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晋将长指在桌上一扣,冷声道:“赵大人若想将功补过,不如多想一步。”
赵大人怔了怔,向凌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请殿下赐教。”
“他们为何能确信,我们不会察觉。”
钱赵二人心中一惊,他们对视一眼,皆觉背后生寒。
如此明目张胆,必有熟悉核查人口运作的京中内应,此人或是彼此,或是比他二人官阶更高的长官。
一道清冽的葡萄爆裂声在静可闻针的厅堂响起,周溪浅感觉到凌晋不含温度的目光,茫然地放下手中的一串葡萄。
凌晋重新看向两人,“此事涉及你二人身家性命,必不是你二人所为,文书我已找到,你二人面呈陛下,将功补过。”
二人连忙起身行礼,赵大人神情尤为感念,“若徐州有异,下官首责!谢殿下提点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有了这本文书,你二人非但无罪,而且有功,去吧。”
二人连忙后退,急匆匆向殿外走去,出门前,赵大人突然抬头看了周溪浅一眼。
一道惊雷打响,震得地面嗡鸣,凌晋捏了捏眉心,面露疲色。
梁蔚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两夜没睡了,回去吧。”
凌晋看向周溪浅,“这么喜欢,包起来带走。”
周溪浅讪讪放下酒盏,起身站了起来。
他跟着凌晋走到门外,紧接着,又一声惊雷自天边打响。
周溪浅往凌晋身边缩了缩,跟着凌晋向着院外走去。
刚到廊芜,大雨倾盆而下,雨脚急急打在地面,四处飞溅。
一辆轩阔马车停在院外雨中,在滂沱的雨脚中,显出一隅安宁。
侍卫将伞撑到凌晋面前,凌晋一步踏上马车,见周溪浅仍站在廊下,皱眉道:“怎么了?”
周溪浅面色发白,“我……”
雨声太大,凌晋听不分明,冷声道:“上车。”
周溪浅咬了咬牙,一脚踏出檐下。
这时,梁蔚凑到凌晋跟前,在耳边说了两句。凌晋诧异地看了周溪浅一眼,突然转身下了车。
周溪浅无所适从地看着凌晋重新来到自己身边,正要发问,就见侍卫从车内捧下了两套蓑衣。
凌晋任侍卫为他穿上蓑衣,见梁蔚抖开另一件要给周溪浅穿,冷冷道:“你要扎死我么?”
梁蔚一愣,默默地将蓑衣重新放回侍卫手中。
凌晋翻身上马,转身看向梁蔚。梁蔚突然将周溪浅拦腰一托,凌晋把腿一揽,将周溪浅抱到了马上。
周溪浅惊叫出声,惊恐地向梁蔚望去,凌晋将他的头往怀中一按,用蓑衣将周溪浅包裹起来。
周溪浅在一片黑暗中惊魂未定,紧接着,一声马嘶刺破雨帘,骏马高高扬蹄,周溪浅侧坐不稳,连忙抱住了凌晋。
马蹄踏起飞溅的水花,凌晋感觉自己像怀揣了一只小动物,他打马扬鞭,向着昭王府破雨而去。
第12章
雨势不减,凌晋带着周溪浅径直跃过王府大门,驰进了周溪浅的小院。周溪浅七荤八素地一着地,已经在自己的屋内。
屋宇将瓢泼大雨隔绝在外,屋顶雨声噼啪,尤自震耳。
凌晋摘下斗笠,露出了被雨打湿的冷峻面容,雨水顺着蓑衣滚落,周溪浅望着遍身冷雨的凌晋,一时有些发懵。
凌晋将斗笠丢在案上,皱眉道:“取布巾来。”
“哦、哦。”周子跑过去取来自己的布巾,递到凌晋面前。
凌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溪浅指尖缩了缩,“……拿呀。”
“你让我自己擦?”
周溪浅第一次感受到凌晋作为王爷的矜贵,瘪了瘪嘴,踮着脚把布巾盖在了凌晋头上。
凌晋将布巾抽下,用黑沉沉的目光看了周溪浅一眼,来到镜前。
鬓发垂落,贴着凌晋冷峭的面庞,俊美得有些妖冶。周溪浅看着镜中的凌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为自己淋雨的,踟蹰了片刻,走到凌晋身旁,帮凌晋抽出头上的发簪。
头发滑落的瞬间凌晋自镜中看了周溪浅一眼,骨节均匀的修长手指将布巾往镜匣上一掷,转身看向他。
屋里仅有他二人,凌晋道:“为什么撒谎?”
