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送了这么多回礼,竟真有入了她眼的一次。
宫门外,天气阴沉,韩昭瞧着似乎又要下雪。
虽然她穿的是新棉衣,但等了不知多久,身上寒意渐渐浸透衣服。
忽然有个小太监,出了宫门,左右瞄了一眼,又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就是韩昭?跟我走吧,皇上要见你。”
跪在龙华殿的地砖上,手碰在地上,韩昭发现,这地砖竟是热的。
皇宫里火墙烧着,屋里每个地方都是暖的,那暖意渐渐驱散了一些她候在外头多时,身上的寒意。
“草民韩昭,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昨日温弘文怕她不懂礼仪,特意教她的。
“起来吧。”皇上道。
筹谋多年,终于见到皇上,韩昭忍住心内激动,深吸了口气,镇定地谢过皇上,方起身。
萧宜岚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韩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
方才那两盏灯让她倒有些好奇,做出这样花灯的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只是个少年?瞧着年纪很小的样子。
皇帝抬眼,瞧着站在殿中的俊秀少年,笑道:“你做的花灯很好,朕很喜欢。”
他年轻时也是个好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士,只是后来政务繁忙,没有许多时间去精进。
见到有才之人,难免喜爱些。
“能得皇上喜爱,是草民的荣幸,从小爷爷就教导我,要力争做最好的花灯,为有一天走到皇上面前,得一句皇上的称赞。”韩昭低着头回道,口齿清晰,不卑不亢。
这是昨日温弘文教她的话。
温弘文默默点了点头。昨天教的她都记住了,的确是个聪明人啊。
萧宜岚也不由得抬眼又看了韩昭一眼。
这少年的表现,镇定的竟一点不像初次见皇上的。
李映真在公主身后,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看向清妹妹的眼神,可实在又担心,不时瞟两眼。
皇帝玩味地笑了下:“你爷爷倒忠心,听温弘文说,你爷爷曾经见过微服私访的先皇?”
韩昭回道:“的确,先皇还曾称赞爷爷做的花灯精美。”
皇帝眼眸微闪,提起先皇,他也不由地想起已仙去的父皇来。
虽然父皇最后那几年年迈多疑,但的确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候。
不由怀念唏嘘,问道:“先皇还曾对你爷爷说过什么?”
韩昭:“先皇的确还曾对爷爷说了其它的话,可是这话,我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
话音一落,龙华殿内,众人神情各异。
温弘文一见这变故,不在自己预料之中的,立刻着急起来,不知这小灯匠要搞什么鬼,可在皇上面前又不敢太过造次,只能厉声喝道:“放肆,皇上面前,岂容你提这种要求?”
温阁老未发一言,探究的目光落在韩昭身上。
“咚”一声,韩昭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地砖上。地砖虽暖,却也坚硬。
“是草民斗胆,可爷爷和我说,先皇跟他说的话,确实只能跟皇上一个人说,还请皇上成全。”
韩昭头磕在地砖上,身上的暖意也传递到怀中揣着的册子上,闭了眼,视死如归地等着上位之人的答复。
第69章 呈罪证惊魂归家门
李映真站在公主身后,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担忧的目光落在跪在地砖上的清妹妹。
殿中其余人不由地悄悄瞥向书桌后坐着的皇上,企图从他脸上窥见一些天子心思。
毕竟这个小灯匠是够大胆的。
皇上姿态闲适,放松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像闲话家常般,笑道:“爱卿那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说句话而已。”
又对跪在地上的韩昭一抬下巴,道:“你先起来吧。”
韩昭站起了身。
温弘文直觉事情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局面发展了,心里不由慌张,怕韩昭跟皇上说什么不该说的,劝阻皇上道:“皇上,臣是怕她不知分寸,冲撞了皇上。留她一人和皇上,若她居心叵测,臣就罪该万死了。”
皇上瞥了温弘文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这工匠不是你们工部筛选的人吗?若连你亲自推选的人都保证不了安全。那看来,朕要考虑换几个能堪大用的人到工部。”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温弘文差点儿要跪下,急忙辩解:“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臣……”
“好了,朕只是说笑罢了,”皇上也不想再听温弘文的辩解,直接打断他的话,道:“你们都下去吧,留她一个人。朕想听听,先皇究竟还说了什么。”
皇上下了令,温弘文再不情愿,也只能和众人一块儿出了龙华殿,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地合上,再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萧宜岚退出前,和皇上告了退,直接回自己宫里了。
李映真想留下也没有理由,只能忧心忡忡地跟着公主回去。
殿外天气阴沉,寒风刺骨,小太监很识相地把温家父子引到旁边的偏殿候着。
龙华殿里,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此刻殿里只有稳坐太师椅上的皇上,和离案桌五六步远的韩昭。
窗户前的帷幔已被拉开,但外面天色阴沉,屋里也显得昏昏暗,宫人已经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燃,室内才又明亮起来。
“好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朕了。说吧,先皇还曾和你爷爷说了什么吗?”皇上被吊足了胃口,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灯匠大费周章究竟要做什么?
