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轸睡得也浅,被卢斐的动静弄醒,“哼”了一声,慢慢张开眼,转头看卢斐。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视许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变得热辣时,冯轸才先开口问卢斐:“我们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差点死了,但是没死。”卢斐说。他们的嗓音都很嘶哑,是不久前的坠海给他们留下的印记。
但所有的创伤,也不过如此了。
冯轸点点头,说:“我打算开间云吞店,你会来帮忙吗?”
他说着,在卢斐脸颊上亲了一下。
“看你打算分我多少股份了。”卢斐也亲他的鼻尖。靠海的村屋里,还能闻见很重的咸湿海水味,但卢斐不再害怕了,沉入海底的身体上浮,失去生命的那一天,也过去了。
“你九成,我一成。”冯轸抵着卢斐的脸,微笑道。
“你还挺懂事。”卢斐眨了眨眼:“毕竟你离不开我的云吞秘方。看在你愿意做辛苦活、做人本分老实的份上,再分你一成。”
“谢谢卢老板。”冯轸亲他的耳垂,又问卢斐,是否有心仪的选址。卢斐纠结着要把店开在香港还是广东时,冯轸又问他打算怎样装修、走亲民社区小店路线,还是标准化快餐路线,还是干脆大玩概念,高薪挖米其林大厨来,和农庄合作,做成顶级私房餐厅。他们两个你一嘴、我一嘴地商量开店的计划,其间夹杂着亲吻和抚摸,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时才停下。
卢斐艰难地从冯轸的怀抱里坐起来,揉着眼睛看来人。陈敏贞不在,进来了两个人,分别穿着警服和西服。
穿警服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左右,眼神锐利,走上来跟卢斐握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O记探员谢港生。”
“我们两个在海边散步,不慎落海,怎么惊动O记了?”卢斐皱着眉,疑惑道:“陈敏贞呢?”
冯轸这时候也费力地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卢斐注意到他胸前缠了厚厚一层纱布。
谢港生笑笑,正了正腰间的配枪,解释道:“陈警司回警署有要事,由我来保护你们的人身安全。我是陈敏贞在O记任职时的师兄,不知道她有没有向你们提过我?”
“没提过。”卢斐如实说,更奇怪了:“我们两个为什么需要O记人手保护?”
O记在香港只负责有团伙组织的大案要案,卢斐心想哪怕自己尸身见光,重翻自己的自杀案,也只需要普通的刑事侦缉部门介入就够了。
谢港生还没回答,冯轸先握着卢斐的手,定定地说:“小斐,我去海边找你之前,把冯铎铮和冯轲父子长期涉及跨海器官贩卖的证据,交给了陈敏贞。”
卢斐有些意外,瞄了冯轸一眼。
冯轸看着窗外,院子里那只铁罐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警方转运走了。
“结案以后,警署会将冯家从事地下器官走私的案件曝光,到时候全香港……不对,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冯家控股的企业股价会大跳水,到时候我会提出破产申请。”
“你想……”卢斐话还没说完,就被冯轸打断:“对,我想让冯家结束在我手上。”
卢斐满脸写满意外,连冯轸跟着他一起跳海他都没这么惊讶,但他完全没想过,冯轸会这么轻易地了结了他追逐与经营了这么久的东西。
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前一阵子的冯轸的确十分异样,不过卢斐送走阿妈后,自己每天麻木浑噩,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想问更多时,谢港生打断了他们:“不好意思,廉署的同事还有些细节想向冯先生问询……”
卢斐点点头,要下床往外走,冯轸叫住他:“小斐,你可以留下来听。”
卢斐看见谢港生面露难色,笑着摇摇头,要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冯轸又叫他。卢斐回头看,看见冯轸的表情竟然有些羞涩,脸色发红,对卢斐说:“我不想你走开,我想你在我身边。”
说罢他又对谢港生决绝地说:“他在这里我才会说。”
谢港生尴尬地咳嗽几声,问卢斐:“这个……等下麻烦你跟我们签一份保密协议。”
卢斐点点头,靠着窗站,冯轸还不情愿,向卢斐伸出手,卢斐只好去握他的手,这下冯轸才消停,冲谢港生抬抬下巴,说:“你们要问什么?”
