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同别人恩爱过的证明,要住进去必然得重新修整,大动工程不足为惧,沈铎怕的是往后不知又有什么东西会刺激到他。万一他真的记起来了,那单是云山苑这一桩便够他恨他入骨。
他一定会恨他入骨的。
光是想到这一点沈铎便背渗冷汗,但他无法开口。在小花园散步的那几个小时里,他牢牢攥着宁予桐的左手,无数次想要同他坦白,跟他说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偶尔歇脚的地方,并不是他们的家,可一旦他这么说了,他要如何解释他在噩梦里的眼泪和等待呢。
他的小孩儿失去了记忆,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一直像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从未拔出来过,他怎么能够笃定他的小孩儿不会因他的反复而起疑,又该将哪一处居所作为他们根本不曾有过的真正的家。
他做不到,老太太也同样做不到。
她在楼梯间平复了心情回到病房,共进晚餐时一度尝试着问他要不要先回到半山去,但小孩儿一听便疑惑挑眉,老太太不得已说,心肝,总归是家里,有医生在,我们也陪着你,这样妈妈才好安心一些呀。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他的小孩儿松了肩膀,说,这个您就别担心啦,我会乖乖的,不闯祸。再说了,以前也是这么住着的,不是么。
老太太捏着筷子,叫他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那样的深信不疑,真切到没人舍得毁掉他对云山苑的期许。
屏幕的光源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沈铎关掉电脑,拿过手机编辑讯息,正打着字,却又因身旁的动静而倏然转头——被子里的小孩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咕哝了几声。他很喜欢侧身蜷着睡,裹上一层被子的时候尤其像条白胖胖的蚕茧,大抵是热着了,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往沈铎的方向挪动,直到脸颊贴紧了他冰凉的右手背才叹息着再度睡去。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小孩儿细微的呼吸声。他的睡颜毫无防备,眼睫柔软犹如羽毛,那闭着眼睛的模样,当真和十六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沈铎垂眼看他良久,随后很快将讯息发送给了助理。
他放下手机,倾身用另一只手撑住了病床,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小孩儿覆盖。他借着幽微的月光中细细打量他漂亮的脸庞,好半晌,才如同西欧神话里麟甲黑亮的恶龙拱卫自己的宝藏一般,低下头,屏息亲吻小孩儿落着凌乱发丝的脸颊,耳垂,还有天鹅般雪白细嫩的脖颈。
宝贝。他想,我的宝贝,愿你永远好梦。
讯息是深夜发去的,但他的助理却回禀得极快。
清早六点多钟,远处的天幕浮现熹微晨光,窗子外头有零星鸟叫,小花园的步道上三两散落着晨起锻炼的病人。宁家小少爷还没醒,但保姆阿姨仍然守时过来了,一进门,瞧见沈铎坐在床边还有些惊讶,刚要说话,沈铎却只示意她噤声,自己则扶着小孩儿的脸颊小心翼翼松脱了右手,见他迷蒙醒了,还抚背哄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来。
这小祖宗!保姆阿姨笑着摇头。
沈铎揉着肩膀到桌前去看,小孩儿喝腻了汤粥,因此早饭便换了样式,但也简单,保温杯里热着鲜奶,餐盒装的是四四方方的蒸糕,水泼蛋盛在小碗里头,圆碌碌的蛋黄像果冻一样晃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护士就会来送药,吃饭的时间是耽误不得的,保姆阿姨待他逐一过了目,转身便去叫那赖床的小祖宗。
沈铎一面看手机一面朝外走,他关上了病房的门,站在窗前给助理回拨电话。尽职的下属很快接通了,她在那头将传来的讯息再次复述,说,沈总,尤先生答应签署离婚协议,但他要求您必须出席,如果本人不到,那么他是不会签字的。
私立医院的绿化做得不错,春时一到,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间或还能嗅见草木长芽的香气。沈铎深深吐息,而后闭着眼揉捏眉心,一夜未眠,重压之下每根神经都疼得厉害,叫他看到讯息的瞬间只以为自己花了眼。
和祉资本的总裁助理二十五岁,从年龄来看,她似乎过于年轻,但论起资历,她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同行——她曾是秦家少董最为信赖的心腹,数月之前由他引荐成为发小的得力助手,她的能力极其出色,除了和祉资本之外还替上司打点着另外几家类别各异的营生,虽然顶的是助理的名头,但代为行使的却已是副总之权。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被看好,只不过上司同沈氏脱离关系的过程中她表现相当得不错,因此才被委以重任。同沈氏的秘书一样,她机敏,沉默,恪尽职守,公事之外不探听亦不多嘴任何私密,尽管她的上司话题性十足,但她也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要她去处理离婚事宜,是上司迄今为止下达的第二道关于私事的命令。
受雇于人,自然就得尽了拿高薪的本分。她根据上司给的号码连夜联系到了那位尤先生,在简单介绍自己的身份之后,她向他表明了来意。因是隔着电话,她仍旧无法准确感知尤杨的情绪,只能按照常理推断他应该为她的到来感到满意——毕竟她的上司已经满足了他在离婚时提出的所有条件——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的,在电话里,他很冷静,没有一点欣喜的迹象,亦不曾因为破裂的婚姻而对前任伴侣失态控诉。他只是沉默,又在沉默后突然问她,沈铎是否真的脱离了沈氏。
