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溪浅慌忙从地上爬起,追至水中,梁蔚已不见踪影。
河对岸刀剑不绝,杀声不断,河水漫过周溪浅的双膝,周溪浅满面泪痕,身躯抖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扭头向岸上跑去。
汴泗交汇往东二十里,那里有一万援军。
叫灌木划伤,叫石块绊倒,周溪浅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疲惫。他叫泪水糊了视线,脚步不停地向着东方跑去。
红日透过树林,投下怜悯柔光。周溪浅奋力跑着,直到看到远处连绵不绝的行军队伍,他满面泪水地向着他们跑去。
周溪浅跌到军队面前,紧攥一路的石条从手中滚落。
军队霎时分开一道缝隙,有人策马向周溪浅行来,在看清地上的石条时,立即翻身下了马。
那是凌晋的私印。
凌晋麾下右将军郑越蹲下身,周溪浅伸手抓住郑越的衣角,用颤抖的声音道:“汴泗交汇西岸……太子凌晋遇袭!”
郑越一把将周溪浅扶起,“请公子带路。”
二十里,周溪浅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疾行军又行了多久,方才的一路狂奔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他倒在颠簸的马上,泪水无意识滑落,觉得自己到的,太慢,太迟。
直到骏马涉入水中,溅起丈高水花,士兵们训练有素翻身下马,滚入河水之中,周溪浅茫然直起身来。
骏马停驻逝水之前,马尾柔缓地扑打在周溪浅的背部。
周溪浅红着目望向对岸。
杳渺彼岸,凌晋叫为数不多的亲卫围在中间,岸边,已有援军涉出水面。
一个时辰后,凌晋涉水向周溪浅走来。
他浑身湿透,血与水蜿蜒而下,宛若杀神降临,唯看向周溪浅的眼神,含着无限温柔。
周溪浅踏着水向他跑去。
凌晋将周溪浅一把抱入怀中。
他在周溪浅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周溪浅张开口,泪水滑过脸颊,他一口咬在凌晋的肩头。
凌晋什么声音也没出,只是按住周溪浅的头颅,将他紧紧地拥进怀中。
河水漫过腰际,周溪浅在凌晋怀中痛哭起来。
凌晋垂下眸,纤密长睫之下,漆黑的眸底涌起一丝水光。
他抚着周溪浅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
“你的私印,”周溪浅哽咽道,“我再也不要了……”
凌晋轻轻笑了一声,他叹了口气,拥紧周溪浅的身躯。
“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凌晋道:“对不起。”
“若再有下次,”周溪浅抬起头,唇齿颤抖,“我再也不原谅你。”
他踮起脚,吻上凌晋的唇,将凌晋的承诺,或话语,封入口中。
郑越命人将从海上开来又停泊在五十里之外的楼船驶入汴泗交汇,一万将士登上楼船。
荆州军的战船不逊扬州,遮天巨帆迎风而展,大船顷刻驶离经历过一场血战的战场。
船行迅疾,顷刻就将岸边尸骸抛至身后。
这一战,凌晋亲卫折损严重,五十人的队伍已不足二十,凌晋、凌昶、王寻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凌昶与王寻站在船尾,无声望向迅速抛远的血战战场。
“我们逃出来了?”王寻喃喃道。
“恐怕未必。”凌昶回答。
“为什么?”
“方才与我们作战的只是小股部队,真正的七万大军,我们还没有见到。”
王寻深吸一口气,岸上的尸骸已不见踪影,方才的厮杀却犹在耳边,王寻以手掩住眉眼。
“我爹在做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又在做什么?”
凌昶从逝水中移向王寻,声音平淡,“王公子,下船吧。”
王寻背过身去。
“离开战场,回你建京家中,在这艘船上,你会更加迷失。”
“不,”王寻紧握船舷,以致指节泛白,他道:“我分得出对错,我没错。”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我要替他赎罪。”
他转头看向凌昶,“二殿下,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你,你的家人……”
凌昶与王寻一道看向逝水,淡淡笑了一下,这是他这些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他道:“他们没事,我把他们提前送走了。”
“你知道我父亲会反?”
