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探查秘密,现在秘密就在眼前,我不能让你错过。”
“送你上去耽搁不了太久。”
周溪浅摇了摇头,“这会儿正好无人,你送我上去后,可能就遇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凌晋方要张口,周溪浅扁了扁嘴:“我知道我会拖后腿,可这里这么多人,如果真被发现了,就算没有我,你大概也脱不了身。我不想自己在上面担心你,所以,你不要撵我走。”
少年的声音低低浅浅的自黑暗中响起,和着遥远的、难料祸福的锤石的声,凌晋的心奇异地松了一下。
他功成于沙场,在过去无数个死生之间,他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得益于他的专断独行——这里危险,先把周溪浅送出去,这是他权衡之后的瞬时决断。可此刻,在少年不肯离去的娓娓声中,他竟生起一个无关得失却有关风月的荒唐念头。
——留周溪浅在侧,似也不错。
于是他牵住周溪浅的手,低声道:“罢了,那就随我一探。”
两人屏息向着远处的火光处走去。
那是一处与贮藏石块相似的暗室,在漆黑甬道的一侧。借助甬道的掩映,凌晋将周溪浅在身侧一按,一道向内探看去。
室内足有数百人之众。火把交映处,有一座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石磨,敲碎的石块被倒入石碾,在十数人推拉下,碾成青黑色的石粉流出石槽。石槽下是一张两尺见方的巨型木槽,数道平缓的微齿横贯槽面,木槽旁有一座大水瓮,细水从水瓮下端的孔洞流出,将石粉混成石浆,顺着木槽缓缓下淌。
流动的石浆经过数到微齿,沉淀下一些石粉,而仍旧浑浊的黑色石浆顺着木槽流到地面,四散而淌。
凌晋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们在干什么?
袖口被拉了拉,凌晋缩回甬道,周溪浅已趴到耳边:“晋哥,他们好像在淘洗。”
凌晋以眼神示意。
“你见过淘米没?”少年的声音沙沙入耳,“你肯定没见过,我淘过,把陈米和水混到一起,放入米槽,米沉,一斜就被淘出,如此反复几次,米就干净了。那木槽跟淘米用的米槽差不多,只不过大了数倍,他们会不会也是在淘洗东西?”
凌晋将视线落入被细齿拦留的石粉,泥流阵阵,火光荧荧,一点金光,自褐色石粉中一闪而逝。
石粉中有东西,他们果然在淘洗!
一人忽然高喊一声:“开天窗!”
几人持炬迅速向四面而去,随着数声沉闷的嗡鸣,三座孔洞自穹顶而开。
天光霎时倾泻而下,将暗室深处照得透亮。
一座巨大的石炉,在天光中显形。
添柴,点火,木槽上的石粉被源源不断送入炉腔,皮风囊拉满,递送,将炉火燃成人高,金黄色的液体,从一侧的石槽缓缓流出。
凌晋倏然缩回身体,拉着周溪浅向外走去。
“今日所见,不得让任何人得知,懂吗?”
“晋哥,他们在——”
“炼金。”
周溪浅陡然深吸一口气,凌晋冷声道:“我朝严禁私采金矿,挖一两者流百里,你今日所见,是要族诛的重罪。一会儿到出口,你佯作昏迷,我把你带出去,若遇人盘问,只推说昏迷不醒,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会信我们吗?”
“信与不信,非你我能做主,但以我对李廷的了解,他兴许会纵容你一些。若你我不得已分开,你记住,我榻底有一包袱,里面装着与梁蔚联络的烟花,你燃红色烟花,他会助你。”
两人说话间来到贮石的暗室,凌晋像突然想到什么,迅速从囊中取出石块,一脚踢进暗室,周溪浅被拉得踉跄,口中却笃定,“晋哥,我不跟你分开。”
凌晋语调微冷,“凭你自己,能帮到我什么?”
周溪浅咬住唇,没再说什么,只加紧速度跟上了凌晋。
两人尚未到出口,凌晋突然顿住脚步。
一簇火把出现在前方漆黑的甬道。
凌晋把周溪浅拦在身后,十数根火把已涌进甬道,来者手持利刃,在炬火下泛着冷光。一辆轮椅从拐角处驶出,楚长卿推着李廷来到了火光前。
近在咫尺,方才的对话必被对方听去,凌晋凝着来人,缓缓抽出佩剑。
火光下,李廷神色俨然,他目光越过凌晋,看向身后的周溪浅,“周小子,过来。”
“李爷爷,我们不是有意看到的。”
“我不管你有意无意,你是他的后人,只要你往后不出白梨坞半步,我不会把你怎样。”
周溪浅从凌晋身后探出头来,“李爷爷,你是要软禁我们吗?”
