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河面结满碎冰,战船寸步难行,王渊只能筏小舟强渡淮水,迎击北岸敌军。
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王渊手中,王渊只能率三十万儿郎背水死战。
这一仗从白日打到星垂。
河面沉尸滞流,王渊的船只在同袍的尸身中艰难穿行,敌军火把,残映逝水,若星河散碎,血色染江,令河中人面无人色。
不知是谁先叛离王渊向对岸投降的。
叛逃者被斩入船下,便有更多的人抛却兵刃跳入淮水,向着对岸敌军奋力泅去。
寒水彻骨,浮冰满河,多少人扎入水中便不再浮起,葬身在冰冷淮水之中。
凌晋借着岸上火光,冷冷看着水中炼狱,对一旁道:“令王寻载一艘小船去河中主船,劝王渊投降。”
王寻带着一支小队奋力向开始崩溃的王渊军划去。
他攀上主船,来到甲板,看到自己年迈的父亲身着重甲,死死盯着对岸火光。
王寻眼眶一下子湿了,他跪倒在王渊身侧,哀声道:“父亲,收手吧!”
王渊缓缓转过身来。
冷月下,他双目猩红,“你怎么来了?”
王寻抬起头,“太子命我前来劝降。”
王渊赤红的双目流露出慈缓,“你做的很好。”
王寻眼中滚出热泪,“父亲,收兵吧,我护您过去向太子投降。”
“投降?”王渊大笑起来,“那竖子的主意?”
王寻垂泪道:“父亲,败局已定,不要再徒增伤亡了。”
王渊眯起双目,“我王渊不做阶下囚。”
王寻膝行至王渊身边,抓住王渊的衣角,哀声道:“父亲!”
王渊一把将王寻拽了起来,“起来!你既无错,为何跪我?”
王寻攀住王渊的臂膀,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哭道:“父亲,往后我们该怎么办?”
王渊钳住王寻摇摇欲坠的臂膀,遏着他一道转身看向对岸。
“你去投奔你的表哥,往后,唯君令是从。”
王寻哭道:“早知如此,您为何要反?就因为表哥不肯娶四姐为妻吗?”
王渊冷冷看向隔岸的远方,“因为直至今日,我才终于肯信,凌晋忘恩负义,不可托付!寻儿,我受封镇北将军,拥三十万兵马,领七州军事,这每一个功劳,皆是我一刀一枪拼杀而来的!他凌慕琚满腹猜忌,令我战战兢兢十余年,我竭力扶持凌晋,就是为了今后安稳,可他竟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我不反,难道要等他向我王家发难吗?”
王寻垂泪道:“若非您事涉白梨坞藏金案,表哥又岂会发难?”
王渊嗬嗬笑了起来,“白梨坞藏金案?孩儿,这些金子,有多少被我用来扶持凌晋,他难道猜不到吗?当年他欲领兵,朝野上下皆不赞许,是我从中打点,他才得以出京!他领兵之初,粮草、器械、马匹皆不充裕,是我一船一船顺着长江给他运到荆州,才助他渡过难关!他从一无所有到威震朝野,手中兵权与我无二,若没有白梨坞的金山,哪有他今日?我尽心尽力辅佐他,只为助他登上皇位,荫我王家!可他呢?飞鸟尽,良弓藏,以区区一个藏金案,就想将我扳倒,他休想!”
王寻泪眼朦胧地看向王渊,“可是父亲,而今我们王家该怎么办?”
王渊收回目,冷声道:“是我对不起族人。”
他看向王寻,“寻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为父送你一个天大的功劳。”
王渊松开对王寻的钳制,眼底闪过一丝湿意。
下一瞬,一柄长刀透过王渊的胸膛。
他握起王寻的手,按在刀柄之上,鲜血顺着血槽流到二人手心。王寻嘶吼一声,伸手欲松,却被王渊紧紧钳住。
王寻仓皇看向王渊,王渊眼底,分明是笑意。
“成王败寇!”王渊口中噙血,仰天大笑,“我不悔!我只恨我不够狠心——否则!他必然死我之手——!”
王渊紧握住王寻,刀柄再次向前一递,他口中喷出鲜血,尽数喷洒在王寻襟前。
王寻单薄的身躯急颤,下一瞬,王渊推开王寻,反身跌入淮水之中。
身躯撞碎水月,船上王寻带来的人大吼:“贼首已死,缴械不杀!”
“贼首已死,缴械不杀!”
