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四周这么静?你究竟到了何处?”
诸非相停住脚步,回首看他,目光平静。
“你认为此处很静么?”
赵佶微愣。
凉风拂过面颊,捎带来细碎的声响,似是人的抽噎悲鸣声。
他第一反应是毛骨悚然,毕竟夜黑风高,骤然出现这些古怪的声响,着实骇人。
诸非相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赵佶,道:“你再听听。”
赵佶压下心中惧怕——不只是对那些古怪的声响的惧怕,还有诸非相此刻的笑容——他侧着耳朵,乖乖地细听起来。
那确实是人的悲鸣声。
他同时也闻见了一些古怪的气味,迟来的腐旧气息闻之欲呕。
赵佶反射性地皱眉,视线飘向诸非相,年轻人分明淡笑着,却令赵佶心头发怵。
岂、岂有此理——!
不甘涌上赵佶心头,他懊恼于自己对诸非相的惧怕,索性大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声音太大,风中的抽噎悲鸣声立刻消失,诸非相没有响应,上前推着他往前走。
诸非相的手虚虚搭在赵佶肩头,却有如铁钳一般令他动弹不得,赵佶只得顺着诸非相的力道向前走。
绕过一座破旧的小屋,腐旧的气息愈发刺鼻,周围环境之破烂令赵佶震惊失语,难以想象这会是汴京会有的景象。
肩头的力道消失,诸非相停下脚步,赵佶位于院口,僵硬地向里面看去。
这破屋久没有人住,有藏在花街柳巷的深处,少有人来,屋门毁坏,凉风恣无忌惮地往里吹,回声嘹亮,刺得赵佶耳朵疼;屋内深处,聚着数个黑影,蜷缩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偶有痛苦的悲鸣溢出。
赵佶看见他们身上围着的与此处坏境格格不入的崭新被褥,嗅见腐臭味中掺杂的苦药味。
屋内的人们只瞧见了赵佶,警惕地不敢言语,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赵佶身上,如针刺一般。
赵佶久居深宫,即使出宫也常往繁华热闹之地去,他爱玩乐,鲜少深思,如今这副场景大喇喇地摆在他面前,令他哑然无声。
院内景象不过冰山一角,赵佶举目远眺,只觉黑暗中处处皆是这般景象。
诸非相转身离去,赵佶默默跟在他身后。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绕,赵佶埋头走路,百味陈杂,回过神时才发现诸非相已停下脚步,而他则走到了前头。
身侧是一条长巷,可以望见远处的灯火,隐隐可闻笑闹声。
“从这里就能出去。”
诸非相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到让赵佶浑身不自在。
两人只在一开始见面对峙时有过对话,彼时诸非相笑语盈盈,虽没有过分热情,却不像此刻一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赵佶回首看诸非相,眸光闪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你明明知道他身份,怎么方才还骗他?
或者问他你究竟想干些什么?
赵佶视线飘忽。
见过方才那副情景,他怎好意思问出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转头就走,信了诸非相的话,走进长巷。
墙影覆上头顶,赵佶彻底走入黑暗,他按耐着回首看诸非相的念头,只顾埋头前进。
前方声音愈来愈响,灯火愈来愈亮,赵佶握紧拳头加快了步伐。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的汴京。”
四个字,便叫赵佶如坠冰窟。
那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语调轻快,在赵佶耳中只有满满的讽刺。
他猛然回首,穿过重重黑暗望向长巷的尽头,不见那道赤色身影。
赵佶握紧了拳头,走出长巷。
*
米苍穹对赵佶的任性妄为早已习惯,官家不精武艺,却极为贪玩,但他自诩善于做人做事,不成想竟在在官家常来的地方出了纰漏。
赵佶一意孤行跟着赤衣人在巷中乱转,米苍穹与一干暗卫紧随其后,可仅仅是转过一个拐角,暗卫与他都跟丢了人。
他不敢声张,与暗卫一起四处找寻,随着时间流逝,始终不见赵佶身影,米苍穹不由得焦躁起来。
那赤衣人不知是何人,但官家也许从赤衣思及诸非相,这才跟了上去——可不管那人是不是诸非相,让官家与陌生人独处都不是一件好事。
大约在赵佶失踪半个时辰之后,米苍穹冷汗淋漓,几乎打算回宫禀报一切时,赵佶从黑黢黢的巷子中走了出来。
米苍穹看见他的身影,惊喜交加,罕见地真心诚意地凑了上去——
“公子,您没事吧!您——”
米苍穹未等到回应,待凑近后看清赵佶的情况,不由愣住。
