰锅,烫着你。
去帮妈妈洗个菜吧?
转一下水龙头,用热水洗,别用冷水,很冷。
但她自己却一直都用冷水。
李云岚垂头想起身,却被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她养大的孩子正不知所措地流着眼泪,眼神纠结而混乱。
二十多年,除了谢松亭不会走的小时候,李云岚再也没抱过他。
但今天她抱了。
李云岚拍他的背,因为没有过这种体验而掌握不好力道,第一下有点重,第二下才变轻,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松亭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妈,抱紧了她,把眼泪都流进她的棉服里。
可能时间也就这点好吧。
那些尖锐的过去在长河中被磋磨出光滑的圆角,不至于伤人,而只作提醒。
提醒他们……现在弥足珍贵。
“他对你好吗?”
“特别好。”
“那你呢,你对人家亏不亏心?你对人家好吗?”
“不亏、不亏、不亏……”
“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就行……”
“我说你就信了?”
“你……二十七年,马上二十八年了,骗我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妈!”
李云岚出来时,正看见席必思手法老练地处理鸭子,内脏都被拿了出来,能吃的洗了个干净放在案桩,不能吃的在地上堆成一小团。新鲜的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切面光滑。
她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质疑。
这是家里那把钝刀能砍出来的?
席必思像能读心一样,说:“我刚磨了会儿刀。”
又给她看被案桩挡住的淋上水的磨刀石。
李云岚拿起已经盛满血水的盆,被席必思叫住:“妈。”
他进门时喊阿姨,此时才改口,自然是听到了。
李云岚看着他,说:“小席,你来。”
席必思跟上。
她带着他向外走,把盆里的血水泼在门口稍远点的地方,说:“看得出来,你是聪明人。”
席必思看着她白发掺杂的后脑。
“你别急着反驳我。”李云岚抓着空了的盆,说,“你要是看上他的脸,我也就算了,人都是会腻的,但我看你真心喜欢他,那我就多说两句。”
猩红的血水一滴、一滴。
“你别骗他。我的小孩,我养了那么久,我最清楚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个傻孩子,看中了谁一个猛子扎进去,出不来了。”她虽然在示威,态度却很低,“这孩子要是被骗,他猜不出来的,他太傻了。你要是觉得厌烦了,你把他赶回来找我,你别为难他,我给你下跪都行,但是别玩弄他的感情。我一个当妈妈的在这先谢谢你。”
她说完,静静等着席必思的回答。
席必思笑了。
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而是……单纯的庆幸。
“您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做什么他吃什么。”
席必思摇摇头:“看来这道题我得一分。”
李云岚疑惑地看他。
“他喜欢口感比较脆的菜,比如生菜,比如空心菜,比如荸荠。他喜欢喝口味偏淡的咸汤,或者稍微甜一点的甜汤。他不喜欢酸甜口,但做得好吃也会给面子吃一点。不爱吃辣,不爱吃苦,不爱吃酸,但很能吃辣,很能吃苦,很能吃酸。特定季节的小习惯还不一样,比如现在冬天了,如果室内非常暖和,他会很想吃雪糕。”
席必思:“但我很后悔,因为我知道得太晚了。我要是能早点找他,我知道的会更多。”
他说:“妈,他很像您,他也怀疑过我会不会一直陪着他,我想办法让他相信了,却没办法说服您,您的问题我……要是贸然给出一个承诺,才像个愣头青。”
“但我能保证,”席必思眼里闪着亮,又笑了,“以后每一年过年,陪他回来看您的都会是我,没有别人了。劳烦您每年给我包红包。”
他一点头,接过她手里不再滴血水的盆,说:“我回去了,看不见我他该着急出来找了。”
果然如他所说,席必思进门没几步,李云岚就听见她家小孩抓住了席必思的衣袖,问:“妈为难你了?”
“妈要倒血水,那么重我肯定不能让她累着嘛。”
“哦……”她听见谢松亭说,“不信。”
“我又没骗你。”
“嗯,没骗,只是隐瞒了关键的一部分,”谢松亭敷衍地点点头,知道问不出来也就算了,把手放进他脖子里,“刚才在灶台烤火,还挺暖和的,来试试手。”
“光手有什么用,给我摸摸……”
李云岚听到这,又往门外走了几步,逮着门口的榕树树叶看。
不听了,现在的年轻人。
没脸没皮的。
吃过饭,谢松亭被李云岚打发出去买醋。
谢松亭:“厨房不是还有——”
李云岚把他推出去:“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听说对软化血管有好处,你多买两瓶我喝。”
谢松亭:“……”
谢松亭拿着零钱走了。
李云岚:“看你有话和我说。”
席必思:“嗯,这车送给您。”
李云岚:“我不要,你拿——”
席必思:“您别着急拒绝,听我说完。”
李云岚看着这车。
摩托车不难学,她小时候就会开。
席必思:“这车我放您这,您随便骑,每年过年的时候我来给这车补油钱,您要是哪一年过了初二见我没来,就把这车扔沟里。别管谢松亭怎么说,也别管我找了多好多合理的借口,您把他拽回您身边就行,让他跟我分手。您不是问我怎么承诺吗,我想了想,觉得这样挺好。体面。”
见她思索,席必思再接再厉:“今天这车刚买,仗着来山里也没弄牌,过几天我帮您把保险和牌照都弄好,算是我给您的贺岁礼物。”
李云岚想了想,同意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此后她活着的每一年,大年初二上午,席必思从未缺席。
这个一看就是大城市公子哥的孩子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来,神色不如何难懂,也不说什么漂亮话,只一年又一年,沉默着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向她展示自己的决心和爱。
怪不得谢松亭喜欢。
太好了。
她的孩子比她好得多。
——在看男人的眼光上。
谢松亭买醋,半天没回来。
席必思去问,李云岚就笑了,说:“又在后山乱转吧,小时候就爱跑后山,把后山当第二个家了,这么多年没回来肯定又去了,你去找他吧,就那一条路。”
席必思顺着山路向上走,果然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他。
谢松亭站在一个林中池塘边,正拿着一根落枝和枝头的灰喜鹊聊天,问它你多大了。
灰喜鹊说,十五岁了。
谢松亭又问,你见没见过有猴子来这里,要是能联系上他们,我请你吃面包虫。
灰喜鹊说,我不知道,最近才搬来的嘛,你要是能等,我帮你问问这边的鹊鸲。
谢松亭说,好。
黑冠蓝翼的灰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谢松亭!”
