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友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忽如其来,自从顾惜朝担上陪苏梦枕泡药浴的工作,两人间的称呼便慢慢地从生疏的“苏公子”和“顾小兄弟”变成了“苏大哥”和“惜朝”。
称呼的变化意味着感情的亲近,双方彼此间相互欣赏,五岁的年纪差近乎于无。
顾惜朝又道:“你要好好养病。”
苏梦枕:“好。”
不止顾惜朝不舍,张厚心和红袖亦用行动表明了对苏梦枕离去的不舍。离去前夕,苏梦枕回京的马车上塞了满满当当的土特产,和药材挤在车厢里,看得苏梦枕哭笑不得。
诸非相倚着门笑吟吟地看,虽然他两手空空表现得更个没事人一般,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药材是他嘱咐张厚心塞进车厢的。
在宅院中歇息一晚,翌日天明,苏梦枕乘上回程的马车,隔着车窗向送别的几人挥手道别。
他向来少笑,不管是在寺庙中还是在汴京城中,诸多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到了杭州城后,苏梦枕却总是不知不觉地微笑。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马车调转车头从门前离去,诸非相望着马车,转头回到院子里,顾惜朝转过头再看,院中已没有那道赤色身影。
顾惜朝难得有一位朋友,对苏梦枕的离去感到不舍,却搞不懂诸非相是否有所不舍。
*
苏梦枕离去之后,接下来的半年众人都未曾见过他。张厚心从各方小渠道得知远在汴京金风细雨楼的诸多事情,又拿过来同顾惜朝说,但总体上来讲,也只是江湖门派中少不得的种种纠缠。
江湖人终日厮杀不休,在顾惜朝看来着实是一件空费光阴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所做的事毫无意义。
譬如金风细雨楼,如今虽说是依附着六分半堂求得一线生机,但苏遮幕建楼之初,早已在朝廷官府眼前过了明路,不中不下,地位分外微妙。
张厚心道:“若有谁能抗衡天下第一组织六分半堂,必定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已经当了很久的老大,该有人将他们拉下神坛了。”
顾惜朝同意他的看法,想了想,又问道:“那诸大师呢?”
张厚心呆住:“诸大师……诸大师不会搅和进那些事情里。”
诸非相在江湖上名声盛极,一年不到的时间便闯出名堂,张厚心虽退隐江湖,但也知道暗地里和明面上有关诸非相的传言。
传言传言,许多和诸非相有关的事只能用传言来形容。
“若说地位,诸大师一人能比得上六分半堂么?”
顾惜朝对江湖一无所知,虚心求教。
张厚心呆住:“……”
按理说一个人自然比不过一个庞大的组织,可平心而论,他又不想贬低诸非相。
“比得过。”
在屋顶上听了片刻的诸非相笑嘻嘻地出声,下面两人仰头,诸非相倒挂着对他们招手,翻身跃了下来。
顾惜朝和张厚心一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背后谈论人最怕的便是被当面逮住,即使没有说什么坏话,但他们依旧担心诸非相也许很讨厌被人在背后谈论。
诸非相懒洋洋地倚着柱子,若有所思道:“你们私底下原来是这么谈论我的?我看起来莫非很弱?”
私底下的谈论并不是只有方才那一会儿。
张厚心干咳一声:“大师自然不弱,只是六分半堂是一个组织。”
江湖一大半组织皆与六分半堂有那么一层关系,只要打出六分半堂的名号,鲜有人敢撄其锋芒,一人之力与其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
诸非相笑道:“这又有何比不得?”
张厚心默然。
大师的话像是说以一人之力挑战六分半堂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曾经单挑恶人谷众和无牙门众的诸非相来说,那确实轻而易举。
人人都有上限,但诸非相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顾惜朝道:“那你如今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莫非已经比得过六分半堂了?”
诸非相笑而不语,右手一转,一张红封请柬出现在两指之间,他转着那张请柬,对顾惜朝挑挑眉:“这是六分半堂递来的请柬,他们想请我赴一场宴。”
张厚心面色微变,顾惜朝却并未思考太多,惊讶问道:“你要去汴京?”
