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卢斐意外的是曾佑之,他看见好多次,曾佑之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是他合作过最好的演员。以前拍戏时的同行和剧组工作人员,有的结婚生子淡出行业,有的还在扎扎实实地产出。
只有妈妈是一成不变的,终日躺在病床上。
看过熟人,他还会花一整天去看他以前无暇顾及的一切,一开始是路人,他看见他们神态各异,表里不一。然后他看树、看草、看垃圾桶,他站在茶餐厅后厨跟厨师一起等茶水沸腾,掀开盖子一股水汽迫不及待地涌出,他花一下午看工人给马路上的标识刷漆,他津津有味地地看冯轸的助理因为工作繁忙不停跟男友吵架,一吵架两个人就把以前的事情桩桩件件抖出来做武器,吵着吵着又抱着痛哭,最后一起滚到床上。
他还看见有人登梯作业,永丰烟酒行彩色霓虹灯上爆开一条灯管,那人很小心地扭下坏灯管,接线。卢斐在他身上看见阿飞的脸,阿飞住的小房间电线是从云吞店牵过来的,电压不稳,三天两头就烧坏灯泡,他换灯泡时,卢斐就在旁边拿着手电筒给他照明,手电筒像舞台上的聚光灯,连一次蹙眉都照得清清楚楚。
那天到来的时候,卢斐先看到的是茉莉。他一眼就认出那只走到他面前、盯着自己的眼睛的黑猫是已经死了的茉莉。茉莉的皮毛被路灯照得闪闪发亮,尾巴高高竖起,冲卢斐叫了几声,接着往前走。
卢斐跟上它,茉莉跑得很急,带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在一栋老旧的大楼前停下。卢斐记得这里,在土瓜湾。茉莉带他到电梯前,他们一起蹲在电梯顶上上楼,十八层,下了电梯,茉莉还是急匆匆地往走廊尽头跑,钻进一扇锈迹斑斑的门里。
门里有浴缸、浴缸里有尸体,还有刚刚离体、不知所措的魂魄。
卢斐马上就理解了茉莉的用意,他摸了摸茉莉的脑袋,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张口问旁边沮丧的丹尼斯:“可以把你的身体借我用吗?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他想回去,他当然想回去,他连犹豫的那几秒钟都多余。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很疲惫、很痛苦,但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以后,卢斐才开始想念。他想再一次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佳士得道,弥敦道,诗歌舞街,再一次闻见云吞面的香气,再一次听见摄像机启动的机械声音。
他还想再一次吻冯轸,想和他紧紧拥抱。
只有旁观者才能彻底的了解自己,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生命里除了那些不堪的桥段外,更多的是爱。爱也有可能扭曲、爱也有可能滋生恨,爱更有可能隐藏起来,需要他自己努力去发现。他想被爱,也想去爱别人。
回去以后的路不会是一条坦途,他一定还会历经许多像被一把钝刀缓慢割开身体,好像自己正在从内到外一点点腐烂的时刻。想过放弃的是卢斐自己,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也是卢斐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想再给冯轸一个机会,他们是天生一对,这是从他看到冯轸第一眼就注定的事。
五年的游荡像一场漫长的修行,但领悟并不在一瞬间,而在他的每一眼、每一个念头里。
“借你就借你,但你要替我做两件事。”丹尼斯还是垂头丧气的,不太精神地说:“第一件事,要记得供奉我啊,孤魂野鬼会很惨的。”
“然后呢?”卢斐仔细地问他。
“然后……”丹尼斯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连叹气:“帮我找到杀我的人,证据和线索,都在这个房间里。”
他们交涉的时候,茉莉跳上了办公桌,从桌上叼走一张丹尼斯的名片,趁卢斐不注意又溜了出去。它比来的时候还要急,四脚几乎不着地,跑到了红弦的门口,走进去,把名片放在了吧台上。
冯轸的车正好在门口停下,冯轸扯了扯领带,推门进来,坐在吧台上,隔了很久终于发现了那张名片。
“我想起来了。”水泥河流边,卢斐像是对丹尼斯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要再相信一次,相信之前做出重返人间决定的自己。
天地都在振动了,咚、咚、咚,是心跳的声音,也像接连不断的战鼓。卢斐闭上眼,终于跃入了河流。他逆流而上,往前走一尺,就被推回两尺,他好像离终点越来越近了。
但远处真的是起点和终点吗?他立足的地方,可以成为终点,更可以成为起点。
这个念头出现时,河里浑浊的泥浆转为清水,也不再湍急,而是宁静无比。卢斐把头埋进水里,上一秒还听见丹尼斯的叫喊,要他记得履约,不然小心厉鬼索命,下一秒他睁开眼,耳边弥漫着仪器的“滴答”声,他从病床上坐起,深吸一口人世间的空气。
第75章 该不该躲这场雨
两只手一边各抓一只除颤仪的急救医生转回身,看见已经在自己心里被下了死亡通知单的卢斐忽然坐起来,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隔着口罩都能看见他嘴张到最大,惊叫道:“起尸啊!”
