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溪浅叫风吹乱了发丝,"我也不知道。"
凌昶叹了口气,搀着周溪浅将他扶上马,“无论如何,得先想个去处。”
周溪浅在马上攥紧灯笼,他看向漆黑无垠的暗夜,轻声道:“二皇子,北方在哪里?”
“远离江水的方向。”
周溪浅怔怔地开了口:”我想去北方。“
“为何要去北方?”
周溪浅轻轻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一个东西落在了北方。”
“什么东西?”
周溪浅看向他,“我不能告诉你。”
凌昶道:“我得知道你的去处。”
周溪浅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二皇子,谢谢你。”
他俯身抚上骏马温热的身躯,转而握住缰绳,马匹通情,自己抬蹄哒哒向前走去。
周溪浅慌忙扭过头向回望去。
营帐内漆黑一片,凌晋的营帐隐入黑暗之中。
他找不到凌晋的营帐了。
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映着他的通红的双眸,他转过头,一扬鞭,向着前方策马而去。
他想到了,他总得找回一个东西。
那个被他遗弃,以为已不重要,找不到也没关系的东西。
那个他唯一还可能拥有的东西。
周溪浅策马行到半夜,夜空中忽而飘下雪花。很快,马匹的鬃毛和尾巴挂满白霜,大地覆雪尺厚,路面深厚湿重,马开始裹蹄不前了。
周溪浅斥了几次马,马都迟疑地不肯向前,马脖也歪斜着想要回头,周溪浅拽着马急声道:“走呀!”
马竟干脆调了个头,向来时路跑去。
骏马踏上自己的足迹,周溪浅拽不动马,被颠得东倒西歪。
很快,马蹄印被大雪覆盖,雪大得睁不开目,周围漫天昏蒙,马寻不到踪迹,开始茫然地踏蹄。
周溪浅终于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向了。
手中的灯笼覆满雪花,细瘦的烛光奄奄一息,周围漫天飞雪,马蹄前后失踪,既没有来时路,也找不到将去何方。
周溪浅将狐氅裹紧,垂下头,风帽几乎遮了面容,只留肩膀耸动,握缰的手覆了雪,化作水,僵麻地将缰绳攥紧。
他用浓浓的鼻音说:“你到底想去哪?”
马鼻喷出白霜,自然不能回应。
“走吧,随便走吧,雪这样大,会出事的。”
周溪浅的声音消散在风雪之中,骏马仿佛听懂了周溪浅,在周溪浅的一声斥马之下,向着不知名地远方行去。
不知走了多久,周溪浅渐渐看不到雪了,他起初以为雪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此地没有下雪。
天依然冷,但风小了,仿佛就没有那样难受,他搓动自己僵硬的手掌,摘下风帽,将上面厚重的积雪抖掉。
没了积雪,骏马马蹄陡然轻快起来,驮着周溪浅快速向前跑去,直到天明时分,周溪浅听到了水声。
周溪浅策马向着水声行去,不多久,看到了江边。
江水辽阔,平滑如镜,江边泊着几艘无人的船只,周溪浅不确定自己脚下是哪道江水,但见此处泊船,猜测这应当是某个渡口。
他想找人问一问路,于是沿着江岸一一查看。此时是清晨,这些船舶皆空寂无人,直到周溪浅见一艘比旁的小舟略大略高一些木船,正徐徐下帆。
周溪浅连忙喊道:“请问船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帆下到一半就停止了,不一会儿,船舷后出现一个人,由于船大,船舷比周溪浅高出一些,周溪浅只能看到船上那人头戴白帽,向自己看来,“此乃瓜洲渡,上船吗?”
清晨光线不明,周溪浅看不清船上人的相貌,但听声音似与自己年龄相仿,便问道:“船去哪里?”
“船上无人,你想去哪,只要给的钱多,哪都成!”
周溪浅想到自己第一次随凌晋入徐就是乘船,他权衡了一下,觉得骑马实在艰辛,便问道:“我想去徐州彭城,可以去吗?”
“徐州?北方乱的很,不去!”
周溪浅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我可以多给些银两。”
白帽子又探了出来,“多少?”
“你想要多少?”
白帽子高声道:“十两银子,拿了出来我就搏命带你去,拿不出来就走吧!”
周溪浅攥着凌昶为他准备的钱袋子,说:“我可以!”