李廷神情微缓,“白梨坞的秘密,不能被外人知道。”
“那晋哥呢,他能跟我在一起吗?”
李廷注视着周溪浅,老眸因病躯而滞,因睥睨而冷,像在瞧一个挟恩图报的孩子。
凌晋突然开了口,“李大人前来捉拿我,为何只带寥寥数人?”
,“十年磨剑之客,捉你足矣。”
凌晋却淡淡道:“李大人是怕闹出动静,叫身后炼金室的人知道吧?李大人虽为白梨坞之主,却未必号令的动所有的人。”
李廷陡然神情转厉,“竖子!我要护区区一人,岂会护不住?”
“恕我直言,李大人日薄西山,恐怕护不了舍弟太久。”
李廷微微变色,身后的楚长卿却突然道:“李公子不必咄咄逼人,大人老了,白梨坞确实已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你们闯此大祸,大公子必不轻饶,若非要救周小公子,大人何必赶在大公子之前,亲自前来接周小公子走呢?”
凌晋神色冰冷,“那个脸上有枫红胎记的人,是谁的人?为何会引舍弟至此?”
“枫红是大公子的人,但引周小公子至此,大公子并不知情。他确实曾被大公子授意要诱拐周小公子,但大公子身处上位,岂会替他出谋划策?是他听闻你们在打听他,才出此下策,欲将周小公子引诱至此献给大公子。但他不及通报,便已被我们控制,所以大公子尚不知你们探到地下,只要你们不惊动身后的人,就不必担心大公子日后发难。我们大人与祖将军有同袍之谊,与大公子有父子之情,所能做的,不过是带走周小公子,掩埋你们来到地下的事实,请看在李大人年迈的份上,将周小公子交给我们。”
“若李大人故去呢?”
“我来护周小公子,李公子,迟则生变,若令父子生隙,后果难料。”
凌晋凝眸看着二人,忽而,将周溪浅从身后扯出,往前一推。
周溪浅措愣地看着凌晋。
“走。”凌晋语调微沉。
【作者有话说】
发现自己上了一个一万五字数的榜,那必须加更,周五周六周天周一都更吧~如果字数依然不够,周二再更~有存稿无所畏惧hhhh
第39章
“我——”
凌晋见他岿然不动,竟直接扯过他,拖着他向李廷处走去。周溪浅掰向凌晋的手指,惶恐溢出瞳眸,他脚下生根,竭力抵抗,身体却绝望地被凌晋向前拖动。
及至李廷近前,周溪浅哀叫道:“晋哥,我不走!”
凌晋却突然转身,剑光一闪,长剑迫到了李廷颈前。
“后退百步,否则给李大人收尸。”
李廷被利刃压喉,却面不改色,“挟持了我,你更护不住他。”
凌晋却将剑往前一递,“三数之内,刃下封喉!一、二——”
李廷脖颈立时出现一道血痕,楚长卿面色大变,“慢!撤百步,后撤百步!”
十数个举炬持刃之人向后撤去,顷刻间,甬道只剩李廷一人。
凌晋持刃平视,“灭火把。”
楚长卿咬牙一抬手,火把悉数灭掉,甬道霎时浓黑一片,凌晋拉起周溪浅,向着李廷来时那条岔道疾速跑去。
身后是百余炼金人,身前是李廷带来的数十名练家子,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条隧道并不笔直,期间数道拐弯,墙壁一侧偶有暗洞,凌晋担心其为穷路,未敢贸进,只带着周溪浅贴壁疾行。那十几个练家子已涌入甬道,他们手中有炬,亦比凌晋熟悉地形,故而距离在逐渐缩短。
某一个转弯处,周溪浅甚至隐约看见了火光。
——他们已经离自己很近了。
而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
又一个暗洞从身后闪过,周溪浅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晋的侧脸,方才他将自己轻易抛弃的情形在心底一闪而过。
他抿起唇,加快了脚步,心中响如擂鼓,既凉且烫,他下了一个决心。
又一处拐角自眼前出现,凌晋带着周溪浅贴壁跑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身后的脚步声却在逐渐逼近。
正在此时,身侧突然钻出一人。
饶是凌晋镇定,亦不免身体一紧,他疾步后撤,将周溪浅护在身后,手中长剑一挑,向来人刺去。
来人倏地从凌晋剑下闪过,凌晋看清了来人,剑锋一顿,“梁蔚?”
梁蔚停住身形,声音茫然,“殿下?”