穿西装的男人对冯轸展示了胸前的廉署徽章,打开一支录音笔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式进入了问询。卢斐不太熟悉本地政治,不过也听见一些新闻里常见的名字,都是跟器官走私案有牵连的。冯轸说话很镇定,逻辑清楚,不过只有卢斐知道,冯轸的手心里渐渐起了一层冷汗,把卢斐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问询一直持续了两个钟头,直到冯轸看起来明显体力不支时,讲话带着微喘,语速也越来越慢时,廉署官员才停止了谈话。他收起录音笔,站起来,忽然对冯轸郑重鞠了个躬。
“感谢你为促进香港法治与廉政建设、打击犯罪、维护外劳权益做出的贡献。”
冯轸摆摆手,满不在乎的样子,直到廉署官员和谢港生走后,卢斐才听见他呼出了长长一口气。
“一次性得罪这么多大人物,你不害怕啊?”卢斐挑挑眉,问冯轸。
冯轸揉了揉眉心,说:“怕啊,我以为我肯定会跟你一起死在海里,才把我搜集到的证据都交给陈敏贞的,没想到没死成,这下说不定要被人追杀了。”
卢斐抬头大笑几声,冯轸也跟着笑,笑完以后卢斐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死?”
冯轸没直接回答,在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磨磨蹭蹭地说:“你是不是看见了?”
卢斐知道他说的是装有自己尸骸的铁皮罐,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摸烟,没摸到,叹了口气说:“嗯。”
冯轸一怵,把卢斐抱进自己怀里,像做噩梦的小孩抱着安抚玩具一样死死抱着卢斐,紧到卢斐都喘不过气,说:“浪一打过来,我就昏了过去,以为会和你一起死,结果睁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一只铁皮罐上,漂在海上。还在下雨,天也黑了,我找不到你。”
很吵,雨水打在铁皮罐上的声音很吵,海浪声也吵,海面上没有第二个人了,只有些死掉的鱼虾被浪挟裹着从冯轸身边掠过。
冯轸呼吸困难,张嘴就忍不住咳出大口大口带着血腥味的海水,他的胸口不知道撞到什么了,一直在痛,不知道有没有骨折。
他抱着铁皮罐,不禁有些迷茫。他抱着和卢斐一起赴死的决心来到这里,可竟然没死成,孤零零地漂在深夜的海上,卢斐也不见踪影。
冯轸大脑空空,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跟着铁皮罐漂,好几次差点被海浪掀下去,他下意识抱紧了铁皮罐。
浪渐渐小了下去,冯轸以为是台风过境后,海面正在恢复平静,但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似乎是平静的地面,他再认真一看,诧异地发觉,他随波逐流,回到了沙滩上。
冯轸看着天上的星月,想到命运,想到生死,他不理解了。有人看见了他,人越来越多,他们拿着担架和手电筒来了。接着手电筒的光,冯轸忽然发现身边这只铁罐身上有几道两指宽的裂缝。
他呼吸加快,夺过渔民的手电筒,朝那条缝里照去,罐子里是水泥,凝固的水泥,水泥裹着白森森的骨骸。手电筒落地,冯轸马上想到这是什么了。
他彻底不理解这个世界了。
“你呢?”讲完自己在海上的遭遇后,冯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卢斐的情况。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
冯轸狐疑地打量着他,卢斐笑笑,想起醒来前丹尼斯的嘱托,丹尼斯让自己替他报仇,丹尼斯说证据就在公寓里。他还真担心被丹尼斯的鬼魂缠着不放,想先了了这回事,连忙道:“对了,我要回土瓜湾那里一趟,有点事要办。”
“什么事?”冯轸莫名其妙,什么事能比留在这里处理自己过去的身体更重要?
“一两句话讲不清。”卢斐抓抓头,说:“我先回去,这边的事情,你帮我处理吧。”
“你想怎么办?”冯轸低头,小声地问。
“烧了吧。”卢斐满不在乎地说。他看见冯轸眉头紧皱,安慰他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冯轸不说话了,卢斐拍拍他的手,走出了房间。
“谢警司,你还没走?麻烦捎上我,我到土瓜湾那里。”
冯轸听着门外卢斐的声音,他疑心卢斐是在害怕,而且他比卢斐更怕面对那只水泥罐。不过卢斐可以回避,他是绝对不要再逃跑的了。
第77章 好久不见
冯轸猜的没错,卢斐赶着来土瓜湾找线索,还是不想亲眼看见自己一定朽烂的尸体。不然好不容易彻底坦诚相见,他也愿意在冯轸身边多待一会儿的。
不过他跟冯轸来日方长。卢斐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谢警司先开口问卢斐:“你跟冯先生是……”
“情侣。”卢斐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噢……”卢斐看见谢警司正透过后视镜打量他,也看了回去,谢警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是我八卦了。”
“没事,麻烦前面那个路口帮我停车。”
谢警司热情道:“你住那栋楼?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了,里面小路不好开,我自己走进去就好了。”卢斐摆摆手,车刚在路边停下,他就不顾谢警司的殷勤,直接道谢后下车了。
看见茶餐厅的车牌时,卢斐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吃东西了,肚子空空。他走进去,看着墙上的菜单,觉得又渴又饿,他很想吃东西,他好多年没有食欲了,这种感觉很陌生。
二十分钟后,卢斐面前的小桌子摆得满满当当,蛋牛治,猪柳饭,干炒牛河,菠萝冰,鸳鸯奶。他一口甜、一口咸,狼吞虎咽,又有点心虚,扫了眼店堂,疑心丹尼斯正在某个角落满是怨念地盯着他。
三人份的餐食被他吃得干干净净,卢斐擦擦嘴起身,这才回了丹尼斯的家。门里的一切跟他走时一样,只有小茉莉不在,被陈敏贞接走照顾了。
上一次离开时,卢斐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卢斐自己站在门口,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大半年前,他刚刚重生在这间房屋里的时候。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他彻底摆脱了迷茫,目的明确。卢斐从积灰的书架上搬下一摞档案袋,放到桌上,点根烟,配上茶餐厅打包的够苦够涩的冻柠茶,仔细翻找起里面可疑的内容。
等卢斐把那百来份的档案看完后,已经是午夜了。期间冯轸给他发了不少信息,问他在哪里,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卢斐一开始还有耐心逐一回答他的问题,后面看丹尼斯积攒的各种出轨调查资料看烦了,连带着看冯轸都烦躁起来,在心里不满地想,哪怕差点一起去死了,冯轸现在的龟毛他还是爱不起来。
档案袋里的东西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最严重的案件不过是有人委托丹尼斯找欠了自己八十万的人,卢斐翻来覆去地看,在心里连丹尼斯都怨恨起来,他就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线索是什么吗?这不是几句话的事吗?
