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凌晋的声音轻而疲,像不经心地梦呓。
周溪浅发了一会儿呆,心中逐渐升起一种无处着落的空茫,和一股不敢落地的欢喜,他静听了一会儿凌晋的呼吸,再一次钻进凌晋怀中,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圈上他的腰,闭上了眼。
再醒来,天已大亮,车停了,没完没了的雨声也停了,车内只有周溪浅一人,嘈杂的人声从车外传来。
周溪浅瘸着脚挪到窗边,推开,发现凌晋站在车后不远处,在跟人交涉。
周溪浅扬声喊了声:“晋哥!”
凌晋打断那人的对话,来到周溪浅车前,微笑道:“还疼吗?”
周溪浅扁扁嘴,“有点。”
“我带你下来?”
周溪浅往远处看了看,远处的山道上,泥水狼藉,枝树堆叠,道路上方的山壁树木倾倒,大片黄土裸露出来。
“路上这是怎么了?”
“遇到了泥石流。”
“泥石流?”
“嗯,泥石流阻塞住了我们身后的山路,我们不用担心被追击了。”
周溪浅弯起了嘴角。
凌晋将手搭在周溪浅颊畔的窗沿,“所以想吃点什么?他们正准备埋锅造饭。”
“我想吃鱼。”
“大概不行,还有别的吗?”
周溪浅探出头往外瞧,“你们是不是猎到了什么东西?”
“两只兔子,还有一只野鸡。”
周溪浅眼前一亮,“我要吃兔子!”
凌晋勾起唇,“嗯,抹上蜜如何?”
“嗯!”周溪浅向凌晋探出半边身子,“晋哥,我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吃完饭就走,以免再遇到泥石流,你想下来吗?”
周溪浅道:“脚好疼。”
“我扶你。”
周溪浅立马翘起唇角,“那我就下来。”
凌晋将周溪浅半抱着扶下马车,将他抱到车辕上坐下。周溪浅仰起头,天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会有雨。不远处,凌晋的亲卫已架好炭盆铁网,将兔肉片好,铺网,刷三道蜜浆,撒西域香料,不出片刻,亲卫以小碟盛着四五片兔肉端到了二人面前。
凌晋先举箸尝了一块,才对周溪浅道:“味道尚可,你尝尝。”
周溪浅拾起另一双长筷尝了一片,兔肉极薄,脂香味足,齿颊留香,周溪浅忍不住一连吃了三片,凌晋见周溪浅将小碟里的炙肉都吃尽了,便对亲卫道:“做得快些。”
一只兔子肉腴美处不多,余者如兔腿皆肉质紧实,不宜片薄,亲卫便整根裹上厚厚的香料,炙到焦香,再端过来给二人。
周溪浅将韧劲十足的兔子腿吃完,发现远处的山道上,出现了一群着甲的士兵。
凌晋也发觉了,他起身向远处眺去。
山路上军队庞大,人数逾千,队中无旌旗,不好辨认身份。凌晋的近卫悄无声息地向凌晋靠拢而来,梁蔚道:“殿下,不像是巡防的人。”
队伍中间一人骑高马,凌晋定睛看了半晌,突然道:“是舅父。”
声音掩不住讶异,他偏头对梁蔚道:“梁蔚,先去打声招呼。”
梁蔚纵马跑下山路,与对方交涉起来,远处庞大的队伍微微停滞,紧接着,队中骑马的人驱马来到队前,甩开队伍向着凌晋方向飞驰而来。
及至近前,凌晋迎上前去,行晚辈礼:“侄儿见过舅父。”
王渊立马翻身下马,他高峻挺拔,年逾不惑却不见老态,见到凌晋,一双锋利鹰目映出笑意,拍着凌晋的肩笑道:“你小子,怎么在这?”
凌晋探查白梨坞乃皇帝密令,不便告知王渊,便笑道:“来查徐州边防,原想着图近走山路,谁想到遇到了泥石流。”
王渊神情一敛,“可受伤了?”
“不曾,倒是一下属伤到了脚,舅父怎么在此?”
王渊凝眸看向不远处的泥石流坍塌处,“属下来报,徐州界被雨水冲毁了山路,此处乃前往前往徐州最近之路,可一日直达,不可有阻。”
此乃王渊与凌晋心照不宣之事,徐州乃降州,又北临胡人,地处边境,从朝廷让凌晋与王渊共辖之策上便足见对徐州的堤防与重视。
凌晋颔首,“确应尽快通开。”
王渊道:“这几日随时有雨,恐还有坍塌,我在不远处安了营寨,你若不急着复命,便前去休憩几日。”
凌晋笑了,“正好下属有伤,那侄儿便去叨扰几日了?”
