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也心里发愁,就在他为难该如何让这些小孩知晓真相的时候,耳边忽又响起仿若房倒屋塌的声响。
那响动从极远处传来,穿过层层墙板来到灵也耳中,饶是如此,声量依旧有震耳欲聋之感。
唐文微更是下意识捂了捂小孩们的耳朵。
“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小女孩惴惴不安地看向唐文微,连带着她的同学也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然而叔叔担不住事,小孩看唐文微,唐文微看灵也。
“还能是什么事。”灵也心说这动静,再想到左时寒已经来了这里,但就只有一个人能造成了。
“估计是你们封师首席也杀上来了。”
杀上门来的封师首席,不比找准位置从天而降的鬼仙,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条走廊。
房间内同样听见这声响动的左时寒放出一条偶线。偶线飘飘悠悠飞走,去给祝饶引路。又澄净如水的月光从头顶破洞处泻下,使得无色的偶线在某些时刻逸散出莹莹微光。左时寒看见左悬的目光追随了那截偶线好一会儿,直到再不可见,便问他:“你可认得那是什么?”
左悬点点头。
左时寒的出现,像是荒芜世界里落下一道石破天惊的雷,左悬有过激动不已的时刻,默默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只是那番心情现在到底慢慢平静了下来。
左时寒起初看见他,便见左悬在沉默,快被恶鬼所“杀”时,他不闪不避,亦不发一言。后来左时寒神兵天降,他只觉劫后余生的同学号啕大哭,左悬依旧不说话,流泪时也是静默的。来到此时,左悬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像是这个孩子并不漫长的人生里的基调,他沉默着接受家人的安排,沉默着献出自我,沉默着死去,微小的反抗依旧压抑且无声,在鬼墟的无数次轮回里,他亦沉默着保守秘密。
左时寒想,他与何伟业记忆那个性格轻佻的左悬,确实很不一样。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左悬。”左时寒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也不需要左悬的回答,他肯定道,“你是真正的左悬。”
左悬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其他的左悬吗?”
左时寒淡淡道:“看来你那时候年纪虽小,知道的事情却不是很少。”
左悬又低下头,失魂落魄道:“因为我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他们不会避着我说。以前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慢慢地也就懂了。”
左悬死时只是个无知稚儿,可是他在这鬼墟里轮回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几十年。不同于每次轮回记忆也会被洗去的同学们的残魂,所有轮回左悬都记得。纵然在鬼墟中不得师长教导,但渐渐地,他心智到底是成熟了些,以前不明白的事,在一遍遍轮回里终究是明白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左时寒又问他。
“我没见过你,但我猜到了。”左悬说道,他的依据很少,只来自那截飞走的偶线,与身体里强塞进去的残魂三言两语的描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左家的仇人,是左家历经数代与数百年,也要杀死的人。”
左时寒定定看着左悬茫然的面孔。
左悬的心智相较他死时,自然成熟许多,可是他毕竟一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里,左悬的认知,说到底还是他九岁时的认知。
而他对左时寒的印象,依旧是那个可恶的,要血债血偿的形象。
左悬已然知道他的家人恐怕是错的,可是对于左时寒,除了那些带着浓烈仇恨的描述以外,他再不知道其他,于是此时面对左时寒,他脸上便显出了极端茫然的神情来。
左时寒最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左悬的头顶。
“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吧。”
第93章 明天
在很小的时候,左悬就知道自己是一件容器。
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是由他父母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灌进他的脑子里。这两位继承了左氏一族的血亲并不认为他们在进行卑劣的行径,反而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认为自己在完成复仇这一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无比正当的事。亲手使得自己孩子的魂魄被先辈的残魂侵蚀,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使左悬的灵魂变得残缺,反而是在帮助他变得完整,父亲曾经无数次遗憾地说过,如果他能拥有和左悬一样的体质就好了,可惜他没有,他的魂魄不足以嫁接这么多先辈的残魂,也无法获得足够多来自先辈的智慧,这才使得这一伟大机会落在了左悬头上。