声音迅速蔓延,还在做最后挣扎的叛军,丢掉了手中兵刃,在冷月之下,逝水之中,缴械投降。
那把染血的刀,就这样留在王寻颤抖的手中。
周溪浅是飞奔至王寻身前的,他看到王寻手中的刀,面色一白,跪倒在王寻身前。
他轻轻抽出王寻手中的刀刃,那把染血宝刀锵的一声跌落船板,周溪浅小心地揽过王寻的肩头。
王寻僵靠在周溪浅身上,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周溪浅怔怔看着冷月长波,千里滟滟,眼中滚出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我第一次用防盗文,不知道影响阅读吗?影响的话请评论区留言一下。
第72章
什么是战争?以一己之私,劳万人性命,令神州动荡,家破人亡,这就是战争吗?
周溪浅将王寻艰难地扶了起来。
王寻已无法直立,喉间发出无意义地干涸般的悲鸣,他像一团行尸走肉,叫周溪浅搀着,艰难地走下王渊的主船。
王渊之乱自这道冷水划下帷幕,安置俘虏,收缴残器,打扫战场,将这片染血山河重新收拾成无人打搅的安宁模样,又用了三日。
这三日,各地州府听闻王渊战死,纷纷表示效忠凌晋凌昶,之前就已归顺的郢、湘、秦、交四州刺史更直接带兵前来,准备护送两位皇子一道进京。
但朝中也有士族豪强蠢蠢欲动,想浑水摸鱼,取凌氏、王氏而代之。
总之,因京中无主,朝野上下空前动荡,四地动乱频起,人心惶惶,亟盼有人入主京中,以定乾坤。
因此,凌晋与凌昶回京之行,已刻不容缓。
在战场收拾妥当后,凌晋与归顺众臣率急行军先行京城,以稳定京中形势。
临行之前,王寻向周溪浅辞行。
那一日,北地千里冰封,天下大雪。
“你不与我们一起进京吗?”周溪浅裹着狐裘,站在白雪中。
王寻形销骨立地站着,原本圆润的娃娃脸尽是萧索,他惨淡一笑,“我乃叛贼之子,在你们队中,多有不便。”
周溪浅握住王寻冰凉的手,恳切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别走,现在世道太乱,你一个人会有危险的。”
王寻看着周溪浅,大雪沾了满睫,那雪睫下的悲怆双眸忽而涌出泪水,他一把抱住周溪浅,呜呜哭了起来。
北风呼啸,周溪浅抬起手,帮他拂去肩上雪花。
他二人相识于建京,彼时王寻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金陵少年。他乃镇北将军王渊之子,京中风光无限的士族子弟,他无忧无虑,最大的苦恼便是朋友之交,向周溪浅抱怨自己缺个朋友。
王寻伏在周溪浅的肩头,“小溪,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周溪浅难过地将他抱紧。
“我不该救他……我不救他,就不会害死我的父亲,我害死了我的父亲!”
王寻伏在周溪浅怀中,失声痛哭。
大雪盈了两人肩头,周溪浅难过地看向远方,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唯一的朋友。
“王公子,你不必自责。”
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周溪浅转过身来,见二皇子凌昶持伞走来。
“你以为是你误帮了凌晋,才致你父亲身死吗?”
他缓缓走到王寻面前,“其实你并没有帮到凌晋分毫。你以为你在钱蒙之的船上救了他?没有你,他一样能毫发无伤。还是你觉得是你探听出那一万援军的消息?凌晋的亲卫有的是手段,叫那斥候吐出实情。你并没有帮到凌晋什么,你所帮的,只有你自己。”
王寻抬起糊满泪水的赤红双目。
“王公子,只有你活着,你的族人才有人打点照拂。你可以不跟着我们走,但王渊案审判之时,请务必回到京城。”
凌昶将伞收起,递到王寻面前。
王寻怔怔地看着凌昶。
凌昶微微一笑,“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我会尽力为你族人奔走,请王公子一路保重,我们京城再会。”
王寻接过伞,松开周溪浅,他深看二人一眼,对二人长长一揖。
凌昶虚扶一把,“周公子说的没错,而今各地动乱,你身份特殊,更易招惹祸事。请务必隐姓埋名,若遇危险,可向郢、湘、秦、交首府求救,此四地刺史与我私交甚笃,定会帮你。”
王寻起身,胡乱拭掉泪水,他道了声“保重,”毫不犹豫地走入风雪之中。
周溪浅目送王寻消失于旷野,戴上兜帽,转身对凌昶一揖。
凌昶突然道:“周公子,留步。”
周溪浅莫名地看向凌昶。
凌昶淡淡一笑,“周公子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周溪浅道:“随晋哥进京。”
“那是凌晋的打算,周公子自己可有打算?”