凌晋两度提及下属,王渊便笑了,“什么下属?这般得你重视?”
凌晋折身来到周溪浅身旁,将他抱下车辕,扶着他来到王渊身旁,“这是安北将军、扬州刺史王大人,还不快见礼?”
王渊从凌晋相扶的臂膀扫向周溪浅的脸庞,眼角的细纹微微一动。
周溪浅抬起幼圆的杏眼,“安北将军。”
“这是谁家子侄?”
凌晋道:“是周家。”
“哦?”王渊的利目森冷下来,“巧了,周记也在我营中。”
“尚书令怎会在此?”
“替陛下巡查四方,自然哪里都去得。”
凌晋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只说:“这孩子腿上有伤,我先扶他回车上。”
王渊再次在两人相扶处一瞥,淡淡道:“那就先回去休息,我带人去疏通道路。”
凌晋扶着周溪浅重新回到马车之上。王渊带来的队伍业已赶到,一人驱马来到车前,隔着帘子向凌晋见了礼,便带着凌晋向营地行去。
帘幕掀起一角,露出王渊端肃深刻的侧脸,周溪浅轻声道:“他就是王寻的父亲吗?”
“嗯。”
“看着不像。”
凌晋神色淡淡,“舅父确实看起来极威严。”
周溪浅觑了凌晋一眼,试探道:“他对你不好吗?”
凌晋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对我极好。小时我不住在母妃宫中,常常害怕,他便设法来看我,还给我雕过一只木雕的小兔子。”
凌晋靠在车壁上,脸上浮起一点笑意,“那只小兔子,我那时甚喜爱,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不见了。”
“那你岂不很遗憾?”
凌晋看了周溪浅一眼,“没什么可遗憾的,旧人旧事罢了。”他握上周溪浅的手,“到了舅父营地,你好好歇一歇,把脚伤养好了再走。”
“晋哥你呢?”
凌晋慵懒得闭上目,“我也把伤养一养。”
周溪浅突然咕噜笑了一声,“晋哥你嘴真硬。”
凌晋睁开眼,“我怎么了?”
“你看你,遇见王将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却还表现得好像并不在意王将军似的。”
凌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2333
第42章
凌晋与周溪浅到达王渊的营寨,一下车,便见远处周记侧身伫立,在赏营中高树。
周记素以容姿俊雅而闻名,此刻缓带轻袍,长身而立,兼身消如鹤,气质凛然,只一立,便是京城所追捧的名士风流。
周溪浅的杏眼倏然冷了下来。
他拉住凌晋,“晋哥,我们从那边走。”
凌晋扶着他向与周记相背的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起了一场热闹。
一个兵卒端着一盆血水走到周记身旁,看都不看,便向一旁泼去。血水溅在周记身边,周记洁净的衣袍霎时染上了血污。
周记转身怒斥,“竖子无眼?”
倒血水的兵卒道:“哎呦!怎叫负伤战士的血污了尚书令的衣袍?”
周记将袖一甩,“匹夫王渊,是连下属都约束不住了吗?”
兵卒反击:“我们能为抢险而负伤,将军爱护我们还来不及,岂忍加以斥责?”
周记倒是神情睥睨,丝毫不为讥讽所恼,“我不欲让尔等污我耳目,王渊呢?”
兵卒立马大笑起来:“将军岂如尚书令得闲?将军已率军抢险,能来污尚书令耳的,也只有我们这等因负伤而不得不修养的闲人罢了!”
周溪浅在一旁看着,悄悄弯起了嘴角。
他在京城流落时也曾听说,周记被人称为雅相,只因他不事俗务,被奉为高洁。
他当时以为人们都疯魔了,竟去追捧一个尸位素餐的人,没想到在军营,却能听到这样一番痛快之言。
他浑忘了凌晋在侧,嘴角愈发翘了起来。
耳边突然传来凌晋低沉的声,“再看戏,便被你伯父瞧见了。”
周溪浅猛然回神,见凌晋墨眸中带着戏谑,“亲视长辈蒙难,必遭谴责,周小公子,还不随我避一避?”
