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小少爷找遍了整个公寓,最后从零食柜里给他扒拉出一根棒棒糖。
将就将就,他把糖果放进恋人的嘴里,拍着脸颊哄他,为什么要咬东西呀?
沈铎低头敲敲打打,答得很干脆,说,戒烟。
这回答倒叫宁予桐吃了一惊。
十七岁,或者更早,沈铎便已经会抽烟了,算算烟龄他也称得上是个老烟枪,要戒么,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事情,一旦烟瘾上来又得不到纾解,人是会很烦躁的。
宁家小少爷蹲在他旁边帮忙,思来想去一肚子的话,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十多年的相伴,叫他懂得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不过他也没叫他的恋人白白为自己做出妥协,当沈铎不用处理公事的时候,他便招他一同窝在下沉客厅那张绒布沙发里打游戏。
宁家小少爷不挑,什么游戏都玩儿,也样样都玩儿得好极了,秦峥曾经不信邪,硬是要和他较高低,结果把半个小金库都输了出去。他的操作很出色,但因为现在右手还不是太灵活,他能自由掌控的只有左半边的手柄,好在这没怎么影响他的心情,当不了拔尖儿的那个,他也乐意跟沈铎配合。
大半夜的,他俩玩儿魂斗罗,老游戏,沈铎在前面扫射,他在后头见缝插针补枪。可一开始他们并不默契,沈铎时常为了掩护他被重型枪械碾压,关卡没过几个,重新开局倒选了七八次。宁家小少爷急眼儿了便骂他笨,后来实在是无奈了,干脆抛了手柄,嗤嗤喷着气儿倒进他怀里训人。
你真的太笨了,宁家小少爷嫌弃说,下次再这样就去写反省,写不完不许睡觉。
沈铎往后挪了一些,叫他舒舒服服靠着了才跟他讲道理,乖宝,我们至少也赢了一局。
就一局!
一局也是赢。
玩儿了快十把就赢了一回,这战绩我都不好意思叫人看。
宁家小少爷哼笑,模样得意极了,说,要是我的手——
他刚说了话便顿住了。客厅因此安静得有些突兀。
无论怎么避让,眼下到底都是绕不开这个心结的。他像失了兴致一般,只懒散垂眼打量自己的右手,但似乎是怕沈铎介意,很快又转头朝他笑,见他仍旧沉默,抿嘴想了半天,又说,真的不疼了……你不要总是这样,我不喜欢。
打游戏是为了分散他戒烟的注意力,而不是勾得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沈铎还是没有说话。
他是个足够完美的骗子,可以面不改色欺瞒,可以一次又一次撒下不同的谎言,只要能叫对方在这样脆弱的保护罩里幸福无忧,不论什么样的罪孽他都不在意。他以为自己会逐渐接受这样的状态,但很遗憾,他必须承认,只要他的恋人开始介意自己右手的伤势,他便会丧失一切安慰的话语,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徒劳抚摸他遍布伤疤的手背。
他要怎么说呢,假若时间能倒流,他宁可继续冷战也不会和他在别院吵那一场架。
临出院时医生已经同家属私下交流过了,即使掌骨复健的前期效果不错,但经历粉碎性骨折,再加上长期卧床引致的关节黏合,他的右手再恢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正常。最好的预想便是提拎轻便的物件儿,至于握笔弹琴,恐怕还是有难度的。
这样一桩噩耗,想必老夫人也没有告诉他。但比起他的伤势,沈铎更在意的是他的心理问题,不管小孩儿如何掩饰,他都已经察觉了他的胆怯,他开始会躲避旁人的目光,也不大愿意再将右手展露人前。正如一尊无意间碰出了豁口的瓷器,始终因那一丝缺陷而耿耿于怀,甚至感到莫名的自卑。
他的小孩儿不该是这样的。
手掌的灵巧大可依靠时间来反复练习,可要是在此之前他先有了厌恶的情绪,那么难保将来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敏感而崩溃。但该怎么打开他的心结,沈铎一时间又无法得到答案。
他环紧了宁予桐的腰,挽起他的右手亲了一记,许久,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小孩儿不耐挣扎,似乎很是烦躁。但恋人话里的沮丧太过明显,因此他拧了眉又松开,再一次正色强调,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道歉。下回如果还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是个清闲的药罐子,但沈铎不是。平时的工作已经足够忙碌,哪儿来的闲功夫再替他操这份心呢。思虑过多,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
听到没有?宁予桐用眼神吓唬,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让我哄你,嗯?