韩昭此刻终于抬头,直视皇上,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两簇火苗:“说之前,草民想说个故事给皇上您听。”
“最近一个两个,倒都爱说故事”皇上笑道,竟难得有耐心,“说吧。”
韩昭深吸口气,尔后殿堂里响起她沉稳的声音:
“此事要从八年前说起。那年春天,我家门口来了个小叫花子,爷爷看她可怜,收留了她,才发现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然而没几天之后,那个小女孩就去世了。临死前,她交给我一本小册子,她说她家是京城的,她父亲是京城高官,姓裴。”
“裴大人因为这本册子被奸人所害,一家人含冤而死,临死前她让我一定要把这本册子交给皇上您,要不然她死都不安息。”
韩昭已从怀中掏出那本泛黄的小册子,双手捧着。
“我受人所托,既然答应了她,多年来不敢忘记,幸而有这机会来到京城,终于能见到皇上,完成她的遗愿,把这本册子献给皇上。”
皇上的目光已落在韩昭捧着的那本册子上。
那是一本成年人巴掌大的册子,从纸页上看,纸张厚实,质地良好。
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整本册子泛着黄,却很平整,应是被保存的极好。
韩昭捧着册子,抬起脚,靠近桌子前,呈到皇上面前。
这个小灯匠此刻表情平静,又透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皇上抬头扫了她一眼,心内倒真有些好奇,这小册子上究竟是什么。
姓裴的京城高官,的确有那么几个。
若是八九年前死去的,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侍郎。
这人竟是来申冤的?
皇上接过韩昭手中的册子,放在书桌上,掀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人名,后面跟着银两数量,像是一本礼金簿。
他又翻到第二页,依旧如此。
只是,皇上眉头微皱,发现这些名字好像都是本朝官员的名称。
后面的银钱数量从五百到五千,不一而足。
他又快速翻过几页,后面与上几页又隔了大半年,记载的更加详细了: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青阳县县令五百两,为其女谋进宫选秀名额。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庆元府府尹三千两,调任广华府府尹空缺。
金额到后面越来越大,甚至有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怀阳府知府三万两,举荐其任巡盐监察御史。
越到后面,那些官员名称越是他时常能听到的那些。
直到翻到后面有一页,空着的一页,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天下谁为社稷忙,唯我一人温俭仁。
那熟悉的字迹不用署名,他都能认出来。
他日日在内阁的票拟上见到。
那句话赫然是温阁老的字迹。
真是狂妄的目无王法了,即使平常也不是没听过关于温阁老的传闻,真的亲眼所见,皇上还是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
韩昭心里被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皇上接过册子之后,她就小心翼翼的去觑皇上面上的神情,眼见他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快速地翻阅册子,再到最后动怒。
韩昭被吓了一跳,但心内也松了一口气,动怒就好。
动怒,说明皇上还是被温阁老的贪婪,张狂,目无王法而气到。
皇上气极反笑:“好一个温阁老!”
又面色不善地问韩昭:“你呈上这个,就不怕朕杀了你灭口?”