那人转身,神色温柔,带点惊喜,笑说:“你怎么来了。”
席必思双手插兜向他走去:“想你了。”
“我才出门几分钟。”
“下次你能不能把我绑你裤腰带上再出门,就像以前挂钥匙似的。”
“你变小点,我考虑一下。”
“多小,变成吊坠那么大好不好?”
“真能变?”
“真能,骗你是小猫。”
“你本来就是猫。”
“你的猫。”
“嗯,我的。”
“猴子是什么猴子?”
“猕猴。小时候老爱下来玩,我给它俩龙眼吃它俩就记住了,年年夏天来要,现在是冬天,估计很难找到……”
“那夏天再回来。”
“好,绕过刚才的树林后面有个泉眼,夏天能四个人泡在里面打麻将。”
“你见过?”
“我爸以前爱约人在这打牌……”
两人随意地聊着天,一同向家走去。
他们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界的树海轻轻摇动,像在欢送。
一时间……
林叶飒响。
山风回头。
第49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1)
首都。
东城区拘留所。
席必思被警员带出拘留所门。
外面阳光灿烂,蝉鸣声声。
天气好,再加上看他年纪不大,警员和他多说了几句。
“以后别见着人就打,听见没?你才十七岁。他欺负人家女孩是他的不对,你上去把他打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还好这次不算轻伤,你要是手再狠点,要留案底的,知道吗小同学?别仗着自己一身蛮力就掺和进这些危险事件里,你看你救了人女孩,人家跟你道谢了吗?”
席必思看傻子一样看他:“那肥猪叫来一帮拎水管和砍刀的,人姑娘不跑还等什么。还给我道谢,给我道谢她就被抓走了。她走了更好,方便我发挥。”
警员被他噎了一句,扭头就走。
席必思垂头活动手腕。
如果席悦在这,就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敷衍。
他有数。
一拳直冲眼睛,眼眶眶壁只有一处骨折,轻伤都不算。力度控制得极好。
被打那人倒在地上之后再也没敢起来,眼白都变成眼红了。
他一打多,行政拘留,在拘留所呆了五天;对面的聚众斗殴,刑事拘留,直接去了看守所。
他不亏。
警员走回拘留所,席必思走向门口等待多时的红色法拉利,拉开车门坐进去。
沁凉冷气驱走燥热,他翻出一瓶冰水,说:“悦姐。”
在主驾的席悦拧动车钥匙,语气平淡:“您再进去两回,都能把所有拘留所都摸清了,不错,怎么没让人家给您盖个章?”
都用您了,看来是真生气了。
“盖章?”席必思一顿,把黑色半袖往上捋,火上浇油,“这儿呢。”
上面是一个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虎头。
黑笔画上的。
被汗液和水液洗得扭曲。
和印章不能说很相似,只能说毫无关系。
“狱友倾情制作。”席必思补了一句。
席悦:“……”管不了了。
红色法拉利音浪轰鸣,骤然加速。
后座没系安全带的人被晃得一个后仰,呲牙咧嘴地抽出安全带,扣紧。
他见路不是回家的路,问:“怎么不回家,又去哪?”
席悦手支方向盘:“上高速,去蓉城住一年。”
“怎么突然去那?”席必思想起自己老爸是蓉城人,又说,“哦,我爸死一百周年啊,你俩不是也能见到吗?我看鬼差也挺好说话,让带人就把人带上来一会儿。”
席悦:“……”
但阴阳相隔总归不是个办法。
要是在死人故乡,鬼差行事也更方便。
席必思想想,明白了,说:“挺远,路上咱俩换着开?”
“歇着吧,有驾照吗您,”席悦冷冷道,“再说了,身份证上还没满十八呢。”
席必思歪倒在后座,经常锻炼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着,歪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当初做身份证那会儿就不能直接给我弄成十八吗,未成年干什么都不方便。”
席悦没理他。
没十八就三天两头往派出所跑,给你弄成十八还不得翻了天了?
想得美。
她又说:“给你办了转学,你在这边上一年高三。”
席必思猝然坐起:“高三?!悦姐你杀了我都比这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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