沈铎终于叫他逗笑了。
……好,不说了。他向他的小孩儿保证,随后又低语,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宁家小少爷这才消了火气,用他僵硬的右手拍了拍恋人的脸颊。
屏幕上的游戏还在待机,但他拿掉了手柄,打着呵欠往沈铎怀里窝得更深,仿佛陡然生了倦意,不愿再理会旁的东西了。
第55章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察觉到他的敏感,自那天起,沈铎再也没有表现过任何自责的情绪。
出院三周左右,宁予桐回去做了一次复诊。他的右手恢复得不错,即使仍旧不大灵敏,但要完成端盘递碗一类的轻便家务已然不成问题。在以最好的心态来配合复健的同时,他也开始尝试着用左手替代右手的部分功能,好比如持筷,又或者是最基本的书写——沈铎为此经常三更半夜了还在书房里陪他,看他拧眉伏在桌案上临帖,尽管目前写出来的字大多歪歪扭扭的像条泥鳅似的,但他自己却不气馁,只跟从前学马术学棋艺一般,不管多难,认认真真坚持便是。
他那固执又倔强的性子在此时便显露无疑了。
从前事事都要拔头筹,眼下自然也不允许自己有半分软弱。沈铎知晓他的脾气,因此并未开口惹他不快,但带他出门透气的频率倒比往常更加频繁。保姆阿姨来了三五趟之后便叫沈铎请回去了,他搭私灶,要的就是采买下厨都不假人手的乐趣,他们每周固定去逛一次商超,如同市井小夫妻一样推着购物车商量家计,因为一周到底需要多少零食讨价还价,或者一起弯腰凑在水箱前商量哪条鱼的品相能够呈上餐桌。
日常琐碎,大的矛盾不见有,但回家路上他们偶尔还会拌两句嘴。宁家小少爷不太明白一个开车的人为什么还有余力细数他结账时加塞了几包奶酪条,他觉得委屈,也想大声同他理论不要老拿医生的话来压人,可见他开着车又发怵,最后只能别过头,泄愤一样故意将嘴里夹心糖咬得喀嚓作响。
不能怪他路上贪吃,一到家,想吃多少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宁家小少爷总要生闷气,眉头紧皱,并且从下车到进了自家家门还不肯松开。
但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沈铎有时甚至不必说话,他便会在晚餐前自觉跑来岛台四处打量,装作若无其事一般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倘若沈铎回答没有,他会坐在高脚椅上支着下颌狐疑地反问他,生气了?我都不气了你还有什么好气的?