官家衣不染尘,毫发无损,可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佶瞥他一眼,耳畔又回响起诸非相那句带着笑意的“你的汴京”。
“……回去了。”
赵佶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米苍穹愣了一瞬,回味着方才赵佶目光中蕴含的情绪,紧紧地跟了上去。
官家失踪半个时辰后毫发无损地回归一事,除了米苍穹与几位暗卫无人知晓,但回宫途中官家一直保持着不正常的沉默,令米苍穹胆战心惊,头一次摸不准赵佶的想法。
一整晚,赵佶一句话也没有说,在马车上望着车外的风景兀自沉默。
若非米苍穹看出他确实是官家,只怕会怀疑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有人替代了赵佶。
夜间赵佶躺在床上,本以为自己经过诸非相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可不过一闭眼,便陷入梦乡。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上了翌日的早朝,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蔡京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赵佶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确实立刻陷入梦乡,却屡屡从梦中惊醒,梦中诸多景象萦绕心头,来回环绕,入梦立醒,醒后入梦,念念不忘,偏偏自己不能控制,直到上早朝也未让他回神。
朝臣皆看出官家不在状态,心中奇怪不已,但这情况委实来讲不算少见——官家以往彻夜喝酒时也是类似的状态,唯独今日像是单纯的没睡好,所以有些奇怪罢了。
早朝将要结束之际,赵佶开口作喊人状,蔡京做好准备,孰料赵佶一开口,竟是一句太傅。
“……太傅。”赵佶站起身来,“朕有话想同你说。”
诸葛正我猝不及防地被喊住,心下讶异,拱手应下,跟上赵佶前不留痕迹地看了眼蔡京。
蔡京面色平静,只是略微抽搐的嘴角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御书房内,诸葛正我悄悄观察着赵佶的状况,不自觉地感到担忧。
方才在殿内离得远,并不像此刻这般近,赵佶不仅仅像是没睡好,眉间竟泛着愁思。
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他在心中思量。
出乎意料的是,赵佶罕见地问了他正经事。
诸葛正我谨慎地一一回答,并提出建议,为赵佶少见的正经姿态愈来愈感到迷惑。
正事结束之后,赵佶欲言又止,诸葛正我意识到这是重中之重,甚至有可能与官家回心转意有关,便耐心地等待着。
“……太傅。”赵佶问他,“你知晓诸大师究竟是何人么?”
这话似曾相识。
诸葛正我苦笑着摇头,怎么也不能将诸非相同赵佶回心转意联系起来。
“朕听说这一个月来,诸大师同追命捕头来往甚密……他不曾说过什么吗?”
赵佶不死心地追问,看起来颇为急切。
与诸非相来往甚密的是追命,并非诸葛正我,更何况“来往甚密”只是传言中的说法罢了,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着实有些为难人。
诸葛正我奇怪于赵佶隔了一个月后对诸非相复燃的执着,努力回忆着,终于想到一个可以作为回答的答案:“诸大师曾说他是被一位老和尚养大的,幼时卖艺挣钱,这才练就一身武艺。”
赵佶眨了眨眼,有些失望。
诸非相卖不卖艺与他何干?他想问的是诸非相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竟然……能让他做那些梦。
梦中之事如身临其境,犹如一场真实的噩梦。
诸葛正我告别失望的赵佶,回府的路上心中满是疑问,猜测也许是昨夜官家与诸非相有一场偶遇,可偶遇后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只希望官家能坚持得长久一些。
诸葛正我想着赵佶今日少见的正经样,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34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八)
◎人见人爱诸非相。◎
追命对诸非相说起了官家的变化——其实不用他说,民间早已莫名其妙地有了官家回心转意的传言,无非是追命讲得更仔细些。
仔细的地方在于诸葛太傅的政敌,蔡京的反应。
追命乐不可支,他虽忙于六扇门的事务,但向来不会错过朝中好戏,偶然碰见上门蹭酒的诸非相,笑嘻嘻地同他分享趣事。
诸非相一边点头一边毫不犹豫地倒光酒坛中的酒,追命眼睁睁地瞧着最后一滴酒滴在坛边摇摇欲坠,惨叫:“你又不给我留!”