在很多年后,无数次轮回的间隙里,左悬意识到一件事,经历过类似洗脑的人不只有他。正是靠着反复输入指令,将孩子培养成工具的方式,左家才让复仇的意志延续数百年。
左悬本也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在原来的计划里,左悬的魂魄本该与先辈的残魂并存。这一支左氏遗孤,代代传人都会作为容器进行培养,活人的寿命无法像鬼仙那样无穷无尽,于是他们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也可以培养出持续数百年的复仇机器的办法。
由于左家很早就有培养鬼魂容器的做法——作为复仇对象的左时寒,准确说来也是一件脱离了控制的容器——因此这一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来到左悬这一代,制作容器的流程更是已然无比成熟。左悬虽然要将身体让渡一部分给残魂,但他的意识并不会因此消失,左家人很早就从实践中发现一件事,只有在身体原主人意识存在的情况下,魂魄缝合体才是最稳定的。
承载最多意识的那部分魂魄,也被左家人称作主魂。
很轻易就能看出来,眼前鬼墟中与左时寒相见的魂魄,就是左悬的主魂。
“我的魂魄……被切割成了很多部分。就像一块布一样,想要将其他的布料缝进这块布里,而且不能简单接在边缘,要彻彻底底缝在里面,首先就要将这块布剪开。”左悬的手指绞在一起,魂魄被剪切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可一旦想起,昔日的疼痛好似又会降临。
“他们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吗。”声音自上方传来,语气里不带同情、悲悯这些出现在此刻合情合理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但左悬鼻头却不自觉酸涩。
左时寒的手依旧放在他的头顶,左悬一动不动,感受着那轻柔的触感。一直以来,他的父母都在告诉他左时寒是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是只有一方魂飞魄散才能罢休的死敌。懵懂的儿时与漫长的轮回中,左悬都不清楚究竟该如何看待左时寒,但这会儿,他突然间有了很奇妙的感觉。
左时寒更像他的亲人。
在左家庞大的意志操控下,做出了反抗的他们,更像是亲人。
“很久以前,”左悬小声问,“那些人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不太一样。”左时寒摇摇头,“如果说对你是进行了裁剪的话,对我更像是重塑。”
虽然都是容器,但目的不一,改造的方式也不一样。
左悬小心翼翼地往左时寒那里靠近了一点,左时寒并没有拒绝。
“不是所有的魂魄都能剪成很多块,很长一段时间里,新生的孩子有没有合适的灵魂,是无法预料的事。”左悬说道,许多事情他起初并不明白,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又在鬼墟的轮回中梳理清楚,“但是在轮到我的时候,他们想出了在婴儿还没出生的时候,用外力改造魂魄的方法。”
左悬当然不是第一个实践这一方法的人,左家人在无数无辜人身上试验过后,等到有了足够把握,才将其用在左家血脉身上。
“年纪越小,灵魂越不稳定,这个时候我的魂魄能接上更多残魂,这些残魂……也更容易失控。”
左时寒垂眸看着左悬,封闭在鬼墟中,仍保存了很大一部分孩童心智的左悬,此时此刻就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与人对视。
“当初是失控的残魂打开了鬼墟,一瞬间车上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拉进鬼墟里,公交车才会失去控制坠河。”左时寒平静地说出当年坠河一事的真相。
左悬脑袋埋得更低:“我想要救大家的……可是我做不到。”
左时寒轻声道:“你的主魂,就是在那个时候脱离身体的。”
他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救人心切的左悬,为了保护被卷入鬼墟的同学和师长,让自己的主魂从自己被缝合得快要看不出原来面貌的魂魄上脱落,仿佛一小块布料,在线还不牢固的时候,挣脱了那块拼接得混乱不堪的布。
但是左悬没能救下公交车上的人。
困难不仅仅来自年幼的他尚没有足够多对付鬼魂的手段,还来自不断漏进公交车内的梁光河水。
公交车上除左悬以外的所有人,死因归根结底是溺亡。
“左悬”能成为唯一一个生还者,也不是因为他运气比较好,坐的位置让河水最后一个淹过他。而是因为那些残魂察觉了□□面临死亡风险的危机,放弃了脱离身体的左悬主魂,选择先保住躯体。
在鬼墟内与鬼魂展开一场生死游戏的左悬,实际上面对的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死亡的游戏。
肉身死后,一部分魂魄感受到无常界的召唤,飘离这座被左家改造后,本就存在很大问题的鬼墟。
鬼墟自然不甘心放他们就此离去,强行留住一部分魂魄,并以这些魂魄为乐,展开无尽的轮回。
其他人被留住的魂魄只是他们原来魂魄的一部分,而属于左悬本人的意识尽数在这部分主魂里,他此刻拥有的,便是他的所有。
作为修习过法术,灵魂对鬼墟存在抗性的左家人,作为唯一一个保留了全部意识的鬼魂,左悬没有在每一次轮回重新开启的时候失去记忆,他记得从始至终的一切。
记忆还停留在刚被拉进鬼墟那一刻的其余人,心中怀着对生的希望,但左悬心知肚明,他们早就彻底丧失了生还的可能。
在他们遗忘的时间里,死亡已经降临。
左悬隐瞒了这件事,既然每一次轮回结束后,大家的记忆都会被清除,何必要让他们再多遭受痛苦与绝望。
可在默默承受真相的同时,分明知晓大家已经死去的左悬,分明知晓所有人都不会得救的左悬,还是在一次次轮回里,不遗余力地保护所有人。
他是如何想的呢,是因为愧疚吗?