那是当然的。那时铺天盖地的阵仗,还有谁不知道呢。
助理拿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她提防着,只简短答了是。
电话里又是好一阵静寂,她试着叫了一声尤先生,那头有响动,但大约两三分钟之后助理才听见他的回答。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如同每一对分道扬镳的爱侣,因为感情的消磨殆尽而彻底不再被触动。他说既然沈铎同意了,那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新的条件,他要求离婚双方同时到场,但凡有一人缺席,他都不会签署那份协议。
这条件未免太具有针对性。
助理惊了一记。
她的上司意图明确,他希望以授权签字的方式宣告这段关系正式终结,而不是本人亲自到场。他说的很直白,他要照顾病人,即便有空闲,也不愿为了简单的签字而浪费时间。他要求一切都务必尽快。
务必尽快。他从未这样强调过任何事。
助理想起医院里那个小少爷,他如传闻一般拥有一张工笔描摹般精致动人的容貌,但性格也顽劣得毫无法度。她对他知之甚少,只从流言中隐约听闻过他的特殊——从前她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可领教过一回便探得了其中深浅。同意签字,那么意味着她的上司或许已经从之前的那段婚姻中脱身了,她只希望他这位有缘无分的伴侣也同样大度。
但很遗憾,到了这样情至意尽的关口,他们还是意外的不合。
助理犯了难,在电话里尝试沟通,然而尤杨表态不变,依然坚持离婚双方必须同时到场。
他似乎仍有什么未解的执念,助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先应承了下来。
他们通话的时间有些晚了,在宁家小少爷入睡之后,她的上司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惊扰,因此助理便先回了讯息,但她猜测上司一定非常不满意她得到的结果,否则他不会在清早便直接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被迫再次表明那位尤先生的意思,同时谨慎等待着他的答复,不出所料,她立时听见电话里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沈铎烦躁难当。
原本一切已经安排得不能再妥当了,律师和助理便足以替他将那段失败的关系处理干净,但他曾经的爱人在为难他这件事情上似乎显得乐此不疲。
他们没有感情可言,沈铎并不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离婚双方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按照婚前协议划分的财产他早已给他了,就连他莫名抗拒的云山苑他都准备拿回来了,将近三十岁的成年人,倘若不是旧情未了那么彼此大可都干脆利落一些,不清不楚拖延着,只会叫自己的姿态越来越难看。
云山苑还未正式让渡,没有那份离婚协议其实也不会对修整工作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沈铎已然厌倦了那副拖泥带水又得寸进尺的做派。
日头慢慢升高了,他皱眉想起在秦家别院吵架时宁予桐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指责,恰是腹火正盛的档口,眼角余光却瞟见他的小孩儿从病房里探头探脑出来找人,见他还在接电话,只远远晃了手里的餐勺示意他快些进去。
不能再拖了。沈铎敛了神色对小孩儿点头,等他进了病房,才回过身冷漠吩咐电话那头的助理,说,答应他。
僵持半年之久,离婚协议的事情终于因双方达成一致而变得格外顺利。
签署协议的时间是三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地点在中心城区一处涉外律所,离医院不远,来回大约半个钟头。沈铎是午饭后自己开车去的,因只是签字,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余裕,所以必须赶在小孩儿午睡醒来之前回到医院去。
律所位于一栋写字楼的高层,助理早早等候在门口,见他下车便迎上前汇报,尤先生已经到了,正在上头等您。
沈铎颔首示意,他们一道上楼,他在电梯里询问了几桩公司近来紧跟的项目,助理逐一作答,又记下他额外的嘱咐,两人正说着,楼层便到了。
顾及重要客户的隐私,签署离婚协议的房间在律所最里端,玻璃隔断后的百叶窗拉得很严密,助理一路引他进去,推了门,约有中型会议室大小的房间已经坐着两个人。律师前来同他握手,问候的动静使长桌旁的尤杨跟着抬眼,他们的视线因此便有了短暂的交汇。
但谁都没有说话。
尤杨孤身而来,同样穿着正装,他瘦了些许,眉眼因此更显凌厉。不过是来处理一份离婚协议,他的神色却冷酷得像是一场严肃艰巨的商业谈判。
沈铎只扫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当他在长桌另外一头落座,尤杨同样冷着脸别开了目光。
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尤杨刚结束一场跨国视频会议,连线的对象是洛杉矶本部三位高管,他们要求他对最近一起投资事故进行解释——成为基石投资者对于公司而言是常态,但事前的风险评估已经显示那家企业或许并不值得信赖,可即便如此,中华区分部的管理们仍然通过了投资决议。为此作保的便是刚刚晋升职位的他。
形如问责的会议持续将近三个钟头,尽管他据理力争,但本部仍然咄咄逼人,两帮派系隔着屏幕互不相让,最后断线时他甚至遭到了降权的威胁。
公事上心气不顺,因而副手递来手机时尤杨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直到下属又解释了一遍,他才意识到这位自称和祉资本的助理受雇于他旧日的伴侣,沈氏曾经的执行官,沈铎,一个光听名字便叫他反胃的存在。