“我给你带点心了。”
诸非相一本正经。
“…………”追命咬牙切齿,“你这点心肯定又是从金风细雨楼带出来的!”
诸非相:“嗯。”
追命:“所以你不亏反倒赚了!”
诸非相:“对啊,真好。”
……可恶!
追命愤恨地拣了块糕点往嘴里塞,他其实并未见过苏遮幕,能上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多,诸非相大约是唯一一个既能上金风细雨楼还能被热情地送点心的人物。
也是唯一一个会借佛献花蹭酒喝的家伙。
追命吃着点心,问诸非相:“你莫非穷得连买酒的钱也没了?”
诸非相道:“这不是有你嘛。”
追命一噎,心想他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诸非相蹭了酒,打听到一些汴京城中没有的消息,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站起身后便听追命略有些犹豫地叫住他,问:“你在汴京城中,还有见过那位赵宸公子么?”
诸葛正我从不对弟子有所隐瞒,信赖有加,他知道的追命同样知道。
对于官家那日略显古怪的表现,追命难以将其同诸非相联系起来。
诸非相回首看他,青年神情严肃,显然极为期待并重视他的回答。
“见过。”诸非相如此回答,毕竟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去花街买酒时碰见过,说了两三句话罢了。”
追命还想再问,诸非相却挥挥手,迈步走了,只留下一片消失在墙边的衣角。
他坐在原位,看着诸非相带来的糕点沉默了很久。
总是这样,诸非相看起来很好接近,问他问题大部分都会回答,却总是如隔云雾,似真似假,令人困惑不已。
诸非相这个人,同样如此。
*
不止追命有这种感受,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有同样的感受。
诸非相来金风细雨楼的次数比常人多——甚至比雷损还要多,雷损不会悄无声息地绕过守卫忽然出现在墙头和屋顶吓人一跳,更不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诸非相样样都做尽。
起初金风细雨楼的守卫为不曾发现诸非相的踪迹而羞愧难当,但次数多了,在苏遮幕本人无奈接受的情况下,他们也非自愿的习以为常。
苏梦枕和诸非相在江南便相处过一段时日,对诸非相来去无踪见怪不怪,惊讶了一小会儿,便接受了事实——这世上似乎没有诸非相做不到的事情,越过重重守卫陡然现身一点儿也不奇怪。
苏遮幕则是费了好大劲才习惯这件事,楼中守卫并不松懈,只有承认诸非相身法精湛才能解释一切。他同诸非相见第一面时便认识到诸非相毫不客气的特质,孰料这位大师还能比他想的更不客气。
这日诸非相又在金风细雨楼的后山中冒了出来,后山风清气爽,湖面碧波荡漾,游鱼摇曳而过,是个休闲的好天气。
苏遮幕沉思着往后山散心,一抬眼,便瞧见亭中悠然自得撑着腿倚柱吃点心的赤衣年轻人。
苏遮幕:“……”
他上前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并在心中庆幸诸非相纵使不是友方,却也绝非敌人。
诸非相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指了指桌上的点心。
苏遮幕一看那点心便明白诸非相已见过苏梦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在桌边坐下,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块。
点心甜而不腻,味道不错,苏梦枕在诸非相常来金风细雨楼后便命后厨的人准备些点心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也常吃。
苏遮幕很乐意看到苏梦枕能表现得像一个孩子。
两人谈了些有的没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倒也不显得尴尬。苏遮幕身上有文人的气息,温和而又平静。
对话途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父子二人的病情,久病难除,诸非相态度明显,苏遮幕心知肚明。
只是……
苏遮幕心中颇为踌躇。
楼中事务不好对外人细说,诸非相常往金风细雨楼跑——与旁人相比较而言——他算半个外人,是以苏遮幕有想对他说的话。
如今已是初夏,诸非相在汴京停留已有月余,汴京风起云涌,波折不断,雷损行事愈发嚣张,而京中莫名其妙传开官家回心转意的传言,但这些似乎都与诸非相毫无干系。
苏遮幕曾认为诸非相入京后会掀起新的波澜,然而纵观诸非相入京后的种种作为,他竟像是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愿望,这一度让苏遮幕感到遗憾。
作为金风细雨楼细雨楼的楼主,苏遮幕不会评价诸非相的作为,但作为一名父亲,他却有想说的话。
凉风习习,诸非相正望着湖面发呆,便听见苏遮幕的请求。
他请求诸非相在他死后,对苏梦枕能照拂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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