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毫不领情,“为殿下医治是下官分内之职,殿下只要能遵医嘱,下官别无他求,但若殿下不肯注意,下官可不管什么乱不乱军心,不论如何,这条胳膊还是得要的!”
军医将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又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饮食,再三强调不可乱动,才叫梁蔚扯着愤愤退下。
周溪浅跪坐在床榻内侧,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凌晋。
凌晋笑了一下,“连臂膀都替你出气。”
周溪浅道:“疼不疼?”
凌晋道:“不疼。”
周溪浅板着脸道:“满嘴谎言。”
凌晋笑了一下,眉宇间露出难掩的疲态。
周溪浅这才想起他夜里可能没睡,他面色缓了缓,向内挪去,“我扶你躺下吧。”
周溪浅扶着凌晋躺到榻上。
凌晋看着他,“过来。”
周溪浅不肯动。
凌晋低声道:“小溪。”
周溪浅不情不愿地挪到他的身旁。
凌晋叹了口气,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将周溪浅揽到肩头。
而后与他相枕着闭上了目。
周溪浅被凌晋圈入怀中。看着凌晋微蹙的眉头,有些晃神。
凌晋的臂膀很温柔,根温暖,适中的力道与紧贴的身躯像是像是在珍视,周溪浅没法把他与片刻前强硬无情联系起来。
他在心急什么?他与凌晋现在如胶似漆,还有什么值得他心急的?
周溪浅想不通。他在凌晋臂弯下发了好会儿怔,才跟着闭上了目。
周溪浅与凌晋在盐城一住五日。这五日,周溪浅看着凌晋集将领围聚地图之侧,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先后开跋,向着凌晋地图所指方向行去。
凌晋在设伏。
叛军元气大伤,战力不足两万,此时唯有退守白梨坞一条路可走,凭借白梨坞的深池高墙恢复元气。
凌晋见过白梨坞的城池之坚,必然不会叫叛军安然回坞。他派出大部兵力,埋伏在叛军回坞所有可能经过的道路之上。这些道路凌晋议定了数遍,找当地百姓核实了数次,直至最后,凌晋留在身边的战力已不足五一成,可五日之后,依然接到了叛军安然退回白梨坞的消息。
叛军悄无声息地绕过天罗地网,尽数退回白梨坞之内。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凌晋知道,两军交战,运气极为重要。从开战以来一直眷顾自己的老天,这一次终于偏心了一次叛军。
但凌晋知道后果远不止于此,这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运气不佳,而是战局的倾斜。
接下来,凌晋不会再有无往不利的战机,以逸待劳的奇局,只有以命换命、不遗余力的硬战。
因为他即将面临的,是城墙之坚堪比京都的攻城战。
且叛军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穷路。
穷寇若不肯降,便定会死战到底。
李月端一旦据城死守,凌晋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凌晋带剩余部队迅速西进,命埋伏在各地的战力急速归拢,于三日后,将七万兵马列阵于白梨坞城前。
凌晋站在泗水东岸山峦,俯瞰白梨坞的高墙。
那座他曾在一月前就见过的高墙。
围城的高墙矗立在莽芜旷野之中,巍峨雄伟,坚厚异常。
护城河碧波荡漾,百尺宽的宽阔河面横贯城前,将战士与屿车拦在城墙百尺之外。
凌晋清楚,这座高墙之内,还有一道更为高耸的内城城墙。
这样的城池,想要攻下,唯有以人命摧之。
一日后,凌晋军发起攻城战,将士们扛着巨石,不惜命般扑进白梨坞的箭雨,倒在护城河滚滚水波之中。
第二日,凌晋军再次进军,在夺命剑雨之中,继续将巨石推入护城河,以战士身躯与巨石,将河道缩窄了两成。
如是一连七日,河中的尸体与巨石阻断了河流,将士们踏着同袍尸桥渡过护城河,红着双目冲到城墙之下。
凌晋以近两万伤亡的代价才将这条涛涛的护城河填平,可当城内被破开,城内却只有空城一座。
千亩良田尽数焚毁,民居米缸全部清空,所有水井皆被填埋,他们面前,是一座空城。
叛军及白梨坞外城所有百姓,尽数撤入内城之中。
凌晋的面色难看至极。
坚壁清野,白梨坞千亩良田变成一片焦土,凌晋大军的军粮只能依靠后方迟远缓慢的补给。