“去什么去。”诸非相手一转,请柬消失不见,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天这么冷,便是雷损亲自来请我也不要去。”
张厚心松了口气。
六分半堂发来请柬算不上一件好事,宴会可能是招揽宴,却更有可能是鸿门宴。
顾惜朝道:“去汴京能见到苏大哥……不知道他如今病情如何了。”
诸非相眨了眨眼:“看来你喜欢苏梦枕比喜欢我还多了。”
顾惜朝:“……我倒没有多喜欢你,苏大哥是个好人。”
小小年纪就不坦率。
诸非相似笑非笑,没有多说。
晚饭过后,诸非相又打算去外闲逛,张厚心出现在他外出的道路上,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诸非相想了想,朝他招招手,运气飞身离去,张厚心微愣,紧跟其后。
两人此起彼伏,一前一后,最终在城外停下。月色皎洁明亮,山风凛冽呼啸而过,张厚心疑惑万分,不知道诸非相为何要来到此处。
诸非相转过身,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既然跟上来了,那便陪我走走?”
张厚心上前,两人并肩而行。
“大师有时夜里外出不回家,难道是在这里……?”
诸非相点了点头,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轮廓:“看见那里的破屋了么?顾惜朝和红袖曾经便住在那里,那段时间我也是在往山里跑,隔了几天没去遇见顾惜朝,跟着他到了城郊,这才发现他们住在那里。”他微微笑了笑,“倒也挺有缘的。”
张厚心呆愣愣的,他实在不明白夜里的山间有什么好吸引人的,竟能让诸非相夜里不睡觉也要往山间跑。
诸非相轻车熟路,在黑夜里顺着崎岖的山路向深山内走去,林间漆黑不已,偶有月光自枝桠缝隙间洒落而下,张厚心看着前方的身影轮廓,心中的疑问翻腾不息。
他忽然发现尽管他是最初遇见诸非相的人,但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的理解算不得多。
诸非相为何要前来深山,为何总是不归家,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若是诸非相不说,仅凭那些传闻,没有人能弄懂他真正的想法。
两人沉默而行。
张厚心几乎忘了自己一开始打算说的话,只是安静地跟随在诸非相身后前行。
山间多虫蛇,但诸非相带起路来大大咧咧,甚至还有闲心解释:“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了,身上有虫蛇讨厌的气味,不必担忧。”
张厚心默默颔首,半刻后发现诸非相看不见,便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有想说的话么?为何不说了?”
诸非相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传来,张厚心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闻言缓了半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师说收到了六分半堂的请柬……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
张厚心提起正事。
诸非相笑吟吟道:“莫非你担心我把你交出去?”
张厚心立刻否认:“您救下我之后,我的命已经是您的了。即便您当真要将我交出去,我也毫无怨言。”
诸非相“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张厚心反思自己是否有说错话的地方,又犹豫自己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他所在的杀手组织与六分半堂是同袍兄弟般的关系,诸非相救下张厚心,在得罪了杀手组织的同时也得罪了六分半堂。如今六分半堂向诸非相发来请柬,张厚心不能坐之不理。
诸非相回过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张厚心头顶的感化值——比他第一次见到张厚心时上涨了许多,某种程度上这也意味着张厚心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意。
他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开口:“你莫非是在担心我?这倒不必了,我不至于让你来担心。”
张厚心欲言又止,终是道:“您此次拒绝邀约,六分半堂决不会善罢罢休,除非您有比六分半堂更有力的后盾。”
纵使诸非相一个人何等武力高强,但在六分半堂眼中,他依旧是一个人。若是六分半堂因诸非相油盐不进从而心生不满,之后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诸非相依旧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反问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若是担心我牵连你们,大可不必,我不至于倨傲到不考虑你们的安危。”
请柬不是送到杭州城宅子的,诸非相在别的地方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夜不归宿常不归家倒真不至于总是在往山里跑。
总往山里跑的是猴子,不是诸非相。
张厚心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动了动唇,心道他从没有这么想过。
大师心地善良,为人处事自有一套原则,但总是在拒绝他人的靠近。
张厚心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诸非相到底有过何种经历,但这不妨碍他尊敬爱戴诸非相——也许一个杀手说尊敬他人有些可笑,可诸非相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来日方长,终有一日,或许诸非相能够对他们坦然相对。
前路骤然开阔,月光倾泻而下,诸非相大踏前一步,将身前的木屋展现给张厚心。木屋精致小巧,看起来十分崭新。
张厚心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道这是大师亲自建的……?”
