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阿飞还在,多少能顾着点小斐,可惜别人家的种,养不熟的,说跑就跑。”
“阿飞的事也不好说,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飞住的房间我进去看过,比我儿子房间都整齐,要是真的有人绑他走,阿飞那么大个子,能乖乖给人绑?”
“唉,不说了不说了,别让小斐听见,小孩子听不得这些话。”
卢斐听了这些话,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隔了一会才慢慢回味过来,像十分钟前遭了当头一棒。
妈妈出车祸以来,卢国强一直跟卢斐说,过阵子她就能醒,卢斐一直深信不疑,只觉得妈妈醒来是时间问题。
在卢国强的影响下,卢斐以为这个夏天吃的苦只是暂时的,等妈妈醒来,一切又会回到从前。
可今天听这几个邻居聊天,他才意识到,妈妈的情况,比爸爸告诉他的严重许多,有可能这么多钱砸下去,最后还是醒不过来。
那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成了个无解的黑洞,盘踞在卢斐心里久久不去。他想问卢国强,妈妈的伤情到底怎么样,还能不能醒过来。
但如果真相就是她醒过来的可能很小,那他们活着的人要怎么办?是不是余生都要在债务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过这种心惊胆战的生活?
但卢斐问不出来,想到重症监护室里妈妈干枯的面容时就更问不出来,他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刻意压下了自己这个念头。
钱,钱,钱,他太缺钱了。要是有钱就好了。
卢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是那天来讨债的胖子落下的,卢斐扫地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名片。
名片薄薄一张,白底黑字写着“龙信财务管理公司”的名头。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卢斐捏紧手中的名片,想了很久。
-
卢斐这次睡醒时,烧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病愈后的疲惫。冯轸已经离开了,烟灰缸里多了几个烟头。
冯轸应该刚走不久,小茉莉的吃饭喝水的小碗里都满满的,水杯旁边放了药和一份冒着热气的云吞面。
卢斐做梦也想不到,他前世求而不得的冯轸的体贴,竟然以这样荒唐的形式降临在自己身上,而现在自己也不想要了。
冯轸莫名其妙的关切对寄居在丹尼斯身体里的卢斐来说,像是湿黏的触手缠绕在身体上,有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自己对冯轸来说只是一夜的床伴,和不靠谱的上下级关系,就能轻易拥有卢斐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卢斐愈发为上辈子的自己而不值,他端起冯轸留下的云吞面,倒进下水道,大粒的云吞卡在下水口上,卢斐又愤愤地把它们掏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扔完以后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扔掉自己的早饭,只是觉得对云吞有愧。他蹲下看着垃圾桶里的云吞,想象包这颗云吞的人。似乎所有卖云吞的档口都是一对夫妇在经营,和自己爸妈一样的中年夫妇,或许他们还雇了小工在店里帮忙。
他看着云吞,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家,再也回不去的家。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熟悉的力度和频率,每个人敲门的动作其实和脚步声一样,都有惯用的模式,让熟人得以辨认。
卢斐不耐烦地打开门,看着门口提着一只大环保布袋的冯轸,皱着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冯轸似乎不介意他不善的态度,提了提手上的袋子,说:“过来包点云吞,你肚子饿时可以下。”
卢斐站在门口,紧握门把手不放,没有侧身让冯轸进门的意思。
“你想干什么?”他问。
冯轸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像面具开裂,对卢斐说:“只是包云吞。”
“冯家未来的掌权人,来一个落魄侦探的鸽子房包云吞?”卢斐挑眉继续问道。
“不可以吗?”冯轸反问。
“我说了很多次,你付的钱只雇我查案,不包括其他项目。”
“这么大一笔钱,通融一下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卢斐坚决地摇摇头:“盯你的狗仔很多,你不想惹上麻烦吧?”
“我不怕麻烦,而且有什么麻烦是我不能摆平的?”冯轸无所谓地耸耸肩:“让我进去,这袋东西很重。”
“既然你这么厉害,想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你很讨厌我?”冯轸说这句话的口气异常的郑重。
“我希望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卢斐为冯轸谦卑的姿态震惊,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见过冯轸这么低声下气的一面,好像卢斐才是出了钱的雇主。
并且冯轸的这一面,原来这么轻易就能对人展露。
冯轸大概真的拎东西拎得累了,放下环保袋,不停揉着手腕,眼神聚焦在卢斐脸上,与卢斐对视。
卢斐别过头躲他的眼神,听见冯轸问他:“如果我用心追你呢?”
“我不想要。”卢斐的敌意渐生:“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我,强迫我?”