且经此一役,凌晋已损失惨重。
战士们望着第二座拔地而起的高墙,士气不可抑地急转直下。
凌晋带兵多年,知道攻城之战,最易功败垂成,此时绝非强攻时机,于是他强令将士原地休整,在城内安营扎寨,恢复士气。
将士的士气,可以通过一次休整,一顿饱饭,一个身先士卒的首领,一座满是金银的孤城而重新焕发。
凌晋知道,此刻最能激励这些疲兵的,一为后方补给,将士们接连行军,已经载渴载饥,他们迫切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饱饭,一次足以浇愁的烈酒。
二则,便是李府内数不胜数的黄金了。
李府藏金,震惊朝堂,可这些为之赴死的战士们,却至今不知一墙之隔中藏金万两。
——没有人不贪图黄金。
所以,只要先等补给。只要等来补给,这帮战士将会变成最为恐怖的饿狼,向着内城的遍地黄金竭力拼杀。
凌晋是急行军,补给仍在后方缓慢运送,凌晋令战士们缩减用度,休养生息,在与叛军只有一墙之隔的内城,等待后方补给。
只是这个等待实在太过煎熬了,因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该在两日后就能到达的军粮,却一直到第四日都未到达。
五日之后,将士们已缩至一日一食,可补给依然迟迟未到。
此地千里芜地,无粮可征,新凿的水井满足不了五万战士的需求,将士们已然偷取河道之水煮沸而饮。
河中浮尸飘橹,河水鲜红,如此下去……恐生瘟疫。
凌晋派出无数斥候刺探补给的消息,但补仿佛消失在这莽莽千里的补给线上,至今毫无音讯。
如是又过两日,斥候终于带回补给的消息,凌慕琚亲自划定的那条细窄粮道,因临近深秋又一月无雨,断流了。
绵延辎重只能挪至陆上,顺着陆路缓慢前行。
此时离断粮,还有不足四日。
凌晋忖思良久,提笔写下两封急信,一封寄给了远在京都的凌慕琚,另一封,寄给了只有六百里之距的扬州王渊。
【作者有话说】
经评论区姐妹提醒李月华这个人写着写着我写成李月端了,记性不好请见谅55抽空修过来,国庆第一天就要加班55555555555555555
第64章
传令官领命而去,消失在旷野之中。
他看着传令官远去的身影,走下城墙,穿过营地,来到周溪浅的居室。
周溪浅正捧着盏饮水。
凌晋立马夺下周溪浅手中的碗盏,“哪里的水?”
周溪浅诧异地看着他,“是梁大哥带人新凿的水井,是井里的水。”
凌晋神情微缓,他在周溪浅身旁坐下,“我担心你饮河水,晡时的饭用了吗?”
周溪浅道:“晋哥,你们一日只吃一餐,只有我一日两餐,让我同你一样吧。”
凌晋将盏递回周溪浅手中,“你与我们不同,一日一餐,会生病。”
周溪浅低下头,“……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丁点大的胃口,有什么过意不去?”凌晋微微吐出一口气,“小溪,我给舅父写信了。”
周溪浅饮了一口水,“给他写信做什么?”
“让军粮借道扬州,走淮泗水线。”
周溪浅呆呆“哦”了一声。
“辎重运输本就缓慢,现下又改陆路,我估算过,半月也未必能送达。就算全军只喝最稀薄的米汤,现有军粮也也只能撑到第四日,但若走扬州水道,最多三日,军粮便可送达。”
周溪浅从盏中抬起头来,“晋哥,是不是有人不让你借道扬州?”
凌晋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很少跟我解释什么,你刚才解释了这么多,我想,你是不是也拿不准自己做得对不对?”
凌晋淡淡一笑,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没有拿不准,只是陛下不允。”
“那陛下会生你的气吗?”
“会,但非如此,我们就只能退兵了。”
“退兵?退到哪里去?”
“退回补给线上,与辎重一起,重新攻来。”
周溪浅想到护城河外惨烈的浮尸,“……要是这样,那些攻城的将士是不是就白死了?”
“是,一旦撤兵,外面那座城墙,我们就要再攻一次了。”
周溪浅扣弄着碗盏的边缘,“为什么陛下不让走扬州水路?”
“辎重乃军之命脉,一旦截断,前线将士将丧失战力,陛下怕他从中作梗,陛下不信任他。”
“那你呢?”周溪浅问。
凌晋看向自己的手心,他手掌宽大,纹路清晰,常年握剑使他的手掌不如其他皇子柔嫩,却依然保持着贵族的细腻优容;他知道王渊此处有一道丑陋旧疤,是旧时为他雕兔时伤的。
他放下手,看向周溪浅,“他不会害我。”
周溪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下盏,钻进凌晋怀中。
凌晋垂下眸,“怎么了?”