白帽人来到甲板,为周溪浅卸下一块木板,周溪浅翻身下马,问道:“这匹马可以跟着上船吗?”
白帽人递下一只手,“你的马要是不怕,就上来。”
白帽人来到甲板,卸下一块木板,凌昶为周溪浅准备的马是战马,并不畏上船,在周溪浅的驱使和白帽人的拖拽下上了船。
周溪浅也跟着走上夹板。
走到船上才发现,船家竟是个少年,一身白衣白帽,是孝服。
少年利索地将马系在甲板桅柱上,转头对周溪浅道:“先给我五两,等到了地儿,再给我五两,路上吃喝跟着我,若想自己再打牙祭,就添钱。”
凌昶给周溪浅准备了不少银钱,周溪浅取出一大把碎银,少年取来戥子仔细称过,将余下的还给周溪浅,瞅了周溪浅一眼。
“哪家的公子?不叫自家人侍奉,跑我船上来做什么?”
周溪浅知道自己身上的狐裘惹眼,便道:“我要去徐州寻人。”
“徐州刚经战乱,人都空了,你确定找得到人?”
周溪浅点点头。
少年耸耸肩,“找不到人,银钱一样要收,你去几日?若不久,我便等你一等,回来价钱照收。”
周溪浅道:“我不回来了。”
少年便将船帆放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子,叫人谋了性命都不知道。”
周溪浅攥着自己的钱袋子,抿了抿唇。
少年利落地将周溪浅脚边的包裹提起,“走,看看你的住处。”
他带周溪浅走入船舱,舱内阴暗逼仄,分内外两间,外间只能坐人,内间却是左右两个大通铺,看起来都不甚干净。
少年支起木窗,舱内明亮了些许,他将行李丢到左侧通铺上,将铺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往边上一推,转身从右侧铺橱中掏出几床新被褥,给他铺了上去。
“这是我自己的,你凑付着用,比原先这些干净些,若夜里冷,我再给你添。”
周溪浅站在铺边道了声谢,望着这可容十数人的大通铺,问道:“一会儿还会有别人吗?”
“你想让别人上船?”
周溪浅摇了摇头。
少年利索地将铺床铺铺好,“加十两,只拉你一人。”
周溪浅伸手就要去掏钱。
少年笑了,“逗你的,要你十两已经够了。”
周溪浅将银子重新装进钱袋子里。
少年回头看他,“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容易被人谋去性命吗?”
周溪浅道:“因为我说我不回来了。”
少年道:“对啊!有去不回,纵被人丢到江里,也没人知道你失了踪迹。你穿着这样富贵,又孤身一人,若我再载别人,真被人谋财害命,可别赖我。”
第77章
周溪浅不说话了。
少年转身向外走去,“我先去开船,再给你做饭,鱼粥喝不喝?你赶了夜路,喝完粥再睡。”
周溪浅跟着少年走出舱外,“你怎么知道我赶夜路了?”
少年瞪他,“回头找个镜子照照你的脸色吧!”
绳索已被解开,少年将帆调好,举过长桨在岸边一撑,船只荡入深水,向着江心缓缓驶去。
周溪浅坐在甲板之上,怔怔发起了呆。过了不知多久,他忽而看到了凌晋的营地。
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跑到甲板边缘,营地在岸边,遥遥地只能看到连绵的白色营帐,周溪浅瞪大双眼看着,直到营地被船只抛到身后,再也看不到踪迹。
周溪浅倏然红了眼圈。
少年端着一锅鱼粥来到甲板,看周溪浅一动不动趴在船舷上,喊道:“过来吃饭了!”
周溪浅挪到少年身边,少年觑了周溪浅一眼,纳罕道:“这是哭了?”
周溪浅伸手为自己舀了一碗热粥,没有说话。
少年笑了,“好娇气的公子哥,你说你跑徐州做什么?跟家里闹矛盾了?”
周溪浅轻声道:“我有一个哥哥,他遇到些麻烦,不便容我在他身侧,我就走了。”
“哦,”少年声音淡淡,“亲哥?”
周溪浅抬眸看他。
少年嗤笑一声,“准不是亲哥。”
周溪浅在少年锐利的目光中移开目,就听那少年道:“天底下就没有让亲兄弟无地自容的道理!”
与此同时,凌晋提着剑来到凌昶营帐。
“周溪浅呢?你把他藏哪了?”
