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恋大海,亦钟情于各种鱼类,这是他在幼年喂养的那只萨摩耶遭遇意外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宽阔并且不易逃脱的水族箱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抚慰了他对再度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惧,这一点鲜为人知,就连少时的沈铎也是做了足够多的观察之后才有了明确的意识。
云山苑的环境对他而言必然陌生至极,假若再没有什么来消解他的不安,沈铎又该如何叫他相信这里就是他们同居六年之久的家。
水光粼粼发亮,他抱膝蹲着,仔细瞧了好半晌,才敢轻敲玻璃同一尾好奇凑过来的蛇纹孔雀问好。尽管他没有说话,但眼里温柔的笑意却足以让沈铎明白他的欣喜,毫无疑问,他赌对了,那些娇气的小东西轻而易举博得了恋人的欢心。
他们在水族箱前停留许久,一直等到宁予桐起身沈铎才松了行李去牵他的手。他们如同拆礼物一般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沈铎耐心解释,书房的立柜得去买新的,但贴墙的置物架倒不必,回头他再让助理把那好几大箱子的书送过来,要放什么由他决定。厨房和饭厅呢,得为中西岛台添置不同的用具和配料,至于酒架,自然要放上最好的藏品用以待客,但他可不许像从前那样一旦兴起就不管不顾喝上头,还有,下沉客厅和家庭影院的碟子他也得检查,要是有缺漏,那就叫人再送来……除此之外么,还得再挑两张地毯,主卧要一张,客厅里也要放一张,谁叫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坐不住,就喜欢翻来滚去的。
地毯上看书很舒服的!宁家小少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沈铎嗤笑,叫他不满地捏了一把腰。
他们将整间复式公寓看了个遍,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宁予桐就像绕着自己小窝来回打转的猫崽儿,把每一个角落都巡视得分外细致,也时不时问他,这里从前放的是什么?还有那儿呢?我的书你都有好好收着吧?厨房我不管的,但下沉客厅旁边可以再买一张躺椅,没事儿晒晒太阳……等等,我听见了!你说谁小老头呢?!
他和沈铎拌着嘴,里外上下转了好几圈,眼见着有些乏了,才在主卧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驻足。
落日西沉,他透过玻璃俯瞰整座城市,不觉间出了神,等察觉沈铎从背后靠近了,他才转身揽住了他的脖子,埋头在他颈间来回磨蹭。
沈铎搂着他的腰,想问他感觉如何可又不敢开口,正迟疑,却只听他深深吸气。
……所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他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
沈铎亲吻他的鬓角,夕阳余晖如同岩浆一般灼热,他闭上眼睛,更加用力地拥抱他。
乖宝,他叫他,是我们的家。
那我们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了,怀里的恋人闷声又说,……在这里。
他没有抬头,神色不见喜怒,沈铎一时也无法听出他话里的情绪。他猜测小孩儿或许还是有些不满意,毕竟相比山林他其实更中意海景,而云山苑并不像海城国际那样僻静到足以在夜间听见潮汐翻涌缱绻的声音。
沈铎掌着他的后脑,良久才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宁予桐一语不发。
他沉默着,有一会儿功夫才仰起头,可又什么都不说,单是拿那双漂亮的招子瞧人,直到沈铎叫他看得忍不住想再解释,他才吁了气,抵着他的额头慢慢笑起来——灿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眼底,他回抱沈铎的姿态仿佛一只南归的候鸟,在经历了漫长的迁徙之后终于栖息熟悉的巢穴,不再茫然,更不必惊惧坠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使他笑得格外真挚,就连鼻尖上的皱纹都显得可爱非常。
不要担心,他笑着同他低语,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还是很喜欢这里。
长达半年之久的等候,陪他疗养,纵容他跟那一窝子野猫胡闹,为了不叫他心怀芥蒂而将整个家翻新,又让他亲自挑选家具,甚至还记得他从未与人诉说的喜好。他有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贴心的恋人,他为他再度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他不会继续嫉妒从前的自己了,失去六年的记忆已经叫他懊恼万分,所以他只想珍惜重新开始的每一刻。
他打量着眼前难得怔忪到近乎傻气的恋人,最后还是没忍住,踮脚亲吻了他的眉心。
即使没有任何在云山苑居住过的记忆,但宁予桐还是很快熟悉了这里的一切,甚至就在清空他那个小行李箱的时候便和沈铎商量起来,明天是不是就要去挑家具了呀?让我想想,沙发边柜躺椅……卧室里多放一盏落地灯好不好?对了,地毯你有喜欢的材质和样式吗?没有的话我就要拿主意了。
这个家是他的,有什么不能让他做主呢。
沈铎一面出入衣帽间一面答应他,等衣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已经是六点多钟的光景了。
