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紧接着此起彼伏响起规劝之声,“殿下,朝廷已危如累卵,实在不能再生动荡!娶妻立嗣为国之根本,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将周氏弃子留在江北,勿令奸邪渡江!”
“殿下!”
周溪浅浑身颤动起来,他惊恐地望着营帐,好似帘幕已掀,他已被人推进帐内,置身于众人审判唾骂之中。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逼迫晋哥,为什么不允许自己跟晋哥在一起。
家国动荡,是因他而起吗?
人心思变,是为他而变吗!
他只是喜欢晋哥,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将罪责按在他身上?
他想冲进帐中,想质问他们,想告诉所有人,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凭什么要被人这样逼迫?
周溪浅在泪眼朦胧中听到有人轻喝:“诸位这是做什么?太子成婚,既是国事,也是私事,既占了一个私字,如何不能和缓一些?诸位不觉得已经乱了尊卑了吗?”
是凌昶在说话。
有人斥责:“二皇子为何不与我们一道规劝太子!”
“为何?你们连不再追随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身份尴尬,如何还敢规劝?我与太子死战逆贼之时,尔等在哪?太子平定叛贼,收复河山,却被你们说成枉顾社稷,敢问诸位,你们说朝堂不稳,不稳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帐帘被蓦地掀起,凌昶来到帐外,看到周溪浅,猝然一愣。
他突然放下帷帐,擒住周溪浅的臂膀,低声道:“你怎么在这?跟我走。”
周溪浅仿若脚下生了根,仍痴痴地望着帐内。
凌昶压低声音:“若想知道为什么,就跟我离开!”
周溪浅被凌昶拖走了。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凌昶身后,一直到被拉入凌昶帐中,才被松开。
凌昶面色难看,“明知群情激愤,你还站在那里,自古群臣逼死宠臣的旧历,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周溪浅身躯颤抖起来,他想不明白,于是他道:“为什么!”
凌昶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坐下来,听我细说。”
他看到周溪浅竭力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人给你讲过史吗?”
周溪浅凄惶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治国最重要的是什么吗?”见周溪浅仍是摇头,他轻声道:“不是民,不是兴,不是盛,而是稳。帝王有子数人而唯立嫡长,是为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为稳;满口纲常,不能逾矩,是为稳;帝王福泽后宫,开枝散叶,也是为了稳。皇嗣,乃天下安危之所系,帝王无子,则诸侯乱之,若凌晋登上皇位而无所出,你觉得我能在日益膨胀的野心中安分守己?即便我能,我的子孙能吗?你可听说过百年前的八王之乱?因立储失误,使宗室残杀十六载,以致胡人南下神州崩裂,至今未复。你所见北方苦于战乱,民生凋敝,追根溯源,皆因那场宗室厮杀。周公子,我们的这个时代,或生于战乱,或死于战乱,人人心中,只求一个稳。他们刚刚经历丧乱,你与凌晋就要让再次他们陷入‘不稳’的恐惧中,他们如何能容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小溪崽
第75章
周溪浅道:“我没有想过害他们!我也不会扰乱社稷!是他们自己容不下我,为什么要把错推到我身上?”
凌昶看向他,目露怜悯,“周公子,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不愿让凌晋娶妻,就是在扰乱社稷。”
周溪浅猝然红了双眸。
凌昶轻轻叹了口气,“周公子,王渊之乱,受冲击的,绝非一座京城。而今王渊在江南的势力尚未归附,徐州经此一战,亦满目疮痍,往后会有无穷无尽的瘟疫、饥荒与动乱。京城之中,皇帝这般轻易地死于重臣之手,今后的君臣关系将更加脆弱,我们的国家,当真到了如履薄冰的境地。凌晋明知如此,却仍一意孤行,全然只为了你一人而已。周公子,你当真忍心因你一人,让家国更乱一步吗?”
周溪浅双目圆瞪,眼泪不受控地从眼中滚落。
凌昶递出一方手帕,“周公子,如何抉择,在你一念之间了。”
周溪浅红着目道:“我想要他。”
凌昶道:“自然也可,凌晋那三十万兵马,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群臣拗不过强兵,周公子什么也不做,也能得偿所愿。”
周溪浅恨恨地盯着他。
凌昶长长叹了口气,他转身来到帐外,对帐外的侍卫道:“去主帐跟他们说,叫他们先别吵了,说我请太子来帐中一叙。”
他转身对周溪浅道:“不若请周公子听一听他的想法?”