强迫我,就像冯轲那样,这是卢斐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他太熟悉这些豪门中人的想法了,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东西和人,只有属于和不属于自己两个分类。和颜悦色和胁迫都只是工具的一种,不分好坏。
因为和十几岁的冯轸相处过,卢斐之前一直没有看清,其实冯轸和冯轲,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不择手段的人。
出乎卢斐的意料,冯轸没有因为他强硬的抗拒而发怒,甚至连唇角的笑意都还在。
“那我走就是了,这些东西留给你,不想要就直接丢到垃圾桶,再会。”冯轸若无其事地说,竟然直接转身走了,走到一半还回头,冲卢斐挥了挥手告别。
卢斐和一大袋食物一起僵在原地,隔了一会儿他把食物拎进屋关上门。长在经营小餐馆的家里,卢斐多多少少也染上父母的实用主义,冯轸他是不想见,可冯轸带来的吃的又没错,没必要跟它们过不去。
冯轸不知道在哪家有机商超买了这些东西,样样都包装精细,食材外观尽善尽美,找不出一点瑕疵。卢斐清点这些食物,每一样都是包云吞和煮汤底用的材料,
珠三角云吞店千千万万间,云吞之间虽然大同,但也有小异,每家老板在基础菜谱上各自做一些秘而不宣的增减,使得每一家市井小店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
冯轸带来的这些食材,就是严谨按照卢斐爸妈的菜谱采购的,肉只用后腿一块肉,肥瘦二比八,另外还要加一把猪油渣,给肉馅添一点油润感。虾不能用养殖基围虾,虽然个头够大,但饲料养殖,吃起来全没味道,像是在嚼发泡胶,需要跟本港的相熟渔船联系,订购新鲜海虾,才够鲜甜弹牙。
另外还有各种调味料,都是面档刚开张那阵子,卢斐爸妈试过市面上几乎所有品牌,才慢慢调试出最合适的品牌。卢斐爸妈以前在饭桌上提过,调味品品牌的差别也像玄学,不同种的差异连他们厨师自己都尝不出来。有一次因为缺货,他们临时从另一家供货商买的胡椒粒,就被客人嫌弃味道有变,第二天赶紧换回原来的胡椒。
丹尼斯这间屋子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四十平米的空间竟然能容下工作室、卧室、浴室和厨房同时存在,尽管这厨房只是茶水台上多摆一只卡式炉兼任的。
卢斐在卡式炉上架起铁质烤网,这张烤网也是冯轸准备的,看来冯轸在他睡觉时,对这里的下厨环境仔细考量过。等烤网在炉子上热得差不多了,卢斐把大地鱼干放了上去,转到最小火烘烤。
云吞面的汤底必须要加大地鱼干粉熬煮,市售的成品粉档次再高,也比不过现烤现舂的鱼粉香,卢斐以前经常帮店里烤鱼干,在炭炉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阿飞来了以后包揽下这个活。
熟悉的食材像有魔力一样,让情绪低落的卢斐一步接一步的料理它们,不知不觉耗掉一个白天。傍晚的夕阳透过生着裂纹的窗户照进来,照亮托盘上一排排圆润饱满的生云吞。
汤底也已经炖煮好,在炉子上温吞地沸腾着,卢斐下入云吞,煮熟后捞进碗中,再撒上葱花,就是一碗云吞的成品了。没有米其林和探店达人力挺,却也是岩榜老街许多人记忆中难再出现的味道。
咬开第一粒云吞时,卢斐想起来,他以前也给冯轸煮过这样一碗费工的云吞。打电话给冯轸,让他来吃的时候,冯轸却不接电话。
卢斐坐在沙发上神经质的握着手机,冯轸挂断一次,他就再拨过去一次。不知道打到多少个时,冯轸终于接了电话。
冯轸接了电话以后,卢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清了清嗓子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通话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传来冯轸口气疏远的声音。
“我挂了,不要再打过来了。”
“等一下!”卢斐连忙阻止道。
电话那头恢复了沉默,好在不是忙音,卢斐赶紧往下说:“我包了云吞,你现在能过来吃吗?”
“你打了这么多骚扰电话,就是为了叫我去吃云吞?”冯轸不可置信地反问。
“你要快点来,天气热,云吞在外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冯轸冷哼一声,问卢斐:“冯轲让你来找我和好?你们两个觉得我好骗,上了一次当,还会上第二次?”
