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损从一名江南霹雳堂的子弟成为于江湖万人敬仰的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有着常人没有的容忍度,诸非相行为并未触及底线,是以他沉着脸思考该如何同蔡京描述,迈步离去。
单凭这段谈话,便足以让雷损判断出以诸非相这般的人物绝不会甘于屈居人下,让那样自我中心我行我素的人物效命于他人,难如登天。
世人皆有所求,为名为利,为权为色。
可诸非相看起来什么也不想要。
雷损想要的有很多,名声、钱财、江湖。
野心勃勃的人往往能发现别人的野心,精于算计,长于观察,发现的事也远比寻常人多。
纵使诸非相虽然笑着,可雷损在他眼中什么也没有瞧见,没有任何渴望。
前院诸非相端着空盘子现身,又隐隐约约引起一场骚动,他半点眼神没抛,将盘子随手一放,径直朝大厅的西北角走去。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视线顺着诸非相前去的方向飘了过去。
西北角安静极了,只有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静坐在桌畔。
是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苏梦枕。
空气微静。
众人不由屏住呼吸,这是浑身是谜的诸非相第一次主动做出了一件事。
苏遮幕方才正在远处与人交谈,见此也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西北角落的两人。
只见诸非相走至苏梦枕近前,面色不改,脚步不停,又端起桌上的一盘绿豆糕转身离开。
苏梦枕睫羽微垂,头也不抬,如同睡着了一般,没有看诸非相一眼。
众人失望不已。
诸非相实在是个令人摸不透的人,方才宴席上也是,眼里似乎只有美味佳肴——可怎么会有人在六分半堂的宴会上专注于吃喝而不同任何人交流?
但诸非相却是那位打破常规的人。
屋外雨声渐弱,诸非相立在门畔,懒洋洋地吃糕点。他不管笑还是不笑都有种令人望之生畏的气质,此刻神色淡淡地望着细雨朦胧,众人竟不敢前去,只敢在一旁瞧着。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梦枕也不知道。
但他看着桌面上其余的绿豆糕,若有所思。
第30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四)
◎送你云片糕。◎
六分半堂雷损的宴会还未结束,尽管诸非相略觉无趣,但他对汴京不大熟悉,便耐着性子坐在一旁暗中观察。若说汴京有谁值得他在意,只有一个苏梦枕。
而苏梦枕在雷损的宴会上其实说不上几句话,在场之人皆是比他辈分高的江湖前辈。但诸非相从雷损同苏遮幕的闲谈中得知苏梦枕与雷损之女雷纯有婚约,这也许是苏梦枕出现在这宴会上的理由之一。
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永远都不嫌少,利益面前任何东西都能当作筹码。
以诸非相对苏梦枕的了解,后者大约并不在意自己的后半生就这么被绑定了。
他听得差不多,又将在场之人看得差不多,便寻了张软椅,搬去檐下看雨。
天色微沉,细雨蒙蒙,远山含黛,院中枝叶摇摆,有种凄清孤寂之感。
只是身后厅中欢声笑语,恭维声不断,冲散了这分凄清。
檐下人看雨,雨中有人看他。
一袭白影在重重花窗驻足,半抬着头,目光穿过窗棂遥遥望向檐下的赤衣年轻人。
任何听过诸非相名字的人都想见他。
有人说诸非相心地善良,有人说诸非相杀伐果断,还有人说他天人之姿,亦有人说他如鬼似仙。
这江湖上很少有如此矛盾的人。
所以谁都想一睹诸非相真容,瞧瞧这位风头无两的人到底是哪般人物。
轻风拂面,柳枝微摇。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似春夜里的惊雷,穿过影影绰绰的枝叶,直直射向花窗之后的白影。
白影身形不动,毫不怯懦,坦然同诸非相相看。
诸非相眼力虽好,可对方面容被重重窗棂遮去大半,只能从身高判断对方不过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少年。
并且那少年不知何故,并未抬头,而是用一种相当古怪的姿势,半抬着头与他相对。
但面对他的注视没有退缩,应当也是位出色的人物。