凌昶弯了一下眼睛,“把众臣放了,我自然告诉你。”
凌晋抽出佩剑,凌昶连忙伸手停在胸前,道:“不是我把他藏了,是他自己走了,你放人,我就告诉你他的去处。”
凌晋面无表情地将剑归鞘,竟归了两次,都未成功。
待剑入鞘,凌晋面色已泛起了白。
“他走了?”
“半夜走的。”
凌昶对梁蔚使了个眼色,梁蔚跑出帐外,帐外很快响起解缚之声,凌晋道:“他去哪了?”
“周公子只说要去北方,寻一个丢掉了的东西。”
凌晋有一双极为浓密的长睫,他目光凌厉,故而那双荫眸长睫轻易不被人察觉。
而此刻,那双长睫将他漆黑无底的双目全部遮掩。
他道:“白梨坞。”
凌昶有些没听明白,凌晋又说了一遍,“他去白梨坞了。”
凌晋转身向外走去。
凌昶拉住他的臂膀,“你要做什么?”
“天寒地冻,四处也不太平,我去找他。”
“这里的一大烂摊子你不管了?”
“不管。”凌晋错身挣开钳制,向外走去。
“凌晋!你就这样走了,让群臣怎么想?他们原本就已动摇拥立你的心思!”
凌晋回眸冷冷看了凌昶一眼,掀帘出帐。
两炷香后,凌晋策马消失在旷野之中。
郢州刺史搓着手来到凌昶身后,凌昶笑道:“绑了一夜,身体可还受得住?”
郢州刺史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汤,饮了一口,喟叹道:“回殿下,尚能撑住。”
“叫你不要参与,你不听,凭白挨了一夜冻。”
郢州刺史叹了口气,“群臣都在其中,臣若不加入,于心不安。”他看了凌昶一眼,“殿下,如今太子已走,群臣哗然,依下官看,您可入主京师。”
凌昶勾了一下唇,“我就在这等他回来。”
郢州刺史有些愕然,“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凌昶道:“他有三十万兵马,回头让他知道,又是一番生灵涂炭,何必呢?况且,我也未必能落得什么好结局。”
郢州刺史狠狠叹了口气,“下官未料,太子殿下竟这般乖张。”
凌昶笑了,“他常年在荆州,你们自然不了解他。他若真乖张,你们焉有命在?我知道你与我交好,但我把你从郢州叫来,也确实是想让你帮他。”
郢州刺史道:“您当真甘心在原地等他?”
凌昶淡淡道:“子勤,我问你,若江山与美人只能择一,你选什么?”
郢州刺史愣了一下,“下官斗胆,自然是江山。”
凌昶悠然看向凌晋离去的方向,“可有人未必这样想。”
郢州刺史讶然道:“太子殿下竟然要选那个小子?”
凌昶笑了,“亦未可知。我昨日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没有给我答案,今晨,在得知周公子走后,我又问了他一遍。”
“太子殿下如何说的?”
“他说——”
时光倒回一炷香前,凌晋道:“你昨日问过我了。”
凌昶道:“可我还是想再问一次,皇位与周公子,你到底选什么?”
这一次凌晋没有迅速回答。
梁蔚正在为凌晋收拾行囊,凌晋看着梁蔚的身影,突然道:“当日我与小溪乘小舟去光州求援,他曾问我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我,会不会变成因一己之私,令万人赴死的人。”
凌昶看着他,没有说话。
凌晋冷淡一笑,“我那时没有告诉他,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凌昶道:“言重了。”
凌晋看向他,“生在帝王家,难道不是生来就要踏着他人性命实现自己大业吗?”
凌昶默然下来。
“二哥,我不知你幼时学史,听到秦皇汉武,是何感想。我心中却怀一分畏惧。我凉薄多疑,总畏惧老来如汉武帝一般,杀子灭妻,亦不动摇。”凌晋低声道,“帝王当久了,便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凌昶叹了口气,“不然帝王要称孤道寡呢?可是凌晋,你难道以前不知?别告诉我你是最近才生了闲情逸致,思考帝王算不算得一个‘人’了。”
凌晋垂下眸,“白梨坞之战葬身了五万将士,我第一反应,是我痛失助力,或当失败。我至今,仍不觉得那五万冤魂,与我享同等喜怒。”
47/60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