“不,我不知道。但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独居宫中代理朝政,面对的是重病之躯的帝王,心怀鬼胎的臣子,以及一个不久将还的太子。我的位置太过招摇,我怕祸及妻儿,便将他们送出京城,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王寻垂下眸,“幸好。”
凌昶声音淡淡,“王渊屠戮宗室,倒行逆施,有违天数,则必不被天佑。我、四弟,以及我的妻儿,只要我们还剩一人,定与他争斗到底。”
王寻没有说话。
凌昶道:“去看看你受伤的表哥吧。”
“你不去吗?”王寻问。
凌昶笑了一下,“他身边有妖童环绕,看我这张老脸做什么?”
他们在船上行了两日。
每一日,皆严阵以待,以防叛军卷土重来。
直至第三日,船行至淮水交汇处后,他们在淮水北岸,看到了绵延的七万大军。
他们手持长枪,枪尖如林,如蔓延无边的寂辽黑水,静默地看向水中的战船。
强弩顷刻从战船瞭口探出,弓羽拉满,直指岸上不见首尾的浩瀚大军。
凌昶与凌晋矗立船头。
凌昶问:“从这里到光州,还有多久?”
“两日。”
“来回呢?”
“三日。”
凌昶诧异地看了凌晋一眼,“为何?”
“驰援,总要比求援快些。”
凌昶笑了一下,“是回程顺流吧?”
凌晋勾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凌昶望向远方,“谁去?”
“你去。”
“又是为何?”
“你不懂作战。”
凌昶垂下眸,“我虽未上阵杀敌,却也懂得,只要不畏死,大约也是能胜的。”
他转身看向凌晋,“四弟,我在这撑着,你去光州。”
凌晋看向他,“你能撑住?”
凌昶嘴唇阖动了一下,才道:“若撑不住,你去永州黄家找到我的妻儿,立我儿为太子。”
凌晋皱眉看向他。
凌昶眼中浮过狡诈,“你和你的妖童痴缠,若立后嗣,多伤他心?我瞧着,他不像是能允你有后嗣的样子。”
凌晋无声凝视着他。
凌昶面上闪过讥讽,“怎么?不舍得立誓?”
“我的一万军,足能抵敌军三日,你会活着等我来援。”凌晋声音平淡。
凌昶冷笑一声,“无耻至极。”
“立储不是儿戏,此事等尘埃落定后再议。”
凌昶毫不掩饰面上的厌倦,“无情,无意,冷血,冷心。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人,走吧!此叛平后,我必不与你同舟!”
凌晋后退一步,拱手:“二哥,一切听郑越指挥。”
第69章
凌晋带着周溪浅登上小船,在巨船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驶离战场。
周溪浅跪在船上,正在为凌晋处理伤口。
他微垂着目,一双圆眸认真专注,动作沉稳地将药脂涂抹,而后取来净布,拉开,替凌晋仔细缠好。
凌晋靠在船舷上,垂眸看着周溪浅施为。
乌黑云鬓之下,少年的面容净泽如玉,好似青涩与惶然一瞬间从他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青竹般坚韧的模样。
凌晋屈指划过周溪浅的面庞。
周溪浅停下动作,握住凌晋的手腕,将脸贴上他温热的手掌。
他无声贴了一会儿,轻声道:“船上的人会没事吗?”
“会没事的。”
“假若我们赶不回来呢?”
凌晋看向他,“小溪,你独自一人去找郑越时,怕不怕?”
周溪浅静了一会儿,才道:“怕。”
凌晋道:“我也怕。”
周溪浅抬头看向他。
凌晋眸色深沉,似团了一砚柔墨,他低声道:“我也会怕求援太迟,以致他们枉死。”
周溪浅将手头的最后一截绷带缠好,而后小心避开伤口,俯进凌晋怀中,圈上他的腰际。
“晋哥,我们什么时候才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打赢的时候。”
“若打不赢呢?”
凌晋道:“一样的。”
周溪浅的手在凌晋的背部摩挲了片刻,轻声道:“晋哥,我觉得战争很可怕。”
凌晋轻轻拍了拍他。
周溪浅道:“我这几日时常想,王渊为一己之私,让这么多人、让十万多人因他而死,他不会愧疚吗?不会畏惧吗?”