细雨绵绵,一片新绿之中,赤衣年轻人对花窗后的少年展颜而笑,旋即收回视线,又懒洋洋地看向前方。
白衣少年垂首,默默地从花窗后离去。
院中仍是一片静谧,厅中仍是热火朝天。
苏梦枕向父亲示意过后,向厅外走去,跨过门坎,再向右侧首,便能看到檐下靠在软椅中发呆的诸非相。
他立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如诸非相一般望着细雨。
在杭州小院时,苏梦枕见到诸非相的次数不算多,然而与大部分江湖人相比,他见到诸非相的次数已是多得不得了。
檐下寂静无声,只有雨水滴答、枝叶摇摆之声。
只有在一片寂静时才能欣赏到自然的美。
外界风冷,细雨无处不在,冷风灌入衣领,苏梦枕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从天灵盖凉到尾椎。
“有病就回屋,吹什么风。”
说话的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也不看苏梦枕,语气平淡,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苏梦枕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致意,转身迈进屋中。
六分半堂地盘上眼线无处不在,苏梦枕才出屋,见诸非相这副姿态以及院中各处窥视的视线,便歇了以陌生人姿态向诸非相搭话的心思。
不成想诸大师竟反过来对他给予提醒。
苏梦枕慢吞吞地踱进屋中,身体泛上暖意,他又一次忍不住想,诸大师也许是嘴硬心软、外冷内热之人。
嘴硬心软的诸大师盯着庭院地面水泊中漾起的点点涟漪,水泊中落叶随涟漪上下起伏,风雨飘零中沉入水底。
落叶无根,凄苦伶仃。可苏梦枕明明身在汴京、与其父亲同出同进,与杭州小院时相比不见好转,反倒又差上一些。
*
六分半堂的宴会结束之后,诸非相在汴京城西五芳斋附近的路上见到了苏梦枕。
红衣少年持伞从巷中走出,面色在月下白得发光,唇色浅淡,眼中的光却比天上的月牙还要明亮。
“你真是浪费了我的药。”
夜雨潇潇,寒风侵肌。
春夜的雨冷,风更冷。
诸非相的话语更冷。
四周寂寥无人,苏梦枕才现身露面便听见这句毫不留情的评语,默然半晌,轻轻道:“请大师见谅。”
诸非相的话比苏梦枕想的还要直接。
诸非相走上前,两人并肩往他所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我若是你,才不会顶着冷风凄雨来见人。”诸非相冷哼一声,“你猜出我在这附近落脚,何不明天再来见我?”
苏梦枕道:“在映月阁无暇向大师问好,心中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还吃绿豆糕?还在外面吹风?”诸非相瞥了苏梦枕一眼,“甚至在这个时候来见我?”
三连疑问让苏梦枕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响应。
“绿豆糕……大师难道不是向我暗示你住在五芳斋附近么?”
杭州时诸非相常买一家糕点铺子的各色糕点,苏梦枕有幸尝过几次,便猜诸非相大约极为喜爱糕点。
大厅中诸非相拿走的绿豆糕正是五芳斋所制的绿豆糕,苏梦枕那时似有所悟便是为此,此刻听诸非相所言,似乎不仅仅有这个原因。
可诸非相手里正提着一包五芳斋的糕点,若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
“是也不是。”诸非相转了转手里的伞,懒洋洋道,“绿豆性寒,还会消除药性,你体弱又有寒病,在我眼皮子底下看不得你吃绿豆类食品。”
苏梦枕恍然大悟,他知道绿豆性寒,但平常并不忌讳太多,一时半会儿不曾在意。
若是只因性寒便不去吃,那这世间大约只有极少数的食物能让他吃了。
“大师有心了。”
苏梦枕脑海中又冒出了那个诸非相嘴硬心软的想法。
但他明白,若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诸非相,也许会得到否定的回答。
诸非相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盯着顺着伞檐落下的雨滴,神色淡淡,从怀中掏出信,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在信封上看见熟悉的字迹,唇角微扬。
诸非相道:“你一去半载,顾惜朝很想你。”
苏梦枕道:“惜朝当真说想我了?”