晚饭照例是保姆阿姨送来的,许是担忧主人家没有经验,她还提了一大袋新鲜的时蔬肉品和牛奶,沈铎接了,一样样往冰箱里码着,宁家小少爷跟着她在吧台布菜——他的恋人未免做得太彻底了,饭厅不仅没有桌子,就连碗筷都是保姆阿姨捎过来的——他回头提醒沈铎他们还需要购置餐具,随即又转回来,继续和保姆阿姨闲聊。
吧台上放着两碗生滚海鲜粥,浮在粥面的香油和热气一道升腾,叫宁家小少爷拿勺子慢慢舀开了。因他不宜多食的缘故,餐点仍旧简单,保姆阿姨趁着他们吃饭的功夫将主卧又收拾了一遍,只是房间里的摆设不多,她上了楼,不到片刻又下到饭厅来询问,家里太空阔了,是否需要她回禀老太太,叫人送些物件儿过来。
不用了,沈铎拿着筷子将小孩儿碗里的姜丝挑出来,说,我们明天再出门去买新的。
保姆阿姨闻言便明白,接了话,说,好好好,闷了快半年,是该到外头透透气了。
宁家小少爷支着下颌,笑得露出了嘴边的一颗小尖牙。
在十六岁之前,他并未有过任何长期在外居住的经历,更不消说像一个主人家一样布置自己的新居。半山有仆佣,有管家,还有一个生意经十足的兄长,因此不管是家务还是家计都用不着他过问,如今突然要像主人家一样担起操持的责任来,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按捺不住的雀跃与期待。
他在晚饭后和沈铎一道列了一张清单,直到临睡还在问恋人是否有所缺漏。沈铎再三肯定没有,又和他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安稳哄睡了。
还未采买,他们这一夜在主卧将就歇息,许是终于出了院,人也轻松了,宁家小少爷的睡相便不再安分规矩。沈铎睡深了没抱好,半夜里他就卷着被子咕咚掉到了床下,自己爬起来的时候还迷迷蒙蒙的,叫沈铎伸臂环腰捞了回去才在被窝里委屈叫疼。
沈铎一面帮他揉着后脑一面闷笑,登时便在被窝里挨了踢。
这么一折腾,隔天便没能起早。沈铎由着他睡,自己在厨房做好早点才上楼叫他起床。
小孩儿就着纸盒喝牛奶,头发乱蓬蓬的,揉着眼睛下床拉窗帘。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家居品牌设在郊外的展厅,这牌子并不算年轻,但也是近年才在国内开设了实地展厅,聘用的设计师一贯标新立异,在从前,他的小孩儿便很喜欢它家一些奇怪但确实别致的用具——从展厅出来之后,他们的计划是回中心城区的商场购买家里的餐具,如果有空,还得去看看斯诺克球桌一类的娱乐器材。这是小孩儿考虑到的,日后必然要邀请客人上门,他总不能为难一群上了年纪的哥哥们一直陪他打游戏。
十八九岁的时候就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年光顾着做生意,恐怕也是没什么长进的。
总之是注定忙碌的一天了。
为着出门,沈铎换掉以往单调的衬衣,找出来一套干净利落的运动装束,小孩儿在旁边夸了一句还不赖,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衣帽间。沈铎下楼找车钥匙,可约莫有五六分钟了还不见人下来,他探了头,靠着旋梯朝主卧叫了一声桐桐。
起先倒没什么动静,等他要上去了,宁家小少爷才噔噔从主卧里跑出来,瞧着是急了,被他抱了个满怀的时候衣服扣子都还没系好。
“别跑这么快,”沈铎将他往上掂了掂,“仔细摔着了。”
“谁叫你催我呀?”宁家小少爷被稳稳托着,一边低头捣鼓扣子一边嘟囔。
他穿了一身牛仔背带裤,耳垂上嵌的还是那颗色泽明润的红宝石。沈铎笑着喊冤,又忍不住低头偷亲了他一口,等他终于用不太熟练的右手合上了衣扣,他才把人放了下来,任凭宁予桐借着旋梯转角的玻璃再次打量彼此。
人么,年轻朝气,再加上十公分的身高差,叫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对尚未踏出校门的情侣。小孩儿这下动作倒快,只来回转身瞧了一圈,不多时便满意点了头。
“不上楼再看看?”沈铎询问玻璃上那道并不算清晰的身影。
“不用了,”宁家小少爷侧了头,冲他利落挑眉,说:“再看也是一样登对。”
沈铎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抬手揽紧了他的肩膀。
正是春季里最暖和的时候,日光耀眼却并不灼热,道路两旁的乔木高大而繁茂,林荫下成片的三色堇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出了高楼林立的中心城区,郊野的植株更加旺盛,天空湛蓝,和风间或卷走几朵懒散的浮云,视野所及之处无一不叫人心情愉悦。
工作日,来逛展厅的客人并不多,周遭清静,宁家小少爷一手被人牵着,一手插在背带裤的衣兜里,哼着小曲儿四处瞧。
在他的印象里,半山的琐事有管家负责,衣物器具,只要季度里上了新的款式那必然会递来册子请他过目,无需这样大费周章,往往看中什么就叫人送什么便是,因此外出采购的体验对他来说实在稀奇。
他的兴致一直不错,进了展厅便认认真真和沈铎讨论大件家具的尺寸和用色,照着清单一路看下来,不到两个钟头便将屋子里的东西预订好了。临走之前他还看中了一个大约半人高的靠枕,造型似乎是一只小山一样侧卧着的北极熊,憨厚有趣,他瞧了一眼便走不动道,一边跟沈铎说倘若放在地毯上一定很合适,一边伸手就要比划。
原本正嬉笑,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把手插回了衣兜,只示意待客的负责人把这一样加进单子里去。沈铎有一瞬间的不解,但很短暂,随后又神色如常将他的左手拢到掌心里。
将近正午,这个时候再赶回去恐怕会错过吃药的时间,因此他们就近在展厅外头一家西点面包房用了午餐。沈铎要了一杯美式清咖,又问店员拿了温水,他们坐在店外的遮阳棚下分吃一袋刚出炉的点心,宁予桐把随身的袋装药就着白面包和水吞了,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沈铎才将他一直盯着的巧克力可颂掰了一小块给他。
宁家小少爷接了,舍不得咬太大口,等舌尖尝了甜头便慢慢嚼着,低头去看手机里的清单:“我以前会做饭吗?”