周溪浅目露迷茫。
“在醉仙居,你说你被尚书令除族,可当日你我都在场,分明是你自己执意要走的。”
周溪浅的神情倏然僵硬下来,他看向凌晋,流露出屈辱神色。
凌晋声音平静,“尚书令说若你要走,就不得以周家子弟示人,任谁听了也不过是长辈激语,你为何执意离家,还在众人面前说他将你除族?”
凌晋神色冷淡,说出的言语却如刀锋,令周溪浅无所适从。他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含着怨恨,狠狠瞪着凌晋。
“此事,你不占理。”凌晋一锤定音。
周溪浅倏然红了眼眶,他转身跑到床边,取出压在枕下的破旧襁褓,向外走去。
“你去哪?”
“你看不起我,我不住你这。”
凌晋皱起眉,“我不过点明事实,这就受不住了?”
周溪浅豁然转身,“你既然认为我这么卑劣,今天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的声音激烈,竟透着委屈。
凌晋看着周溪浅泛红的双目,平静道:“我说的,是所有知晓你离家出走的人都会臆断的。可你来我府上后,周记未捎来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规劝安抚,只有我知道。”
周溪浅愣住了,嘴角仍挂着不屈,一双红目怔怔看着他。
凌晋缓缓道:“周溪浅,你与你伯父不合,我希望你能与我说明原因。但,你是我的属下,你遇不公,我会护你。”
此时,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梁蔚抱着一坛酒一脚踏进门内。
周溪浅心绪激荡,骤然看到外人,一时有些怔忪,连凌晋也微微一怔,梁蔚感到气氛有些古怪,犹豫着要不要缩回那只脚。
还是周溪浅哑着嗓子先开的口,“梁大哥怎么来了?”
“……殿下让我给周小公子带葡萄酒来。”
周溪浅垂下头,有些不敢面对身后的凌晋。凌晋来到梁蔚身边,看向门外,“怎么还没停?”
梁蔚苦笑,“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停。”
凌晋打开酒坛,葡萄酒馥郁的香气盈入室内,他看向周溪浅,“喜欢喝?”
见周溪浅没回答,凌晋道:“若不喜欢,怎么巴巴跑去那里?”
周溪浅看着凌晋,长睫颤了颤,眼圈再一次渐渐红了。
凌晋仿佛勾了一下唇角,他将酒坛拿到周溪浅身边,对梁蔚道:“在这里摆膳吧。”
很快,侍女举着纸伞鱼贯而入,周溪浅不大的屋宇拥挤起来,侍女动作轻快地摆好碗筷,鲜红的酒液倒进银瓶,一切准备停当,侍女们对凌晋行了个礼,退了干净。
连梁蔚也一并退了出去。
凌晋一指两人的案几,“周小公子,本王请你用膳?”
周溪浅跟着他坐到了自己的席面上。
凌晋也不理他,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液,自饮自酌起来。
寂静的室内渐渐响起觥筹交错的窸窸窣窣之声。
凌晋听见不远处传来酒液倾倒之声,不用看,就能想见那小东西馋酒又不敢痛饮的模样,思及次,凌晋疲惫了几日的身心,竟奇异地松懈下来。
案上酒清肴丰,屋外雨声潺潺,兼一个刚哭了鼻子的小东西安安静静的用膳声,实在令人舒缓。
凌晋饮尽杯中酒,漫不经心道:“那个旧襁褓是怎么回事?”
周溪浅下意识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里面藏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他低声道:“我母亲留给我的。”
凌晋看了他一眼,周家乃大族,纵是妾,留下的也不该只有一个旧襁褓,可看周溪浅的样子,分明只有这一个可凭感念的东西。凌晋道:“那日王寻丢到树上的,就是这个东西?”
“嗯。”
“怎么就丢树上了?”
周溪浅沉默片刻,“我们发生了口角,他就丢到树上了。”
凌晋突然轻笑了一声。
周溪浅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就听凌晋道:“你这小东西,瞧着睚眦必报,对那小子倒留了几分情面。”
周溪浅将手中的筷子捏紧,低声道:“我没有。”
不知是否认自己睚眦必报,还是否认自己厚待王寻。
凌晋淡淡道:“没说你不好。今日除了吃葡萄,还有什么感想?”
周溪浅看了他一眼。
“说。”
“为什么五年前的文书这么难找到?”