沈铎要是闷声不说话,他便理直气壮嘀咕,好么,小气鬼,比我还能生气。
活脱脱一个无赖模样。沈铎有几次拉着脸不搭理人,可最后都叫他破了功。
手头有打发时间的差事,做倦了也有旁的物件儿可供消遣,不必因孤独苦闷而难以入眠,也不必在夜半时分频频惊醒,沈铎觉得这可能是他六年以来最好的精神状态了。
他是能够清楚感知到他那种真实的满足与安定的,拿刚回云山苑的时候来说,那时他根本不能离开他半步,即使是只有半个钟头的午睡也必须叫他隔着一张薄毯子抚背才安心,可等他逐渐适应之后,一天过午,三点多钟的光景,他结束会议从书房里出来,一眼便望见他在客厅那张躺椅上睡着了。一个人,歪着脑袋抱着书,香甜又踏实,他过去取走他膝上的画册都没动静,仿佛春日下晒太阳的懒猫,翻了几个滚儿便自顾自摊开毛绒绒的肚皮打鼾。
总归是养出一些成果来了。精神好,人又长了肉,睡觉时抱在怀里便格外舒服。多年在外生活使得沈铎习惯浅眠,有时候他会因为宁予桐翻身的动静转醒,如若睡意还在,那么他会将他捞回去,肆无忌惮地抵着对方肩膀入眠,要是实在睡不着了,他便只管在深夜出神,就着窗帘缝隙间的微弱光线反复打量小孩儿的睡颜。
十七八岁的很多个夜晚,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光是抱着人,不合眼,耳边绵长的呼吸声能叫他一整夜都心安。不过那时他年轻气盛,只看眼前事,脑子里是没有太多杂念的,现在就不一样,天蒙蒙亮之前的那几个钟头里,他需要体会无数次天人交战,不断质问自己是否不应该继续编造谎言。
然而很遗憾,那些思虑的结果往往是相同的。
一切得以继续的前提是宁予桐在失忆状态下毫无保留的信任,因此残存的那一点人性无时不刻在拷问他的内心,但每当他动摇,现实的平静与美好又总让他不忍摧毁。
那些叫人委屈哭泣的经历已经随着记忆一并消失了,他们有着崭新的开始,他想要看他在自己怀里毫无负担放肆大笑,又或者因为通关游戏而满地毯打滚,不需要遮掩,不需要估量,哪怕是太过孩子气也不会遭到指责。
我的宝贝,他有时也阴暗想,不要再醒来了。偷的骗的又如何,不坦诚有不坦诚的好处,他是个混蛋,恶劣的本性根深蒂固,饶是再煎熬都无法违背。
这是他唯一不能干脆决断的地方。
他承认他足够恐惧,但好在,他也足够残忍。
整个四月他们都在云山苑度过。一年中最温柔的时节,天气好得不像话,在日头最充足暖和的午后,露台上常有娇小的鸟雀绕着盆栽蹦跳,偶尔还会啄走几片掉落的月季花瓣。
大概是知道他要静养,平日里鲜少有人登门打扰,不过四月底的时候老太太倒是亲自来了一趟,将保姆阿姨做的餐食点心塞满了小半个冰箱,又仔细瞧了人才依依不舍走了。她心里似乎还有怨气,因而不论进门还是离开都不曾正眼看过沈铎,宁予桐送她下楼还被她抱住了不放,似乎恨不得就这么将他带回家里去。
只这么一桩小插曲。
五月初,照进玻璃窗的阳光逐渐灼热起来,他们赶在溽暑来临前出了一趟海。
去的地方不远,城市东南边,蒋锐购置的一座小岛,同时也是这老相识出的主意。
郊野乏味,闹市喧嚣,去哪儿恐怕都没有直接上岛来得尽兴又清静。那小岛是他专门用来招待人的,六十五英亩左右,里头像模像样弄了一个度假村,还雇了酒店管家帮忙打理。人么,除了贴身保镖之外的帮佣是不必再带了,单是彼此熟识的客人们,船司,还有一艘八十英尺的阿兹慕,早晨从港口出发,大约中午就能到。
满世界都知道沈家老三费尽心思要哄家里人高兴,因此受邀的朋友没人驳他脸面,只是秦家的孩子落了地,秦峥脱不开身,一同前去的便换成了蒋锐身边那个男孩儿。
许靖舟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邀请,他还记着同沈铎的过节,平时不见面都觉得对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怪物,知道要同去,尽管还有旁人,他也难免汗毛倒竖。
可蒋锐却要他大方一些。