他答应了他退还云山苑的条件。
他们很久不曾见面了。尤杨听闻他遭到了重创,不仅从沈氏离职还同家里脱离了关系,或许早已不能再称他是从前那个因有家族庇护而权势滔天的沈家三少——实际上,尤杨并未过多关注他的消息,但沈家人的一举一动在这座城市里备受瞩目,因此他很难做到完全的回避与漠视。他猜测过沈铎或许会以极其落魄的模样与他再度相逢,但从现在来看,他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依旧高傲,目中无人,漠然相视的那一刻,他的眉眼就像落雪的远山般叫人感到冷淡又难以触及,饶是尤杨再试图平静,也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其实他并不愿意同沈铎见这个面。
在离婚之后,他搬进了新的住所,即便没有云山苑那样精致大气,却也明亮宽敞。他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业,几乎为此倾注了所有的热情与精力。他没有意向开始发展新的感情,但在有欲求时他也会寻找合适的床伴,他极少回想他的婚姻,只在偶尔夜深人静独处时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拥有过那样一段时光——从决意离婚起,他的人生似乎就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在如今,他拥有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被器重,亦受人尊敬,甚至也得到了从未在沈铎那里体会到的理解与支持。
这即是他所殷切希冀的生活。
没有任何关系依托,他也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了,他活得很好。
所以他一点都不想见到沈铎的。只要看见这个人——哪怕是听闻一星半点——他都觉得自己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那个时刻,那个受尽屈辱而咬牙摘下素圈的绝望时刻,不论他怎么忽视,它都像囚笼一样禁锢了他的一部分魂灵,让他永远会因那段记忆而痛苦万分。
可沈铎却不会。他从来,从来都不会为了谁而停留,也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他如同一块无法撼动的坚冰,尤杨想要他到场,无非只是希望看他碎裂,抑或跌落神坛,但即便他被逐出了家门,他们的距离似乎也不曾因此拉近半分。
他仍然在高远的阶梯之上,傲慢,刻薄,冷冷地,冷冷地俯视着他。
他还是没有等来他落魄的那一天。
尤杨的手指深陷掌心。
由于不受国内法律承认,因此离婚协议只有一式两份,所附条款在更改之后交由双方过目,倘若没有异议,那么他们即可签字。
沈铎从头到尾都没有翻开面前那份协议,因着赶时间的缘故,他迅速在落款处署名,合上笔盖之后他低头看表,随即系好西装的衣扣便起身和律师道别。
助理为他拉开了玻璃门,但正是那一刻,他身后的尤杨放下了手里的钢笔。
动静不大,但因整个会谈室只有寥寥几人,那一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毫无预兆的,他叫住了他。
沈铎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嗤笑。
“我不欠你了,”尤杨靠着椅背,一字一顿对他说:“沈铎,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是他先同他的青梅竹马出了轨,是他先选择背叛了这段婚姻。协议上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至于他示意何易安帮忙补漏的那一千多万,他也用一套时价高昂的云山苑还给他了。即便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但正如他们这段形同虚设的婚姻一样,结束是迟早的事情,有些问题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他只需要记得自己还清了亏欠这个人的一切,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因此,他更不必叫他知道他去见了宁予桐一面。
那个由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少爷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做派,尤杨永远不会忘记他在颐品传媒会议室里说过的话,当他疑惑在纽约不曾感觉他的存在时,他也是这样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未曾回头——又或许是不屑一顾——他立在原地,许久才开口,带着明显的笑意回答他,因为我一直在这里。
尤杨,他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在这个你费尽心思,却永远都爬不上来的地方。
他说话的那种语气,就和沈铎一样令人感到厌恶。
他后来似乎出了车祸。尤杨想,这大概就是对他的惩罚。但不管现在他情况如何,沈铎又是否回到了他身边,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一纸协议,能够签订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他不否认在这段婚姻里他们的确有过很多甜蜜的记忆,但所幸,他对他们的恨意在此时仍然清晰而强烈,足够让他铭记刻骨的羞辱,并且从此彻底断绝对过去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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