旁边的实习医生和护士有些尴尬地看看他、再看看卢斐,急救医生看见仪器上趋向正常的数值,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低声道歉:“不好意思……”
卢斐无暇顾及他,第一次复生时,他蒙昧无知,但这一次他清楚地记住了再次拥有肉身的感受,清晰地感受到音声画像重新流经他的短暂干涸的感官。
医生道歉过后又把卢斐按倒检查,卢斐躺在手术台上,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跟着痛,头晕,像是发烧了,皮肤上也有些擦伤,但似乎没再有其他伤了。
“医生……”卢斐刚张口,医生就来翻他的眼皮。他耐心等医生拿着个小手电筒照他的眼睛,检查好后,又开了口:“医生……”
医生毫不客气地掰他的嘴巴,照他的喉咙。卢斐等不及了,又挣扎着坐起来,用力喊道:“冯轸呢?冯轸在哪里?”
“谁是冯轸?”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卢斐急躁地抓着他的手术衣追问:“就是跟我一起被送过来的人,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医生不解地摇摇头,说:“只有你一个人被送过来了。”冯轸毕竟是新闻常客,急救室里其他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卢斐这下顾不得被议论了,惶急道:“你讲清楚,什么叫只有我一个人?”
“有只救生船去海上解救受困渔船,中途看见你漂在海面上,把你救起来的,但是只看到了你一个人。”医生摘下手套,正要套上一只全新的:“这位先生你先不要急,好好配合我们的检查,需要寻人的话等下跟水警……”
他的话还没说完,卢斐已经一把摘掉身上的仪器和输液管,从病床上跳出来,径直推开门跑了出去,在走廊上一顿狂奔,跑到护士台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小姐,我要找人,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的,这么高,今天被送来的,因为溺水。”
护士小姐翻了翻手上的病历册,翻到最后几页时就开始摇头:“今天送急诊的年轻男性只有你一个人。”
卢斐脑海一片空白,挣开从急救室追出来的护士,往旁边的急救室跑,透过门上的玻璃里面的情况,又疯了一般闯进一间又一间的病房,逐个检查病床上的人的脸,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少里,唯独没有冯轸。
闯到第十间病房时,他终于筋疲力尽,瘫坐在墙边,看到裤子上有水珠洇开,才意识到自己在流眼泪。
他擦擦眼泪,任由护士把自己架上移动床、束缚住手脚,看见镇静剂的针头时才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给我打镇定,我精神很清楚,麻烦帮我联系一个人。”
“你要联系谁?”护士问。
卢斐说:“旺角警署的警司、陈敏贞……”
他刚念出陈敏贞的名字,护士就把枕头扎进了他的血管。药水起效很快,他动动嘴唇,还想说些什么,可没力气发出声音,脑袋像粒铅球一样发沉,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卢斐已经被转移到病房里,病床边的帘子拉上了,陈敏贞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见卢斐睁眼,先是一阵欣喜,随即满脸忧虑,和卢斐异口同声问对方:“冯轸呢?”
“是谁干的?你能想起来什么吗?是不是冯轲那边的人?”陈敏贞比卢斐更焦急,连珠炮似地追问道。
“谁干的?”卢斐怔怔地复述了一遍,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陈敏贞以为他这次落海,和上次一样,都是被人谋杀。
对着陈敏贞,卢斐不想承认自己是自杀,但想了一会儿,沉重又混沌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只好实话实说:“送走阿妈以后,冯轲也承认上辈子他联合赵昱汶杀我……”
卢斐深吸一口气:“我觉得我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毕竟已经死了,所以……”
他没再往下说,但陈敏贞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瞪大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卢斐。她不说话以后,窗外十号风球带来的风雨声响变得明显,雨水“哐哐”砸在窗上。
卢斐费力握住陈敏贞的手:“快找冯轸,冯轸是和我一起的!”
“你是说冯轸也?”陈敏贞恍然大悟:“你们约好了?难怪……”
卢斐摇头:“我没有告诉冯轸我的打算,下午在海边,他忽然出现,浪很大,我来不及问他什么就被卷进去了。你刚刚说难怪,难怪什么?”