快三十的人了,谁会跟你一个小兔崽子计较。他说,更何况他凶不了你了,你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许靖舟其实也隐约明白。明面上他是被邀请,但说穿了他也只算作陪,只不过他要应付的不是蒋锐那个几个秉性桀骜目中无人的老相识,而是在那群人里头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的羊羔一样的宁予桐。
尤其他此时还失忆了,许靖舟一想到他和沈铎一同生活怎么都有些羊入虎口的意思,可他很快又被蒋锐提醒,不论这群人多荒唐那也是从小就打交道的,只有十六岁的记忆不假,但宁予桐未必拿捏不住沈铎。
出院后所有消遣的活动都找不着人了,这还不是拿捏得死死的么。
他说得仿佛宁予桐即便失忆了也像兄长们一样心机深沉。
许靖舟不大喜欢蒋锐用那种态度来看人。他们是故交,他的话或许没错,但许靖舟总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混蛋太绝对,他知道宁家的人贯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再高深再厉害,宁予桐也只是个肉体凡胎。倘若他从前真的被沈铎当心头肉一样宠着长大,那么他现在就更不可能看得透彻。
一个被爱和善意蒙蔽的人谈什么拿捏,他能猜到他日夜相拥的枕边人是个死不悔改撒谎成性的骗子吗。
许靖舟想来都忿忿。
这一点上他和蒋锐一直存在分歧,但出海那天他还是表现得很着调,到码头会合的时候叫蒋锐拎着,乖乖地把人认全了。
开赌场的走船贸的又或者正儿八经吃官家饭的,他逐一叫了人,但岁数相差大,即便对方和和气气也不太能说到一处去。船司起航之后蒋锐有意留他在内舱旁听,可他待不住,最后便被打发到甲板上去了。
蒋锐要他把沈铎叫下来,那人正跟宁予桐一道在外头下国际象棋。
宁家小少爷原本是打算一上船就海钓的,但游艇行进节数大,即使是放流也很难诱鱼上钩,他索性作罢了。许靖舟上去时,他正用食指勾掉鼻梁上那副遮掉他小半张脸的薄粉色太阳镜,没注意周围,只一本正经盯住了棋盘,好像有些不高兴。
许靖舟走近一瞧,王棋两侧车象双兵相对,还是异色象,摆明了要逼和。
好半晌,宁予桐把太阳镜推回去,抬头和他打了招呼。
沈铎跟着点了一记头,没等许靖舟说话,他便起身让出了位置。太利落了,许靖舟不禁疑惑他是不是提前和蒋锐商量好了,必须让宁予桐身边一刻都不能空着,时时都得有人。
不过也是,他又想,目睹过那样血腥的场面,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肯再让宁予桐孤身一人了。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外家哥哥其实有着非常决绝而坚定的意志,出过太多意外,沈铎总归会怕的。
沈铎下船舱之前先哄了小孩儿,但他赢得实在讨嫌,宁予桐没买账,挥手将他拨开了。师承名门是好事,可那么多年了他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未免叫人沮丧。
许靖舟一直等人下去了才坐下来收拾棋盘。
船司掌舵的技术不错,近海风浪小,游艇跟摇篮一样轻微晃动,此时舒舒服服睡一觉再好不过了,并不适合动脑子,因此许靖舟捏着棋子颇有些心不在焉。
离港口已经有百来海里,晴空无云,海水泛着玻璃珠子一样清澈透亮的粼光。他偷偷抬眼,遮阳棚巨大的阴影下宁予桐盘腿而坐,身上一件宽大得明显不是他码数的纯黑T恤,一条同样松垮的短裤,除了太阳镜和左手腕上的一串猫眼石,别的东西都没有了,整一个轻松闲适的二世祖。
他似乎又白了一些,沈铎带他回家休养的这一个多月,他的脸颊长了肉,撑着下颌眯眼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无忧无虑的憨态。
但许靖舟和他对视,总莫名觉得有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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