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犹豫了下,他没有换洗的衣裳,身上穿的仍旧是那个蹭过墙与地面的衣裳,但诸非相这么说,他便努力不去在意,而套上衣裳后惊奇地发现这件外衣竟然刚好符合他的身材。
这一发现让顾惜朝心中漫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他看向诸非相,但对方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个姿势,面容被举起的书遮挡,看不清神色。
顾惜朝低下头,继续被打断的活动。
诸非相是杭州城里的谈资,但几乎没有人谈过他的名字,顾惜朝之前只当耳旁风,今日来时多绕了些路,偷偷听到许多有关诸非相的事情。
譬如诸非相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到达杭州城,面容出众,从城门到城东,吸引了一大批视线;
譬如诸非相买宅子时毫不犹豫地掏钱,当天便住了进去;
譬如诸非相因为露财,搬入宅子的第四天便吸引了恶贼上门拜访,最终结果是恶贼被诸非相拖着去了衙门;
譬如诸非相在赌坊里连赢四场,在东家想黑吃黑时一脚将人踹飞,笑盈盈地离开了……
顾惜朝昨夜被借的钱便是诸非相从赌坊中赢来的。
墨磨好了。
顾惜朝笨拙地拿起毛笔,努力分辨着纸上的字,但遗憾的是以他的储备量连一半也看不懂。
他想到诸非相之前说过的话,举着纸递过去,道:“我看不懂。”
对他来说,示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但诸非相之前的行为让他有些松懈。
诸非相放下书,接过纸张,一字一句地念,好让顾惜朝听得清看得见。声音平和,像这个时节的风,不温不冷,奇迹般地令人安心。
契约的内容便是昨日诸非相提的要求,顾惜朝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鲁莽,在诸非相问他是否明白后点了点头,跑过去端了笔砚放在横栏上。
诸非相率先署名,他仍旧坐在横栏上光着脚,坐姿随意,下笔也随意,写出的字却莫名很好看。顾惜朝在一旁看着,接过笔后停了片刻,慢慢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与诸非相的字相比,他的字可以说是毫无特点,只有普通可以形容。
待墨晾干,诸非相将纸张迭好,随手夹进书里,看起来毫不在意。
顾惜朝的目光循着那张纸,看它被夹在书中,随后又看向诸非相。
赤衣年轻人合起书,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思考般地打量他。
顾惜朝不讨厌诸非相的眼神,有时候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比带有感情的目光更令人安心,于是他仰着头、大大方方地回望。
输人不输阵,顾惜朝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却因出生的环境懂得了这个道理。
诸非相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瞪什么?又不会把你吃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显姿容出众,眉眼弯弯,带上了些人间的温度,“患病的是你什么人?”
顾惜朝微愣,道:“是我母亲。”
诸非相又露出了那种思考般的神情,他的目光从顾惜朝身上移开,看向了空荡的长廊。
“那地方又破又漏风,不好养病。”诸非相道,“我这地方空旷,最不缺的就是房间,你若是想搬来这里住也行哦。”
顾惜朝彻底怔住,在理解诸非相的意思之前,他先察觉到诸非相没有如昨夜那般自称“小僧”,而是用了更寻常的“我”。
这个发现微不足道,很快被诸非相看似随意的提议挤下,顾惜朝双目圆睁,惊喜之余又是不解。
“你、你为何要这么帮我……?”
顾惜朝谨慎地问。
有些富裕人家的家伙总会依仗着自己拥有的东西随意欺辱他人,顾惜朝曾经遇见过愿意高价买他草药的大户人家的小厮,彼时顾惜朝满怀期待,在山中待到天黑,第二天却被轻飘飘地丢了一句“用不上了”。
诸非相摇头,笑道:“不是帮你——就像昨夜借你的钱,都要写借条。”
顾惜朝心中一松,却又想起了诸非相定下的过于庞大的利息,一时之间有些犯难,但很快,他想到昨夜被冻醒、以及红袖咳嗽的声音,便做下了决定。
“我想和母亲搬进来。”
“好。”
“我不会帮你,自己去将你母亲带来吧,在此期间,我会让人准备你们的房间。”年轻人笑着给予忠告,“不要被人骗了。”
少年点了点头,眉眼间流露出遮挡不住的欢欣,转身跑远,随着动作内里破旧衣裳露出一角,与外面的崭新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诸非相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看见了许久以前的另一个人。
起码顾惜朝还有家人。
这已经很幸运了。
诸非相垂着眼笑了笑,放下书,穿上鞋,起身去吩咐人为即将到来的住客准备房间。
吩咐完之后,诸非相立在门边望了望天,天空蔚蓝高远,他站了片刻,慢悠悠地晃出院子,往城中走去。
第20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四)
◎温柔好人诸大师。◎
顾惜朝从记事时便尝尽人间冷暖,在杭州城中奔波之时亦学到一些本事,他出了诸非相的院子便直奔租轿子的地方,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掌柜看顾惜朝年幼,也曾听过他的传言,挥挥手正要拒绝,被顾惜朝从怀中掏出的钱串打断。
“我有钱。”
顾惜朝道。
掌柜瞄了那钱串一眼,继续挥手,却是让一旁候着的小工去抬轿子。
“这钱……你怎么得来的?”