凌晋将他揽入怀中,“握重权,生重欲,造风云巨变。他所在的位置,考虑的,只有成与败。”
周溪浅贴着凌晋宽阔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忍不住问出心底那翻腾数日隐隐约约的预感。
“晋哥,你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凌晋将周溪浅被江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小溪,帝王将相,因掌大盘巨舵,故而只能看兴衰,只能论成败。”
周溪浅的心蓦地被揪起般钝痛起来。
他听懂了。他知道凌晋所在的位置,必然不会受制于常人之悲喜。白梨坞的五万将士覆没时,他知道凌晋也会震怒悲愤,可他不止一次在想,一个将领,面对五万战士的死亡,会为什么而悲痛?
为不能再见的家人?不能再回的故土?不能再驰骋沙场的鲜活生命?还是为——
他们没有死得其所。
万人之师,在他们眼中,究竟是人,还是他们的卒?
周溪浅将凌晋的腰圈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凌晋是人上人,可这个人上人,却给了他关爱,教会他情爱,让他觉得他不是掌人生死的上位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爱他的晋哥。
他真的深爱这样的晋哥。
“在想什么?”凌晋问。
周溪浅从他怀中直起身来,“晋哥,是不是平叛结束后,就可以不用打仗了?”
凌晋笑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是。”
周溪浅拉过他的手,细细摩挲起来。
凌晋指节修长,青筋分明,指腹间藏着一个又一个或薄或厚的茧,周溪浅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并拢,与之纠缠,难舍难分。
凌晋伸手任他摆弄,问道:“饿了吗?行囊里有肉干和饼。”
周溪浅摇了摇头。
凌晋便道:“那就陪我睡一觉吧。”
周溪浅抬头看他,“是伤口又疼了吗?”
凌晋道:“还好。”
周溪浅扶着他,与他一道蜷进咫尺的船中。
凌晋伸出一只手,让周溪浅枕着他的臂膀,周溪浅拿出细软的衣物垫在凌晋受伤的腰腹下,躺进凌晋的臂弯。
船夫在船头摇桨,白帆半遮起日光,暖阳在两人颊畔洒下半明半暗的金光。
周溪浅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了?”
“上一次我们这样并肩躺在船上,还是数月前去白梨坞的路上。”
凌晋“嗯”了一声,“你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
周溪浅道:“那我这次不吵你了。”
凌晋吻了一下他的额,“无妨。”
船行千里,碧波荡漾,轻舟一叶随水逝,似将沧海寄余生。
小舟一叶,天地高阔。
两日后,小船驶入光州。
二十万荆州军于山间静候凌晋的召令,绵延不断宛若盘于深山的巨龙。
凌晋拔出腰间宝剑,高喝道:“随我荡平叛军,斩杀逆贼!”
五十艘楼船、一千艘舻舰顺滔滔淮水而下,如泄洪奔腾,一日之间,杀进徐州战场。
将士们浪潮般涌到岸上,与绵延叛军战至一团。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叛军不论人数、战力都不能足二十万以逸待劳的荆州军对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凌晋站在楼船舱头,墨色深眸俯瞰岸上战局,眸底光影凌乱,无波无澜,尽是战场血肉厮杀。
天不至傍晚,战争就已结束,首领钱蒙之被杀,李月端被俘,楚长卿趁乱逃跑,叛军残兵缴械投降。
凌晋面无表情收回目,转身走下船舱。
他乘着小舟来到凌昶的战船,与凌晋的巍峨巨舰相比,这座承受三日叛军攻势的战船已然损毁严重,凌昶凭栏站在船头,他三日未眠,面色难看得宛如病鬼。
徐进走到凌昶身边,问道:“王寻呢?”
凌昶有气无力道:“他又不是我家小孩儿,他去哪儿,我如何知道?”
凌晋道:“钱蒙之死了,李月端被俘,接下来,我们恐怕要对阵王渊。”
凌昶缓缓看了过来,“这么快?”
“此次我领回兵马二十万,王渊若还能安坐京城,便不是他,他必会亲率大军前来杀我。”
凌昶倚靠上船舷,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又将是一场血战。”凌昶喃喃道,“此战过后,不论成败,我朝必将尸骸枕籍,哀鸿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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