凌昶看了一眼帐内屏风,“屏风后可藏人迹,周公子,请前往一避吧。”
半炷香后,凌晋来到凌昶帐中。
凌昶看了一眼凌晋阴沉的面色,“还在吵?”
凌晋没有说话。
凌昶笑了一下,“文人脊梁,看似单薄,不好折吧?”
凌晋声音冰冷,“王渊既能让他们屈服,我如何不能?”
凌昶摇了摇头,“莫要自比王渊,他乃暴虐之徒,我问你,当真不考虑过继?”
“宗室只剩你我二人,过继谁的?”
“自然是我的。”
凌晋冷然看向他,“此为乱国之始,你不知道?”
凌昶无奈一笑,“当真糊弄不了你。”
凌晋坐在凌昶对面,“自古皇家过继,或过继远宗,或从年迈体衰的近宗中挑选后辈,为的是不危及皇权。你人在盛年,便将亲子过继给我,群臣往后不知该效忠你我何人,必生党争。”
凌昶笑了,他怅然道:“凌晋啊凌晋,你既然这般清醒,又为何非要与一个男子在一起?”
凌晋静了片刻,突然道:“他大抵是我唯一的私心。”
凌昶有些诧异,"什么?"
凌晋垂下眸,“你曾说我六亲不认,亲情缘薄,我大概当真就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我心中,就只剩那一个离不了我的小东西了。”
凌昶有些微怔,他凝了凌晋片刻,才难以置信道:“所以你当真要打算武力镇压?”
凌晋将茶盏拢于指下,声音冰冷,“若他们冥顽不灵,便如此。”
凌昶豁然站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凌晋道:“我只知道,将家国之乱归咎于一人,实乃笑话。”
凌昶深吸一口气,“纵那些群臣都是愚不可及的笑话,可你也要知道,是你生的乱国之念!”
帐外,突然遥遥传来群臣呼和之声。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请殿下留周家弃子于江北!”
侍卫掀帘入帐,神情焦急,“殿下!大人们一齐跪在了主帐之外!”
凌晋沉下脸,握上腰间佩剑,起身向外走去。
凌昶突然出声道:“凌晋!你说的倒是感天动地,我只问你,如若江山与周溪浅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凌晋骤然转身,目光冰冷,“我为何要选?”
“我知你有三十万兵马,外面的群臣于你而言不过一个个孱弱人头,千军万马你都能杀得,何况几个大臣?”凌昶咬牙道:“我只问你,若只能选择一个,你如何选!”
凌晋道:“我都要。”
他再不看凌昶一眼,掀帘出帐。
帐外群臣看到凌晋,呼声愈发震天。
“请将周氏子遗于江北!”
陈太傅跪在最前,周记紧随其后,他们身后,是乌压压上百官员,在寒风中跪立于地,用最卑微的姿势,说最铿锵的话语。
“殿下不从,臣不过江!”陈太傅苍老的声音消逝于风中。
紧接着,是千呼百应,众口一词。
“殿下不从,臣亦不不过江!”
凌晋走向主帐,抽出腰间佩剑,缓缓走向陈太傅。剑锋在冬日冷阳下泛着冰冷的光。
陈太傅身躯笔挺,目不斜视地看向眼前锋刃。
他声音苍劲有力,“请殿下留周家子于江北!”
凌晋冷声道:“拿下!”
凌晋亲卫涌至陈太傅身后,将陈太傅臂膀一拧,压到冻土之上。
跪在后面的群臣微微颤抖,但紧接着,又有人喊道:“臣死谏!殿下不从,臣亦不过江!”
有人在北风中扬起脸,坦然直视凌晋,“殿下,请将臣也拿下吧!”
周溪浅从屏风后走出。
他面色惨白,犹如雪墙。
凌昶看向他,"都听到了?"
帐外是接二连三的羁押之声,周溪浅浑身颤抖起来,他看向凌昶,问出了凌昶刚刚问过的问题,"二皇子,江山与我,晋哥更想选谁?"
凌昶冷笑一声:"你果然更关心这个问题。"
周溪浅充耳不闻,只追问道:"如果我执意过江,晋哥会杀他们吗?"
凌昶看着他,“你觉得呢?”