左时寒低头看着左悬头顶的发旋,在鬼墟中保护了同学师长几十年,一直充当着保护者形象的左悬,好像突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在讲述往事的时候,不知不觉钻到了左时寒怀里。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会摧毁这座鬼墟,”左时寒不得不告诉左悬一件残酷的事,“但消失的不仅是鬼墟,里面的灵魂也将不复存在。”
左悬愣了愣,仰起头来看向左时寒。左时寒发现在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时候,左悬一直在默默流泪,此刻泪痕未干,眼眶通红:“他们不可以转世投胎吗?就像其他的鬼魂那样。”
他死去的时候到底是太小了,对很多事情的了解还有限,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只是带有一部分意识的残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记忆如此脆弱,每一次轮回重启,他们的记忆也会重新开始。”左时寒道,“他们主要的魂魄,早已去往无常界。”
“这样啊。”最初的怔愣后,左悬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同学师长可以完整地投胎转世,但对于遭遇了鬼墟的他们来说,现在这样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左时寒告诉他:“真正会消失的,只有你。”
左悬的主魂被困鬼墟后,他的躯体为那些残魂所有,并且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去,此刻不知道是掩埋在哪里的一捧骨灰,一抔黄土。
留在这里的,就是左悬的全部。
“你在这里待了太多年,和鬼墟的联系已经太深了。”左时寒一五一十地对他说道,“而且你的魂魄本就因为后天的改造千疮百孔,如果你的魂魄是完整的,尚可以抵御鬼墟的侵蚀,现在你已经和此处连为一体,我没法把你单独剥离出去。”
一旦鬼墟被毁,真正的左悬也会灰飞烟灭。
“我不在意,”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左悬却并不在意自己会变成怎样,他只在意一件事情,“消失的时候,会痛苦吗?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消散吗?”
“不会,”左时寒摇摇头,“如果我不告诉你,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件事。”
左时寒完全可以不告诉左悬鬼墟毁灭后的后果,等待他在无知无觉中消失,但他觉得,在鬼墟中默默保护了其他人几十年,未有一刻放弃的左悬,有资格知道这件事。
“那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左悬抓住左时寒的衣角,“让大家以为自己得救了吧,哪怕是假的也好。大家已经为了这个希望,在这里挣扎了太多年太多年……”
“好。”左时寒轻声应允。
在动手毁掉这座鬼墟之前,左时寒还有需要问左悬的事。
“我要知道,左家准备用来对付我的计划。”
左悬并无隐瞒的打算:“可是……我知道的也很少。”
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虽然父母从不瞒着他,但他还想不到有目的地去了解计划的核心
“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就好。”左时寒说道。
于是左悬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很久。
等左时寒终于从左悬那里了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一扭头,便看见残缺的门后,一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是祝饶。
祝饶的形容此刻有些狼狈,毕竟谁顶着无数厉鬼从鬼墟外围一路杀到这里,都不可能做到头发衣服一丝不乱,但祝饶气质沉稳,此刻抱着刀,外形上的些许凌乱只让他显得洒脱。
注意力都放在左悬说的话上,左时寒不知道祝饶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看了多久。
想到祝饶也许已经在门外守了好一会儿,左时寒心头浮上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按着从他怀里出来的左悬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鬼墟要塌了。”祝饶告诉左时寒,“我没有在这座鬼墟里发现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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