“你的决定都是对的。”
凌晋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如果陛下罚你,我就和你一起挨罚。”
凌晋将下颌抵到周溪浅的发旋,“小溪,我还不知道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没有来信吗?”
“我们连日行军,居无定所,先前发出的信笺都失了踪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却至今不知道京中情形。”
周溪浅道:“我们接下来不是不走了吗?这次一定能等到回信的。”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想来就这几日了。”
现已近深秋,屋外秋风萧瑟,硕大的梧桐叶扫落木窗,发出噼啪声响。周溪浅从凌晋怀中抬起头来,“晋哥,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凌晋与周溪浅披上大氅,走进秋风之中。
他们现在住在白梨坞的民居之内。
这里民居密集,街道拥挤,周溪浅与凌晋穿行其中,望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周溪浅清晰记得数月前他穿行其中的景象。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喧闹声不绝于耳,他与凌晋闹了脾气,独自一人穿行于人群,漫无目的地与行人摩肩擦踵。
而今,这里已人去楼空,成为了兵者的暂居之处。
周溪浅与凌晋穿过民居,来到田埂之上。
白梨坞的民居不能容纳所有将士,还有一半在焚毁殆尽的农田上安营扎寨。
这里已然扎上了连绵的营帐。
周溪浅望着眼前绵延的焦土,终于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他轻声道:“晋哥,夏日来时,觉得这片沃野好生热闹。”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城墙,“我们在那里吃过瓜。”
凌晋将目光移上城头,当时与他们一道在城头吃瓜唠嗑的人,已杳无踪迹。
“不知道与我们一起吃瓜的人,现下还在不在。”周溪浅寂寥地收回手。
叛军死伤太过惨重,近九成的儿郎随李月端出征,却最终埋骨于他乡,那些曾经与他们短暂笑闹过的儿郎,多半已是刀下亡魂。
几点寒鸦从天际翔过,周溪浅巡着寒鸦,将白梨坞的周遭环视。
如何就在刹那之间,成了如今模样?
他与凌晋曾骑马踏过脚下阡陌,在金黄的麦浪间穿行,叫李爷爷的车马领着,遥遥地从这片土地走过。
李爷爷曾握着他的手与他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家。
而今却只剩无尽焦土,绵延营帐,着甲的战士缓步疲行,铁靴踏在焦土之上,发出沉闷声响。
周溪浅随徐晋重新回到屋宇。他终于懂得,这就是战争。
战士殒命,百姓流离,触目哀鸿。
可他也知道,嗟叹或感慨都无用,现下最重要的,是粮草。
从凌晋的舅父——王渊手中运来的粮草。
梁蔚在泗水渡头焦急地等了四日。
这片土地经过李月端的强行征兵,已到了人迹断绝的地步,脉脉白水之上杳无行船,梁蔚所等的运粮帆船,一直没有出现。
军中的米汤已稀得像水。各地能征讨的粮食已征讨殆尽,将士们饿得面黄肌瘦,摇摇欲坠,但众人还在咬牙撑着,谁也不肯在此时退兵。
因为他们与叛军仅剩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啊!这是何等代价才换来的战绩?城外河中仍浮着两万同袍,谁能退兵?谁肯退兵?
所以凌晋的将士咬牙撑到了第五日。
第五日,依然没有渡头消息。
凌晋五万的之众已不可能发起强攻,而叛军伤亡惨重,龟缩城内,亦无力迎战。
一墙之隔,谁也不敢擅动。
可此消彼长,内城有水有粮,过不了多久,平衡就会打破。
是战是退,已迫在眉睫。
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齐聚凌晋帐中,众人面色凝重,商议是去是留。
有人喊道:“殿下!杀进去罢!杀进去,什么粮抢不到?日日龟缩,退不得,进不得,我们受不了!”
凌晋看向他,“你可知以现在战力,强攻内城,要付多大代价?”
“代价又如何?难不成我们就这样退兵吗?”
张璐沉沉叹了一口气,他重伤未愈,又连日饥餐,面色灰败之极,他低声道:“殿下,退兵吧。此时进攻,胜负难料,就是胜,也是惨胜。”
有人道:“都到内城脚下了!此时要退,岂不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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