“草民怕,可是草民答应过那个枉死的小姑娘,要把这个册子送到皇上手里。她们一家人为了这本册子,已含冤而死,草民也不想皇上再受到奸人蒙蔽。”韩昭低着头,说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皇上冷声:“你口口声声说的奸人,是温阁老。你不知道温俭仁在京城口口相传,我大周可是在他肩上担着的。”
韩昭初入京就听小乞丐说过这样的传闻,可她不信哪个皇帝会爱听这话。
“草民初来京城不知道这些传闻。但草民自小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作为老百姓,只知道是皇帝在管理着这个国家,为人臣子,为皇上解忧排难是应当的。那是他职责所在。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而非温阁老的天下。”
皇上面上神情舒缓,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个工匠年纪不大,口齿倒伶俐,长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
“那你呈上这本册子,希望朕做些什么?”皇上问道。
韩昭答道:“草民只是一介愚民,不懂庙堂之事。若温阁老真如这册子所言,买官鬻爵,收受贿赂。草民只希望皇上不再受奸人所蒙蔽。裴家一家数口,因这册子遭了不测,忠臣蒙冤,也望皇上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八九年前的裴家,皇上仰起头,思索一番。
想起来了,景德十八年的状元郎,当时据说是通敌叛国,一家子畏罪自杀,全烧了。
当时他是吏部侍郎,吏部掌管官员调任,怪不得能拿到这个册子。
“行,我知道了,你起来吧。”皇上缓缓开口,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把册子塞了进去。
“所以,先皇跟你爷爷说的话是个幌子,你胆子倒是大,敢欺君?你知道该当何罪吗?”皇上竟然还没忘了一开始的目的。
皇上虽然说着问罪,但语气并不严厉,韩昭一咬牙,真切道:
“先皇曾跟我爷爷说,他家里有个好儿子,帮他管着家,所以他才能放心出来玩。以后这个家,交到这个儿子手里,他放心。”
人都已经死了,说没说过谁能知道呢?
皇上听完竟微微怔了下,尔后摆摆手让韩昭起了身。
紧闭的殿门被重新打开,宫人鱼贯而入,皇上的贴身太监端上来新泡好的热茶。
两人聊了那么长时间,皇上也该渴了。
韩昭站起身,这才觉出腿有些发软,两个膝盖火辣辣地痛。
方才在石砖上跪了那么几次,即使穿着厚,情急之下估计也是磕到了。
棉衣里的单衣紧紧地贴在后背,被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浸透了。
她喘了口气,告完御状,她没有死,但皇上竟好似完全没有收到罪状一样,若无其事地喝起茶来。
皇上喝了一口茶,见站在一旁的韩昭有些神思恍惚,对伺候的太监道:“给她也上一杯,好不容易来趟宫里,也尝尝这宫里的茶。”
太监得令,很快又用托盘端着一杯新茶过来,呈给韩昭。
韩昭心不在焉的接过,胡乱喝了一口,也尝不出味道好坏。
温家父子又进了殿。
皇上抬眼,看见年迈的温阁老和一旁年纪轻轻就官至正二品的温弘文,笑道:“阁老好手段,的确寻了个人才。朕方才听了一个格外有趣的故事。”
温阁老道:“不知是什么故事?”
皇上摇摇头,笑道:“那可是先皇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故事。”
温阁老碰了个钉子,目光又落在一旁静静立着的韩昭身上。
这个人,得多留意下了。
“这也快要过年了,难为爱卿还一直搜罗这些贺礼。”皇上转身对太监道:“让内务府找些好东西,赏给温家父子。”
又看了眼韩昭,接着道:“和这个小灯匠,回去和你爷爷说,朕极喜欢你的灯。”
温弘文在偏殿等的抓心挠肺,生怕韩昭说了什么,惹皇上生气,如今见皇上不仅龙颜大悦,甚至还让内务府赏赐,也不由得喜悦,连忙道:“能让皇上高兴是她的荣幸,也是臣等的追求。”
皇上不置可否,挥挥手道:“今日也乏了,都告退吧。”
几人谢恩后方才退出。
出了宫门,温宏文忍不住问道:“你和皇上都说了什么?”
好奇是人之常情,即使皇上说只能他一人听,他也忍不住私下问。
韩昭出来,被冷风一吹,身上汗又凉了,裹紧了棉袄,道:“也没什么,先皇和我爷爷说了他儿子的一些糗事。你也知道老人家和老人家会比较有共同话题的嘛,这种事情怎么好往外说。阁老若是跟我说,你十岁还尿床的事儿,你也不想我往外说对吧?”
温弘文皱了一下眉,他可没有十岁的时候还尿床,韩昭这话让他听着不舒服。但一想原来只是些糗事,便也不再打听了。
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终于*在傍晚这会儿下起了雪。
小柳絮似的雪缓缓落下,落在红色宫墙上的墙头,落在宫殿屋脊和延伸出来的檐角,金碧辉煌的皇宫,染上了一点儿白。
温阁老和温弘文坐着轿子走了,韩昭冒着风雪往小院回,好在这雪也不大,走回去也不会湿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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