掌柜盯着顾惜朝,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并非他多疑,毕竟顾惜朝之前还是身无分文,今日却掏出来一串钱,显然不合理。
顾惜朝早有预料,然而真听到疑问时仍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绳串,板着脸道:“有人借给我的,来的很正当。”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问下去。
顾惜朝不偷不抢,单说这一点便比城中的混混好很多,但他总是一副板着脸的阴郁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几乎没有人喜欢他。
抬轿子的有两人,掌柜吩咐他们跟着顾惜朝,临去前握着笔问顾惜朝要从哪到哪。
顾惜朝说从城郊的小木屋到城东的大宅子。
掌柜写了一半,反应过来后顿时定住,抬眼去看,顾惜朝却已跟着轿夫们走远了。
莫非借顾惜朝钱的人……是城东的那位大师?
掌柜望着顾惜朝的背影暗自思忖,目光落在对方的腿上,露出一丝不解。
红袖病情并没有太大好转,昨日顾惜朝忽然带来大夫甚至给了钱叫她担忧万分,今日凌晨也只问出是城东的一位有钱人相助。如今顾惜朝回家,红袖便打算再细问一下,若是可以,上门向那位好心人相助。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红袖理了理头发,坐起身来,她不想让孩子太过担忧,在顾惜朝推门而入时露出了如往常一般的笑容。
“娘亲——!”
与之前有所不同,顾惜朝显得很开心,眉梢眼角都带着期待,红袖心中愈发柔软,问道:“怎么了?”
顾惜朝见她精神不错的模样,愈发高兴,正要说一起搬去城东,话却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说。
红袖察觉到不对,困惑地问道:“惜朝?”
顾惜朝道:“……那位好心人,愿意给我们住的地方。”
红袖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看向门外等待的人影,明白了什么:“你答应了吗?”
“他主动提出来的!”顾惜朝眼中露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色彩,但表情依旧很固执,“那里环境很好,比这里好很多,对娘的病也有好处,我想让娘的病快些好起来——”
红袖心中一痛。
顾惜朝双手冰凉,手与脸上满是冻疮,她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呼吸。
再不济还有这个木屋可以落脚。
红袖想,便随了惜朝的意吧。
轿子是只抬一人的轿子,红袖看见那顶小轿,面色一变,却被顾惜朝推着上了轿子。
顾惜朝也跟着一同上了轿子,对红袖乖巧地微笑:“我个子小,和娘亲一起乘轿子也不碍事。”
红袖放下心来。
她就怕顾惜朝一个人要走到那头。以这孩子的性格,当真可能做出那种事。
轿夫抬起轿子,红袖握着顾惜朝的手,呼吸渐缓,慢慢地睡着了。
顾惜朝确认红袖熟睡之后,从红袖手中轻轻抽出手,钻出了轿子。
“说好的,只加五文钱。”顾惜朝对领头的轿夫说,“到了城东再给你。”
轿夫点点头,心中有有几分惊叹。
在来时路上,顾惜朝便提前说过此事,“为了让母亲安心,要一起在轿子坐一会儿”,而事实上情况与他先前说的别无二致。
八卦是人的天性,纵使轿夫不问,路上有人见了他们这群堪称奇特的一行,好奇地投以关注的目光。
顾惜朝在窃窃私语中后知后觉——他若是和母亲一起就这样去往诸非相所在的宅院,也许会被冠以各种各样的猜测。
而人言可畏。
于是终于等人发出疑问时,顾惜朝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去城东。”
“城东的……那个大宅子吗?”