陈敏贞反而支支吾吾起来,说:“有些事,冯轸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卢斐用力地眨眨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脑袋一阵晕眩,咬着牙说:“我要去找冯轸。”
陈敏贞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别急,我马上联系警署找人。”
她说罢就开始打电话,卢斐也清楚,这是现下寻找冯轸最好的方式,但他根本坐不住,身下的病床像张烧红的铁板,不断地灼烧着他劫后余生的身体。
海上波涛汹涌,卢斐自己能被救生船偶遇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这样的奇迹凭什么发生两次?更何况冯轸已经打算与他一同赴死,更不会在风浪中有求生欲。
陈敏贞刚打出第一个电话,卢斐就出了满头满脸的冷汗,之前被死意蒙蔽双眼时,许多事情他无法顾及,可眼下一想到他跟冯轸可能再一次天人永隔、而这次自己是被留在世上的生者时,他就浑身发冷。他跟冯轸之间有许多事情还没一起做过、许多误会也还没正式相互剖白,不能就这样,不能就这样。
卢斐从床上跳下来,脚下明明是实心的瓷砖地面,他却仿佛悬在万米高空中。
“去找冯轸,找冯轸……”他口中呢喃着,拉起陈敏贞就走,搭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口齿含糊地问陈敏贞她的车在哪里。
陈敏贞虽然担心卢斐,但清楚她现在是劝不动卢斐的,无奈掏出钥匙按下解锁键,车灯在昏暗的地库里闪了闪,卢斐马上跑向驾驶座,凭借本能迅速地点火、换档,陈敏贞拉住他,说:“我来开吧。”
卢斐紧锁眉头,摇了摇头,示意陈敏贞坐在副驾驶上,看她系好安全带后踩下油门,驶出了地库。
风球登陆,加上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多,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雨刮器的频率已经是最高了,但玻璃上永远蒙着一层雨水,前路更是一片模糊,好像不会有尽头,车轮溅起的雨水不停打在车身上。
但卢斐不会开错,这条路他永远记得,五年前他也是不顾对开车的恐惧,不顾风雨,兴冲冲地去奔赴那一个并不存在的邀约,他把那个邀约当作当时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好事。
而这一次,卢斐突破风雨,还是为了一个或许是妄想的生还机会。两趟车程里,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不论再怎么逃避和自我欺骗,他仍然对冯轸有爱意,透过所有外界强加给他们的责任与命运爱着冯轸,爱他的羞涩、爱他的强韧,爱他的外表,也爱他有过的懦弱与自卑。
车一直开到卢斐和冯轸坠海的海边,卢斐打开车门,瓢泼大雨劈头盖脸淋下,午夜的海洋像只巨兽,时不时发出沉闷的低吼声,远处灯塔散出微弱的光线,把海面照得更加了无生机,成了阳世的一片离岛。
卢斐扶着一只早被海风吹得朽坏的废弃渔船,对着海面大口呼吸,他仰起头,脸被雨水打得很疼。被他抛弃的一切好像都在此刻回来了,他再一次知道什么是爱和被爱,一瞬间有了遗憾,有了渴望,有了喜怒哀乐,他还知道了,原来冯轸一直都和他一样痛苦,他们一直共享着同一份痛苦。
卢斐下意识的转身,远处村屋里的灯光像冬夜的壁炉一样,充满了吸引力,他情不自禁地朝渔村的方向走,陈敏贞示意他上车,卢斐也没有反应,自顾自地迈开双腿不停地走,陈敏贞只好把车开得很慢,跟在他身后。
在浸满了水的海沙上走路十分吃力,卢斐的腿好几次陷进沙里。等走到渔村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十号风球开始前往它的下一个目的地,风雨渐小。
卢斐借着半明半寐的天光,眼神锁定在不远处一栋两层小楼房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呼吸缓了下来,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知道那里有什么了。
楼房没有围墙,前面有个不大的院子,因为十号风球的缘故,院子里的杂物都被收了起来,只有一只大铁罐突兀地伫立在院子中央。铁罐表面的灰蓝色油漆斑斑驳驳,掉了漆的地方生满红色的锈,罐身还盘踞着海草和贝类生物。
罐子是实心的,里面注满了水泥,在海底泡了太久,水泥发涨,把铁罐撑裂了,顺着那道裂口,卢斐似乎可以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那是他自己的白骨。
他还透过楼房的窗口看见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冯轸。”念出这两个字后,卢斐忽然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直接栽倒在了水泥罐的旁边。
陈敏贞连忙过去查看卢斐的情况,竟然在他脸上看见了淡淡的笑意,极轻松的笑意,好像他们只是在中学的暑假下午,共吃了一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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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又感冒,七月完结的美梦破碎!(八月一定
第76章 仿佛新世纪正要来到
卢斐这次醒来时,窗外有鸟鸣,窗帘很薄,遮不住外面的晨光。
他躺着的这间房间简陋,水泥地,墙上的白灰没抹匀,有的地方露着底下的红砖。床倒是宽敞的双人床,身上的花被看着新,但有股在衣柜里压箱底的霉味,
隔着被子,卢斐碰到了旁边冯轸的手。想要确认冯轸是否真实存在一样,卢斐从被子里抽出手,摸了摸冯轸的脸。他的脸发烫,正发着烧,皮肤上也有些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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