在案件档案里找不到线索后,卢斐站起来,环视了一圈这间已经很熟悉的屋子,又开始翻箱倒柜,结果除了发现丹尼斯的生活习惯实在令人发指后,仍然一无所获。
卢斐一阵气馁,心想丹尼斯不至于随便显灵来催促他,干脆躺到床上睡了一觉,快睡醒时忽然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刚刚回到人世的场景,躺在浴缸里,浴缸里有水,但不多,是飘进来的雨水。丹尼斯身上还穿着衣服,他躺在浴缸里,不是为了洗澡。
丹尼斯说过,酒里被人下了毒。他是被毒死的。
除非丹尼斯觉得浴缸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喜欢在那里喝酒,否则他为什么会抓着酒瓶死在浴缸里?他应该是一边喝酒,一边在浴室里干些什么。
卢斐深吸一口气,也找了只酒瓶攥在手里,把自己代入当时的丹尼斯。他心情不太好,在做一件需要酗酒才有勇气做的事情,有可能是害怕。他接到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案件,惹上麻烦了?
卢斐福至心灵地在浴缸边蹲下,伸手往浴缸底下摸,浴缸不完全贴地,中间有缝隙,卢斐拿手电筒往缝隙里照,看见里面有东西,像是一封信。
他打了个哆嗦,使劲把浴缸往旁边推,但推不动,缝隙太窄,手也伸不进去。他在外面找了一会儿,找到一卷铁丝,连忙把铁丝拉直了,前端折弯,去勾浴缸下的东西。
自制的简易铁钩并不趁手,卢斐又急,勾了十几分钟才把东西勾出来,热得满脸是汗。浴缸下的东西是装在塑胶袋里的信封,卢斐等不及擦汗就把袋子撕破。
里面的牛皮纸信封没封口,卢斐手一滑,信封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是张旧相片,白色边框泛黄,但画面还清楚。
卢斐一眼认出照片上其中一人是冯铎铮,但是要比卢斐印象里的样子年轻一些,脸上没什么褶皱,背着手站着。照片上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年纪挺大,穿件白色褂子,头发灰白。女的相对冯铎铮和这个男人年轻不少,穿黑色套装,一脸精干,但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照片上的三人正围在一棵树干有三人粗的老树旁边,神色严肃。
镜头的边角还有些草叶,照片对焦不是很清楚,画面有些模糊,卢斐想了想,拍照的人可能是躲在草丛里偷拍的,而且很紧张,拍照时手在发抖。
画面上有冯铎铮,虽然卢斐一时间不明白这张照片有什么意义,但这张照片大概就是丹尼斯说的证据了。
卢斐给冯轸打电话,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冯轸没接电话,卢斐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无聊盯着照片看,忽然觉得照片上的场景有点眼熟。
冯轸还是不接电话,卢斐皱起眉头。他看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照片上的场景了。不在香港,是深圳的花鸟湖公园,他阿爸上吊自杀的地方。这个树形似元宝,他之前过去时,印象很深。
哪怕卢斐脑中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隐约意识到了,似乎过去所有事情,自己的死,阿爸的死,丹尼斯的死,甚至是冯铎铮的死,都在慢慢连成一个圈,这些事情并不孤立存在,而是相互联系。
这些事并不因为他跟冯轸不成功的自杀而结束,他们活下来了,就必须要重新面对逃避过的问题。
58/67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