帐外的声音更乱了,有人被缉拿,有人被斥责,有人在叫骂。
他听到骂声中掺杂了自己的名字,咬牙切齿,像辱骂世上最可鄙的人。
周溪浅走到账外,营帐之外,所有大臣都被捆缚在彻骨北风之中。
凌晋已消失在众人面前。
周溪浅望着被缚的过百群臣,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群臣看到他,挣着缚绳破口大骂,仿佛要噬其血,啖其肉,他们声若雷霆,声声震着周溪浅的魂魄。
周溪浅的脚步往后一缩,而后一咬牙,在群臣的滔天怒骂之下,穿过人群,向凌晋的帐中跑去。
凌晋正坐在帐边,面色难看至极。
周溪浅一头扎进凌晋怀中。
他攥紧凌晋的衣料,低声道:“晋哥,放了他们吧。”
凌晋没有回答他,只抚着他的背,沉声道:“别怕。”
天很快暗了下来,江风呜咽,如鬼哭狼嚎,令人心中生悸。
梁蔚掀帘进帐,低声道:“殿下,陈太傅昏厥了。”
凌晋揽着周溪浅,声音冰冷,“退下。”
梁蔚有些焦急,“殿下——”
“退下!”
榻边的烛台忽明忽暗映着凌晋的面容,那是周溪浅从未见过的冰冷神色,周溪浅看着凌晋,忽而落了泪,他道:“晋哥,放了他们吧。”
凌晋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溪浅攥紧凌晋的衣袖,哀求道:“晋哥,我不要你为我这样,你放了他们吧!”
凌晋伸出手,拂过周溪浅的面庞,他将周溪浅拦腰抱起,放到榻上,覆上周溪浅潸然的双眸。
“睡吧,与你无关。”
下一刻,烛火倏然一摇,一阵冷风灌进帐中,周溪浅听到梁蔚沉哑的声:“殿下,陈太傅,断气了。”
凌晋的手掌盖下,周溪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听到凌晋声音道:“拖下去,其他人继续捆缚,直至改口。”
第76章
晋将帷幕解下,在周溪浅额头轻轻一吻,将他拥入怀中。
他握着周溪浅的手,力道遒劲,似在安慰。
周溪浅咬着唇,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胸膛不再急劇起伏,他感到凌晋相握的手松了。
从紧紧攥住,变成了柔缓相握。
周溪浅知道,凌晋睡着了。
他知道凌晋今夜未必好眠,于是他在黑暗中又等了许久,一直到自己的手可以从凌晋手中抽离,他转过身,看向凌晋。
黑暗中,凌晋眉头紧蹙,面色沉郁。
周溪浅怔怔看着凌晋。
凌晋在痛苦。
这是天底下唯一疼爱他的人,可自己却让他两难了。
周溪浅把今日凌晋对凌昶的话又回想了一遍,眼泪开始簌簌滚落。他说江山与自己,他都要。
他说都要,可帐外就是被缚的过百朝臣,他当真能都要吗?
周溪浅佝偻着身子轻声呜咽起来。
他发现自己如此贪婪可鄙,在凌昶帐中的那一刻,他竟祈盼,他说要自己,说只要自己。
周溪浅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溢出声响,他又等了许久,直到凌晋的呼吸逐渐匀缓,他小心地从榻前离开,来到矮柜,取出自己的包裹。
周溪浅将包袱解开。
这个包裹内最初只有一个旧襁褓,可后来,襁褓被他弄丢了,但又被凌晋陆陆续续填满,有了一块私印,一罐桂花蜜,几颗渍梅,和一把安神香。
那是周溪浅晕车,凌晋为他添进包裹中的。
周溪浅将香点燃。
他将香插入炉灰,重新回到榻前。
他蜷跪下身子,拉过凌晋微垂的手,极依恋地将脸贴在凌晋舒展的掌心中。
凌晋的手指微微蜷动,周溪浅抬眸向上,痴痴地看向凌晋的睡颜。
他看了许久,直到心中越来越痛楚,越来越迟疑,他才一咬牙,转身掀帘出帐。
他大步向前跑去。
一直跑到道凌昶营帐,凌昶看到他,讶然地站起身来。
周溪浅胸膛起伏,颤声道:“二皇子,请你帮我备一匹马。”
营地外,凌昶牵着一匹马,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在寒风中静静看着他。
周溪浅接过凌昶手中的灯笼,轻声道了声谢。
凌昶道:“当真要走?”
周溪浅道:“要走。”
“有何去处?”
周溪浅茫然地看向远方,“我不知道。”
凌昶问:"还回来吗?"
46/60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