“……会,”沈铎帮他解决了另外一大半可颂,眯眼说:“你以前会烧厨房。”
宁家小少爷险些噎着了:“那就是不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沈铎喝了一口清咖。
“做准备么,”小孩儿努嘴让他看手机,“我要是不会做饭,那厨具就让你来挑,我看看碗筷和盘子什么的,待会儿还得买杯子,我以后可不想再端着纸盒喝牛奶了。”
听听,这是控诉他呢。
沈铎笑了一声,拎着清咖欣然点头:“听你的。”
这便算是达成一致了。
有了明确的事前分工,午后的采买便更加迅速。从郊区回来,他们直接去了云山苑附近一家商场,碗盘餐碟,还有炒锅铲子一类的炊具放了整整一架推车。回家时宁予桐还进街边的花店抱了一大捧丝绒玫瑰,在地库停好车之后,沈铎提着两大袋子先下去了,他从他的外套里摸出钥匙锁了车,一面等电梯一面问他的恋人,以后是否可以叫人一周来送一次鲜花,如果是娇嫩一些的,那么大概两三天就得换一次了。
“可以吗?”他凑近细嗅玫瑰香,又抬头去看沈铎。
住在半山处处有人照顾是一回事,在外同居又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沈铎说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让他做主,可两个人一道生活,包容退让之外更需要有商有量,总归彼此都留有印记才是完整的一个家。
“可以啊,”沈铎说,“想订什么?还是玫瑰?露台空着呢,要不要养盆栽?”
“先订玫瑰吧,等我再会打理一些,就叫管家从花房送新的来。”
“再个把月就到初夏了,那时候有什么花?棣棠?”
“棣棠,芍药,虞美人,多着呢。”
“你有喜欢的吗?”宁家小少爷又问。
满怀的一捧鲜花,电梯里眨眼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沈铎空不出手来,因此只弯腰轻轻碰了一记他的额头,低笑说:“有啊,我也喜欢玫瑰。”
大抵是因为内部的布置悉数遵照他喜好而设,宁予桐在适应云山苑这件事情上远没有沈铎想象的那样困难。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又曾在宁家借宿近两年,他们早已熟知对方的每一个习惯,因此同居对于宁予桐来说仿佛只是从半山换了一个地方那样简单,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开始学着去打点一个家,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不会做饭,所以下厨房的重任自然由沈铎包揽。在住进云山苑的第二个晚上他们一起做了一顿饭,宁家小少爷打下手,拆虾线拌鸡蛋,动作笨拙,但好歹也有成果。他手上干着活儿,嘴里也没闲着,隔几分钟就要探头去帮沈铎试菜,呼呼吹气儿,还不住点头,直夸恋人的厨艺相较从前简直突飞猛进。
两碗蛋炒饭,一盅虾仁鱼片羹,还有宁家小少爷额外要求的一份浇汁豆腐,口味清淡,可都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饭后还不忘消食,去书房给沈铎捣捣乱,最后又出来趴在水族箱前眯眼逗弄他的鱼。那模样,活像一只坏心眼儿的猫。
锅碗瓢盆的差事归了沈铎,他就负责修剪花枝,定时给水族箱里的小东西喂食儿,或者依据各自的需要将助理送来的书齐齐整整收进柜子里,再有空,就是去主卧琢磨琢磨那盏弯月般的落地灯到底放在哪个位置才合适。
这些都是顶轻松的活计,大多只需要随心而行,但起初先他有过顾虑,毕竟都六年了,他总觉得沈铎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改变,不过很意外的,从他们在云山苑的相处来看,不论从前现在,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他记忆里那个样子,作息规律,会健身,不爱吃蛋糕那类的甜点,喝东西只要不加奶和糖精的苦咖啡,工作起来还和当年教他功课一样严肃正经。
但他开始戒烟了。这一点是宁予桐在家具送来的那天发现的,沙发之类的大件儿都是现成的,但书房里几个及腰的小立柜就得他们自己组装。沈铎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盒工具箱,坐在地板上挑螺丝还不忘高声喊,叫他随便找个能咬着的东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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