诸非相道:“他当然不会亲口说出来,我看出来的。”
苏梦枕微笑,未急着看信,将信收了起来。
这段对话结束之后,两人沉默着又同行了一段路。
乌云蔽月,枝叶飒飒作响,地面上的阴影连绵不断。
苏梦枕终于打破沉默:“大师医术高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救不了。”
诸非相的话言简意赅。
“……”
苏梦枕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沉默下来。
诸大师何等聪慧,想必见到他父亲的第一眼便看出父亲的病况,也对他的不情之请早已有所预料。
“药石无医。”诸非相的语气平淡,过于平淡则显出几分冷漠,他道,“他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我若是强行救他,便是与天抢命——那样也无不可,可对他来说,那不过是茍延残喘,比活着还不如。”
应州苏氏,三代抗辽,苏氏族人大多罹难,至今唯有苏遮幕与苏梦枕父子二人存活于世。
苏遮幕比苏梦枕病得还要重,早年时抗辽负伤,惹灾避祸,奔波流离数载,伤入骨髓,病入膏肓,沉疴难愈。
诸非相看他只一眼,便明白苏遮幕活不长久。
苏梦枕怔然若失,微微垂眼。
他明白诸非相说的有道理,可他自幼在山庙间长大,待苏遮幕安定后才逢年过节与其相见,苏遮幕又事务缠身……他二人父子关系并不如寻常百姓家那般亲密。
诸非相盯着路旁地面的墙影,水光中墙影如同在起伏一般微微晃动。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谁都有资格在此刻说些什么,不管是宽慰的话也好还是开导的话也好,唯独他没有资格。
更何况他不想说。
诸非相想起遥远的过去。
他曾望着吞噬寺庙的滔天大火,火车舔舐着皮肤,“唯一的家人”在他面前失去呼吸,陷入永远的沉眠。
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灵上的痛楚将他一并淹没,几近窒息,回过神时泪流满面,哽咽难鸣。
那时从未有人开导亦或是宽慰过他。
沉默间两人步行至客栈附近,四周已有眼线瞧见他二人同行,苏梦枕整顿心情,抬眼看向诸非相。
疏雨已歇,诸非相正在收伞,手指上勾着糕点包随着动作微晃,苏梦枕在伞下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迟疑片刻,一同收了伞。
两人明晃晃地暴露在外界暗里人的视线之中。
一枚树叶飘落在苏梦枕肩头,而他浑然不察,用一种带有些许征询的目光注视着诸非相。
他不清楚诸非相是想表现出熟识的模样还是初识的模样,一切都需看诸非相想法,端看此刻两人的举动能昭显出什么信息。
诸非相回以注视,却是盯着苏梦枕肩头的落叶。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
诸非相想。
苏梦枕不见回应,心中困惑,偏头顺着诸非相的视线看去,白玉般无瑕的修长手指随之闯入他的视野——诸非相伸手拂去苏梦枕肩头的落叶,旋即拍了拍他的肩,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了他。
“不是绿豆糕,是云片糕。”诸非相道,“送你了。”
苏梦枕:“……”
他伸手接过,纵使心中百般滋味,仍是礼貌道:“多谢大师。”
在旁人眼中,便是不知为何同行的诸非相与金风细雨楼少楼主在一家客栈附近驻足,传闻中诡秘莫测的诸非相将一包糕点送与苏少楼主。
竟似一见如故。
两人未多做言语,在树下分别。
诸非相拎伞走进客栈,苏梦枕转身朝另一侧走去。
苏梦枕走了一半路,陪同前来的护卫驾车在他眼前现身,他抬腿上车时仰头看见月牙从乌云后探出脑袋,月光皎皎,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云片糕也许是诸大师迟来的安慰。
可到底是不是,连诸非相自己也说不准。
若真要诸非相来解释自己的行为,那只不过随手送给病人的零食罢了。
第31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五)
诸非相与金风细雨楼少楼主一见如故的消息隔天便插了翅膀飞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原因并非那夜六分半堂的人向外透露,雷损御下有方,自然不会随意让人将消息往外传。
这消息之所以为众人所知是因诸非相乘上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马车,于众目睽睽之下同车夫言笑晏晏,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往玉泉山而去。
不必多说,最为不虞的自然是雷损。要知道那日他同诸非相在映月阁后院谈话,虽未直言邀请,可雷损相信诸非相绝对不是个笨蛋,必定感知到他语中深意,然而诸非相从始至终毫无反应,一直是那副淡然微笑摸不清深意的模样。
苏遮幕对诸非相的选择同样有些不解,问及此事,这位出色又奇妙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他怎么想与我何干我为何要考虑雷损的心情?”
苏遮幕哑然。
没有人敢说雷损的心情与自己无关,也许敢想,却绝不敢说。
但诸非相敢想,也敢说。
他沉默片刻,转移话题,为诸非相愿意前来替他诊治道谢。
尽管结果不尽人意。
诸非相简洁地给出诊断,他看到的与当面诊治的情况都是苏遮幕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但药不能停。
诸非相看着苏遮幕,道:“我替你新开两副药,你和苏梦枕一起记得按时吃药。”
苏遮幕颔首,诸非相问道:“苏梦枕回京后有好好吃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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