“跟冯轲没有关系,我跟他已经不联系了。”冯轸难得愿意对自己说这么多话,卢斐抓住机会解释道。
“不联系,说得还挺好听的,不过就是他玩腻你了,把你丢到一边了。”冯轸身边不知道有谁,在冯轸说话这句话后,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不是……”
卢斐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冯轸毫不留情地说:“卢斐,你跟你家的云吞一样,都是没人在乎的便宜货。”
这次电话被挂断以后,卢斐没有再打回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连手机掉在地上都不知道捡,直到一阵焦糊味唤醒了他,他连忙跑到厨房,看见炖着汤底的那口深汤锅已经烧干了,厨房里弥漫则浓烟,呛得他直咳嗽。
第二天这件事还在娱乐新闻版的头条占了位置,“新科影帝卢斐疑似为情所困纵火自杀”,配图是他的公寓冒出的浓烟和楼下的消防车。
卢斐明知这样对自己情绪不好,还是忍不住去看狗仔写下的那些刻薄话,看自己在别人笔下被描述成失意的跳梁小丑,和针对自己下流的臆测,竟然有种难以明说的快感。
前世来到香港后,卢斐过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日子,仅有的几天好时光也是昙花一现,每次回忆起,他都觉得,或许对那样的自己来说,死了也不算坏事。
第27章 案板
卢斐今天包了太多云吞,自己吃不完,留在家里又怕冯轸发现起疑,干脆到楼下711买了几只保鲜盒,把云吞装好,打给了陈敏贞。
“晚上要见面吗?”陈敏贞口气倒是很激动。
“嗯,你住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啊?为什么不在红弦见面?”
卢斐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提议有些贸然,哪有许多年不联系的朋友第二次见面就约在对方家里的?只是陈敏贞似乎和过去变化不大,害他忘记离他们初中做朋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卢斐苦笑一声,解释道:“我不上去,只是包了云吞想给你。
“哦,这样啊,那我把地址传给你。”
卢斐能想象陈敏贞此刻脸上的疑惑,摸了摸小茉莉后陈敏贞的信息如期而至,她住在深水埗,搭电车能到。
陈敏贞家在闹市区一栋半旧的楼房里,灰白色的外墙发黄,楼下遍布商户,天黑以后亮起霓虹灯,是很正宗的香港市井风味。
陈敏贞接过卢斐手中的云吞,惊叹道:“很大粒哦,看起来很好吃。”
“你忘了我家以前开云吞店的?”卢斐被她夸得有些自得。
“对哦,没想到你也会包。”陈敏贞摸摸下巴,又说:“我跟家里人一起住,就不请你上去了,你在这里等我把云吞拿上楼,等下请你去吃冰。”
陈敏贞带卢斐去的冰室位置隐秘,卢斐跟在陈敏贞身后,看着她如鱼得水地在交错杂乱的大街小巷里面穿梭,脚步一刻也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迷失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里再也离不开。
荣信号冰室和所有老字号店面一样不起眼,开在麻将馆和当铺中间,门口的灯牌年久失修,一闪一闪晃得卢斐眼睛疼。不过室内倒不因为老旧而显脏,墙面刷成清爽的淡绿色,马赛克瓷砖铺的地板和塑料桌面发着锃亮的光,头顶的日光灯管瓦数足,照得整间店面通透、亮堂。
陈敏贞和负责点单的老伯打了个招呼,拿来菜单让卢斐点单,卢斐很少来冰室,拘谨地点了一杯冰丝袜奶茶,就站在一边看陈敏贞豪爽的点单。
等最后一客莲子龙眼鸳鸯冰上来后,卢斐面前的餐桌已经摆得满满当当,陈敏贞挖一大勺冰吃下,忽然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见面次数越多,我就越相信你是卢斐转世。”
“不是转世,是我莫名其妙附身在这个人身上。”卢斐指着自己的脸说。
陈敏贞摇摇头,说:“这个事情讲不清,我们聊聊其他事吧,你跟我说说,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斐叉着一只咖喱鱼蛋,眉头紧锁想着过去的事情,在冰室的嘈杂人声里沉入许多年前的回忆,甚至忘记要把鱼蛋放进嘴里。
-
卢斐一家人离开Z市、搬往深圳时已经是四个月后的冬天的事情了。
爸爸没给他交学费,开学以后卢斐还是过着和暑假一样的日子,每天在医院和家里之间来回,除此之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到阿飞住过的地方喂茉莉。唯一的变化就是妈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住进了普通病房。
讨债的人又来了几次,但面档里已经砸无可砸,饭碗被砸碎,他们父子就用满是凹痕的不锈钢餐具吃饭,床脚被砍断,他们就把棕榈床垫直接铺在地上睡。
日子像日复一日滴下的水滴,遵循沉闷的规律,麻木了以后,精神和身体脱节,身体每天还能像机器一样运行,精神却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卢斐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怕见光,去哪里都低着头戴着帽子,看到熟人也记不起要打招呼。
基本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也越来越困难,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觉得自己没用,少吃一点东西,就节省一点钱。四季的变换他也浑然不觉,深秋时还穿着短袖短裤,邻居熟人提醒之后,才想起来把冬天的厚衣服翻出来穿。
20/67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