周溪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凌昶笑了一下,“随四弟进京,看他称王称帝,登上九五之尊,你呢?你要何去何从?”
周溪浅微微变了脸色,他后退一步,道:“我自然陪在他身边。”
“哦?是像慕容冲之于秦天王,当他的娈宠;还是像韩嫣之于汉武帝,当他的佞臣?”
周溪浅幼猫般的溜圆瞳眸在漫天大雪中泛出冷意,“这是我与晋哥的事,不劳二皇子费心。”
凌昶轻笑一声,“周公子,你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慧。”
周溪浅戒备地看着他。
“周公子,以你的年龄资历,便是再受宠爱,也不过是朝中一个末席小臣。你看着他端坐九五之位,看他生杀予夺,一言九鼎,难道就不会生出你如尘埃,他如明月之感?若周公子当真心宽似海,不介意他高高在上,也不介意他娶妻生子,福泽后宫?”
周溪浅冷冷道:“晋哥不会娶妻。”
“好天真。”
周溪浅怒视他,“你不要挑拨离间。”
“周公子,我不是挑拨你二人,而是叹你想得太少。帝王娶妻生子,乃国事,就算凌晋不肯,群臣亦必定不依。事涉社稷,群臣拼死也要上谏,劝谏不成,便会转而围攻于你。我问你,此种情形,你以何种身份劝凌晋坚持?你当真说的出口吗?”
周溪浅睫毛轻颤,面色微微泛起了白。
凌昶上前一步,“中宫立后,为社稷,为江山,你二人纵有夫妻之实,可你身在一日,便是社稷之祸,群臣之敌,你当真要让自己落入如此地步?”
周溪浅在雪中红了双目,他咬牙道:“我不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你。”
凌昶轻叹一声,“周公子,我的话,请你好好想一想,想来也到了启程的时刻,周公子随我一同过去?”
周溪浅与凌昶一同来到营地外。
凌晋一身玄黑皮氅,在诸地刺史之前,驻马静等周溪浅。
周溪浅迎着风雪向他走去。
凌晋看向凌昶,“王寻呢?”
凌昶翻身上马,“他不愿与你我同行,自己走了。”
凌晋调马对身后梁蔚道:“路上不太平,着一队人马暗中护着他。”
言罢,他驱马来到周溪浅面前,俯身递下一只手。
各地刺史的目光立马凝聚到那只手低垂的手中。
周溪浅看了群臣一眼,握上了那只手。
周溪浅被凌晋拉到马上。
“手怎么这么凉?”凌晋问。
“在雪中站得有些久了。”
凌晋摘下周溪浅的兜帽,解下他身上沾雪的狐裘。他将自己熊皮大氅的襟前系带解开,将周溪浅裹了进去。
带着凌晋体温的宽厚大氅将周溪浅围得仅剩双眼睛,凌晋在他脖前系好系带,给他头顶戴上一顶毡帽。
周溪浅霎时落入一片温暖之中。
群臣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二人,其中一人试探道:“敢问殿下,这位小公子是——”
“我的长史。”
那人若有所思地与身旁同僚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地按下眼中惊诧。
凌晋执缰策马,当先带着周溪浅向雪中行去。
周溪浅在艰难的雪行中睡着了。
他窝在凌晋宽厚温暖的怀中,在白茫茫不辨南北的路上,在咯吱咯吱的迟缓马蹄声中,像回到了令人心安的故乡,闭着眼睛栽倒在凌晋臂弯。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红润面颊,化作几点透明水迹。
数双眼睛落在凌晋臂弯间的熟睡少年,郢州刺史缓行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凌昶身边,压低声音道:“二皇子,太子殿下怀中的那个少年——与殿下是什么关系?”
凌昶耸了耸肩,“如你所见。”
郢州刺史道:“太子殿下怎会有龙阳之好?眼看进京在即,这可如何是好?”
凌昶看他一眼,“不过是一点风流韵事,你急什么?”
“可太子殿下如此不讳人前,实在令人心惊。”
“行了,叫大家都安生些,别为一点小事便惶惶自乱,也别叫他们来烦我,憋不住,自己问他去。”
凌昶策马疾行几步,将郢州刺史甩在了身后。
郢州刺史“哎”了一声,面色难看在风雪中住了口。
第73章
当夜,众人在茫茫雪原中驻扎。
周溪浅白天浓睡了一觉,晚上有些精神,缩在炭盆边温酒烤橘子。
王寻不在,他有些寂寞,就跑到帐外把守在外面的梁蔚招呼了进来,梁蔚也不跟他客气,掀帘钻进了暖融融的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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