诸非相挑眉:“你都在想什么,我有钱为何要自己出力?自然是请匠人帮我建的。”
“……何时建的?”
“今年年初。”诸非相爽快地道,“其实这里我同你来过,估计你已经忘了。”
张厚心:“……我记起来了。”
他怎么说愈往里走便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原来竟是来过的地方。
张厚心为诸非相的行动力而惊愕,想起苏梦枕提起的林间木屋,四下打量一番,实在没看出有任何奇巧精妙之处,不解问道:“不知大师在此处建木屋有何用意?”
诸非相站在门边开门,闻言想也不想地道:“因为我乐意。”
张厚心:“……”
也就是说,诸非相一看到这里便立刻下了决定,年初搬进杭州城,就去请了人在此处建木屋。
木屋内的装潢简单,张厚心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看诸非相烧水,半晌后他问道:“大师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么?”
杭州城里宅子环境条件比林间更胜一筹,张厚心实在不明白诸非相为何要一个人在山间呆在木屋里。
除了嫌弃人多之外别无他想。
诸非相拿着根木棍拨拉炭火,闻言不解道:“为何这么问?”
张厚心默了默,如实相告。
诸非相乐了:“你们都是我找来的住客,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闲,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他笑吟吟地道,“因为我乐意。”
“建木屋、往山里跑、帮助你们、甚至带你来这里,都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说,“因为我觉得有意思,便这么做了,我乐意而已。”
张厚心神情古怪。
许久之前,早在被诸非相救下的那段时间,他便问过诸非相为何要救他,诸非相也说了相似的话。
可世上有谁会做毫无缘由的事情?
只凭一句“觉得有意思”似乎并不能解释一切。
但诸非相却真的把它当答案。
张厚心沉思,诸非相却拍拍手,起身去了里屋,从里面扔出一套被褥,道:“今天你便将就着吧,在这里不要奢望好条件了。”
“……好的。”张厚心回应,半晌后,又不死心地问道,“大师打算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诸非相道:“等冬天过去再说,春暖花开之际找麻烦不是一件好事么?”
张厚心一呆。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按理来说诸非相才是被找麻烦的那方,可为何他说的像是找麻烦的那方?
张厚心还想问,诸非相头一扭,做出一副不想再回答的模样,张厚心便乖乖住了嘴,不再追问。
临睡前,张厚心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若是惜朝发现他们俩不在家,大约会因为被抛下而生闷气吧。
“大师。”
“何事?”
张厚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诸非相:……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鬼的师徒关系?顾惜朝原来会因为被抛下不开心吗?
“随他。”诸非相言简意赅地回答,“安慰他是你的事。”
张厚心默然无语。
大师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惜朝会在意的不是他一声不吭地离开,而是他和大师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离开。
木屋中静了下来,张厚心想了想,闭上眼睛。
就如大师所说,随惜朝去吧。
杭州城东。
山间城中共明月,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洒进屋中,床顶上也铺满一层皎洁的白纱。
顾惜朝盯着那片月光,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在院中遍寻不得诸非相和张厚心的身影,缓缓地眨了眨眼。
他被两个大人抛下了。
诸非相向来悄无声息,估计离开时想也没想起过他,师父离开得这么突然……应当也没想起过他。
生闷气倒不至于生闷气,张厚心把顾惜朝彻彻底底当成了个孩子——虽然他确实只是个孩子——顾惜朝只是有点不太愉快而已。
诸大师也就算了,连师父也这样……
竟然两个人一起抛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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