情况紧急,不容多言,凌晋道:“有人在追我们。”
梁蔚当即反应过来,“殿下,随我来。”
梁蔚转身钻入一个暗洞,凌晋这才发现身侧墙壁一臂高处被凿出一个暗洞,他钻入暗洞,转身欲拉周溪浅。
周溪浅站在洞外,拐角后已隐隐显现出火光,脚步声将仄道塞满,少年漆黑的眼底有火光涌动。
“进来!”凌晋低喝。
周溪浅看他一眼,转身向甬道深处跑去。
那一瞬间,凌晋将自己推向李廷的情形在心底闪过。
身后火光欲亮,他拔足向前跑去,已有人当先跑过拐角,在看到周溪浅的那一刻,高喊了一声:“在那里!”
暗洞内静了一瞬。
梁蔚率先反应过来,“殿下!周小公子在引人!你先——”
凌晋已追出洞外。
他三步跑到周溪浅身后,扣住他的手腕,身后火光大盛,两人的身形暴露在众人之中。
凌晋拖着周溪浅率先钻入暗洞。
真正的短兵相接从此刻开始。
受困于梁蔚带领的这条仅容一两人并行的狭仄暗洞,追击者无法一拥而上,他们被压成一条持刃的长蛇,源源不断地向三人发起攻击。刀剑涌入,身形受制,行动滞缓,功夫优劣已在其次,谁的剑快,哪方剑多,就能取胜。凌晋与梁蔚身处劣势,只尽力护着不会功夫的周溪浅,在逼仄洞穴的乱剑之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血腥气开始弥漫。
周溪浅白了脸。懊悔,自厌,他很难形容此刻的情绪,只知道发了狠般向前狂奔,身上撞伤蹭伤也在所不惜——他怕自己再给他们拖后腿。
梁蔚一面尽力护着凌晋,一面带着他们向后撤退。
“出口还有多久?”凌晋趁乱问。
“很远,但!有门!殿下再坚持百步!”
“不得恋战!”
两人躲过斜刺里的乱剑,护着周溪浅捷足向前跑去,直到跑到一处,梁蔚突然回身旋起,足尖点壁斩断头顶的捆缚麻绳,一座沉重的石门倏然下坠,顺着两侧深刻石槽,轰然砸到地上。
梁蔚将门上三道铁链拽下,拉紧,迅速扣到地面的铜环之上,如是,一道无法从内打开的石门,赫然屹立在眼前。
凌晋平匀气,夸赞:“门不错,这就是你们挖的地道?”
“是的,我们担心殿下会遇危险,便提前设了一道能从外面关闭的门,没想到真用上了。殿下,过了这道门,咱们就已经出了白梨坞的地界了。”
“什么时候挖通的?”
“今晨,我们一直没有接到殿下传出的白梨坞内部图,担心殿下有危险,就擅自做主继续挖掘,今晨不小心挖通了白梨坞的地道,我担心被人察觉,便先行探路,没想到碰上了殿下。”
凌晋挑了挑眉,“地道挖得很是时候。”
他走到石门前,伸手推了推,见石门纹丝不动,便转身搜寻周溪浅的身影。
周溪浅跌坐在地上,四周黑漆漆的,凌晋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不过……那小东西掉头就跑的样子仍在眼前,倒不难猜他的想法。
周溪浅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勇气,倔强,愤懑,与决然,在转身而跑的那一刻飞出了天外,却又在凌晋拽回,乱剑裹挟,及那段逼仄绝望的地道中,坠落,碾碎,变成悔恨,惶然,与铺天盖地的羞耻。
他跌坐在地上,脑中翁然作响,浑身汗出如浆。
凌晋静静凝了他片刻,出声道:“周溪浅,过来。”
见少年的身躯仍委顿于地,凌晋突然嘶了一声,捂住腹部的伤口,靠到了背后的墙壁上。
周溪浅像被惊醒的梦中人,他先茫然抬起头来,看到凌晋手指捂腹神情痛苦,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凌晋,期间甚至绊了一脚,他趴到凌晋身前,颤声道:“晋哥,你受伤了?”
凌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皱着眉“唔”了一声。
周溪浅再次白了脸,眼泪涌出眼眶,他摸向凌晋的伤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凌晋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一按,让两人指尖相覆。
“小伤罢了。”
腹部的湿润血液及凌晋腹腔的起伏让周溪浅指尖一颤,他惶然又茫然地抬起头来。
凌晋低头,靠近,两只手都在抓着周溪浅的手,只得用眼神抚慰周溪浅的眼泪,他道:“周小公子舍身取义,叫我好吓。”
相握的指尖又是一颤,凌晋松开手,“好了,别哭了,随我出去。我这人娇气,受不得什么皮肉伤,随我出去包扎。”
梁蔚吃惊地看着凌晋松开周溪浅的手,又在周溪浅脸畔揩了一下,他的心还在为周溪浅二话不说就转身引人的果决英姿七上八下,便见周溪浅像被捋顺了毛的什么小动物一样跟在了凌晋身后,心中愈发惊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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