“因为文书如海。”
“那为什么不分开放?”
“你是说分类?”
周溪浅点了点头。
“有分类,但纲目庞杂,你要知道,即便有分类,五年前的调查结果,也不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道:“那你们费心费力做这个调查有什么用?”
凌晋笑了一下,“国朝做而无果的事情,多了。”
周溪浅抿了一下唇,“那如果,在专门盛放人口调查结果的地方画上一幅画,会不会好些?”
“画?”
周溪浅点点头,“你说纲目庞杂,不好查找,那放人口调查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画一个小人标志?你说里面文书如海,那每一次调查完,可以不可以在画上画一个小点,比上次多就往上画,比上次少就往下画,这样你们不用翻找文书,也能知道每一次的结果。”
凌晋盯着他,没有说话。
周溪浅一时有些紧张。
凌晋突然笑了,“好主意。”
周溪浅登时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你这爱画画的本事,还有实用。”
周溪浅等凌晋夸完,捉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后知后觉感觉到开心。
“你既是我的长史,往后我的文书,你也尽可按你的说想法画,下一批文书前来,拿着你的画跟我汇报。”
周溪浅想到凌晋那纲目纷杂的文书,感到有些头大。
“做不好?”
周溪浅连忙道:“我尽力做。”
只是那双漂亮的圆眼透着股不愿,凌晋心想,倒是娇气。见他酒杯见了底,凌晋道:“当心,这酒后劲大。”
周溪浅圆目澄澈,“很好喝呀?”
“好喝跟后劲,并不冲突。”
周溪浅瞄了他一眼,给自己续了半杯,“那我少喝一点。”
凌晋干脆不管他了。
雨势渐渐歇了,两人的饭食也用到了尾声,周溪浅喝得双颊霞红,凌晋忖他午后必有一觉,没再阻拦。
他连日奔忙,徐州人口一案虽未有定论,但既已转交钱赵二人,后续事宜,非他能及。思及此,他心里生出些闲适之心,兼窗外微雨,案前杯盏,都赏心悦目起来。
即无事,酒便不必催,凌晋饮得自得,不察觉,更漏已走了泰半。
那小东西不知何时趴在了案上。
凌晋来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去榻上睡。”
周溪浅嘟囔了句什么,一动不动。
凌晋扬声唤进梁蔚。
“抱他到榻上睡。”
梁蔚将周溪浅抱了起来,少年绯红的脸蛋露了出来,看起来无忧无虑。
梁蔚将他抱到榻上,给他盖上薄衾,又给他理了理衣领,看到衣角内滑出一个旧襁褓,梁蔚讶然道:“这是什么?”
凌晋用下巴指了指榻上人,“他浪迹天涯的倚仗。”
梁蔚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
“我说了他两句,他着了恼,要带这东西走。”
梁蔚顿了片刻,“这、周小公子……顶好脾气的人呀。”
周溪浅突然翻了个身,将梁蔚盖在身上的薄衾一脚踢开,背对着二人,再次睡去。
凌晋看了梁蔚一眼,“好脾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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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周溪浅卷着被子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而凌晋正在府上接待从宫里来的张公公。
凌晋面色微变,“让周溪浅跟我一起进宫?”
张公公躬身道:“陛下说叫您和那日醉仙居在您身侧的少年一并入宫。”
“什么原因?父皇之前见过谁?”
“原因奴婢实在不清楚,只是之前二皇子带着赵大人与陛下密谈,没多久陛下就下了这道口谕,想来与密谈有关。”
凌晋神色凝重,密谈必是徐州之事,只是,这与周溪浅有什么相关?
他看向张公公,“陛下神情如何?”
张公公看了看凌晋的脸色,忖度道:“神情平和……不似有恼。”
凌晋眉头微微展开,他转身对梁蔚说:“去看他起来没?盯着他收拾停当,立刻来见我。”说罢,又补了句:“打扮得端正些。”
周溪浅来时,果然按梁蔚吩咐,收拾得又齐整又漂亮,头发规整得束在头顶,叫缚玉发带紧紧地扎着,衣服也板板正正,一看就合长辈心意。
只是那双眼茫然又惶然,显然已经知道了陛下的旨意。
凌晋微微一顿,破天荒安慰了一句,“我和你一同去。”
可惜周溪浅并没有放松多少。
但是张公公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少年,神情立马慈祥起来,安慰道:“周小公子莫怕,奴婢带您进宫,陛下不过叫您过去问句话,不会有什么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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