那人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无法将红袖阁的娼妓之子与城东那位住客联系在一起。
顾惜朝点了点头:“诸公子来杭州似乎有事要做,是个好心人,昨夜碰见我后主动帮了我……也愿意让我们去他家里住。”
他这样说着,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似乎对诸公子的行为感到不解,但又有“既然诸公子这么说了,便去住吧”的意思。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人若有所思,看他跟着轿子离去,不久后有人恍然大悟,做出猜想——
“难道那位诸公子是来寻亲的么?”
他们的猜测正是顾惜朝想要的,无论如何,他们母子已从红袖阁离开,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同它扯上干系,让人胡乱揣测。
至于诸非相会对此有何看法,顾惜朝情急之下并没有多想,但人平白被安上一些莫须有的身份,十有八九会不开心。
诸非相高深莫测,顾惜朝揣测不了他的心思,所以只能以当前的事为先,暂且不去考虑之后的结果。
他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诸非相从医馆中走出,慢悠悠地往回晃,行人见他姿容出众,有意无意报以欣赏的目光,诸非相无视那些目光,在听到一些小声的谈论时微微停步,嘴角微扬,带上一抹笑。
他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姐姐和外甥。
诸非相脚程快,回到宅子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顾惜朝。
红袖在诸非相安排好的院子中歇下,那间院子与诸非相所住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顾惜朝扶着红袖歇下,见院内流水潺潺,风过树摇,一派清爽幽静之景,松了口气。
他拒绝红袖亲自去见诸非相的要求,只说诸非相对他有话要说,不给红袖追问的机会,便跳下长廊往诸非相所在的院子跑去。
顾惜朝跑得飞快,红袖虽然一直目送着他远去,但视角有限,没看到他跑到院子门口时腿一软跌了一跤,又撑着地面爬起,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诸非相所在的院子赶去。
诸非相是在他处于困境时唯一一个出手相助之人,顾惜朝脑海中诸非相的身姿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清晨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此时他也停在了院门外。
顾惜朝拍去手心灰尘,确认自己勉强算得上干净,推门而入。
诸非相坐在廊下吃点心,瞧见顾惜朝时微微颔首,叫他过来坐。
他身边不知为何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巾帕迭搭在盆沿,风一吹,热气飘散如烟。
顾惜朝掌心渗出汗,走到跟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组织着语言,如实相告:“我在来的路上,把你帮我的事情说了。”
诸非相拍拍手,悠然发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来杭州是有事要做,然后,不知道为何要帮我们。”顾惜朝犹豫过,然而此时被问起选择实话实说说,“至于他们如何想,是他们的事,我不想让母亲被他们胡乱揣测——”
他还想补充说“你应该也不想”,却忽然身子悬空,被诸非相提溜着放到廊上坐下。
顾惜朝:“?”
诸非相从怀里掏出几盒药膏扔进他怀里:“如果我不说的话,你难不成会一直忍着不说?”
顾惜朝一手搂药膏,一手下意识地抚上膝盖,被看在眼里的诸非相伸手一敲脑袋,不痛不痒,却让顾惜朝鼻间猛地泛上一股酸意。
“小小年纪,掩饰的倒挺好。”诸非相眸中闪过笑意,指了指廊上的热水,“年轻的时候要多注意啊,等老了就不好受了。是你自己收拾还是我来帮你?”
顾惜朝低头不看他:“我自己来。”
虽然这么说,但顾惜朝力气小,将膝盖处擦拭干净后自己动手涂药膏仅仅是把药往腿上糊,半点用没有。诸非相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从顾惜朝手中抽出药膏,半蹲在地上缓缓地帮他揉起来。
他从前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时不会有人帮他,疼得受不了,夜里辗转反侧,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忍耐。
诸非相见到顾惜朝,便想起了以前的自己,除此之外,顾惜朝头顶耐人寻味的感化值也让他十分在意。
那夜顾惜朝猫在巷子里寻觅猎物,诸非相在他头顶瞧了好一会儿,那小段时间顾惜朝头顶的感化值涨涨跌跌,总体上却以飞一般的速度下跌,小小年纪就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复杂。
诸非相那时便对他起了兴趣。
大体上来看,顾惜朝是个早熟稳重,自尊心重,小小年纪便有诸多想法的孩子,心理年龄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和这样的人说话大约会省事很多。
诸非相手上帮顾惜朝揉膝盖部位的淤青,后者撞伤有段时间,之后又从未养护,膝盖处青紫交加,肿得不象样子。除了膝盖,其余部位也有划伤冻伤,尤其是露在外面的双手,满是冻疮,近看时略显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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