周溪浅先是一愣,紧接着露出笑容,他扬起臂,“那你抱我。”
凌晋抱起他向远处走去。
周溪浅伏在凌晋肩头,嗤嗤地笑。
凌晋在他腰上一拧,“目无尊长,坏得很。”
周溪浅笑得浑身发软,“那你干嘛不训我?”
“又不是看我的戏,我训什么?”
“你那么好,谁会让你成为笑柄?”
凌晋托臀将他往上抱了抱,声音有些无奈,“你呀……”
周溪浅圈上凌晋的脖颈,“晋哥,你真好。”
“我哪里好?”
“你站在我这一边,就是好。”
带路的士兵远远地站在一处营帐旁向二人招手,凌晋抱着他向那里走去,“尚书令对你不好?”
“嗯,但不要紧,反正我已经不是他们周家的人了。”
凌晋把他往上一颠,“那你现在是谁的人?”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钻进凌晋怀中,咕咕笑了起来。
凌晋等他笑完,将他抱得略远了些,“怎么了?这般高兴?”
周溪浅歪头看着他,双目盈盈,“因为……你没说我。”
“没说你就高兴?”
周溪浅斩钉截铁:嗯!”
凌晋心中一软,将他抱了满怀,“唔,我自然向着你。”
凌晋抱着他走进帐内,径直将他放到榻上。
“说吧,肚子里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周溪浅晃着脚道:“我讨厌尚书令。”
“嗯,还有吗?”
“你讨厌他吗?”
凌晋挑了下眉,“怎么?周公子还要求我与你同仇敌忾?”
周溪浅嘴角噙着笑,“可不可以吧?”
凌晋点了下他的额头,“知道为什么那名士兵会讥讽尚书令吗?”
“因为他不干实事。”
凌晋笑了一下,“因为一桩旧事。三十年多年前,舅父迎战胡人,负了伤,身上一处伤口因医治不及,至反复溃烂,气味难闻。他那时只是一个凭借裙带关系初入朝堂的小将,跟士族出身的周记不能相较。一日他去周记府上赴宴,特地将伤口裹缠了数道,可还是被闻不得腐臭之味的周记赶了出来。二人就此结下梁子,舅父的手下讥讽周记,不足为奇。”
“为国负伤却遭人嫌弃,不怪你的舅父讨厌他。”
“不过是位卑人轻罢了。”
周溪浅的神情仍有些愤愤。
凌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怎么?要替我的舅父打抱不平了?”
“很应打抱不平。”
“你啊……朝堂之争,岂用你打抱不平?十年前,周记被罢官,下狱,险些丢了性命,那时你已六岁,应当有印象吧?”
周溪浅微微变了脸色,“是你舅父的手笔?”
“嗯。”
一道惊雷忽从天边炸起,周溪浅猛然缩脚,痛呼一声,蜷起了身体。
凌晋蹲下身,“撞着脚了?”
“……疼。”
“我去找赵太医。”
凌晋掀开营帐,骤起的风扑进帐内,外面已阴云密布。
赵太医赶来时,外面已下起瓢泼大雨,周溪浅疼得面色发白,赵太医连忙叫凌晋扶着周溪浅躺好,仔细查看起周溪浅的脚踝。
“还好还好,没再伤着,周小公子,这脚可不能再乱动了。”
赵太医给周溪浅上了新药,又熬了一碗麻弗散喂他喝下,最后把他的腿小心吊起,“睡一觉吧,醒了就会好受些。”
周溪浅服下药,眼神逐渐迷离,他拉过凌晋的手攥入手中,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的脚,是否还能舟车劳顿?”凌晋收回手。
赵太医从匣中取出新的布帛和伤药,“若想让他不留后症,最好还是不要四处辗转。殿下,您的伤也该换药了。”
凌晋解开衣袍,“嗯,那便先在舅父这好好休养。”
待上好药,凌晋将衣系好,“他娇气,你给他治伤,需比我再仔细些。”
赵太医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正要请辞,一声马蹄忽而混入营外雨帘。片刻后,帐帘被蓦地掀起,王渊一身蓑笠,冷肃地踏进帐内。
凌晋有些诧异,“舅父回来了?”
王渊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太医,“你随我来。”
凌晋随王渊来到主帅营帐,王渊屏退左右,连蓑衣都不及脱,便压低了声音道:“京城急信,陛下于宫中骤然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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