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张公公这句话,周溪浅显然放松了一点,他冲张公公揖了一礼,“谢大人。”
张公公连忙笑道:“不敢当。”
殿前失仪,乃重罪,先前就有官员面见天颜而战战兢兢被罢黜的先例,凌晋看着明显宽心的周溪浅,对张公公点了点头,梁蔚也立马投去感激一笑。
见天颜不可饮水食,以免殿前失仪,周溪浅连口水都没捞着喝,就跟着凌晋梁蔚出了门。
倒是上马前,凌晋把周溪浅往身前一拽,低头闻了闻,没闻见没什么酒味,才他把塞到了梁蔚身边。
周溪浅不能乘马车又不会骑马,所以梁蔚带着他同乘一骑,凌晋独乘一骑,年迈的张公公坐着马车,一通往皇宫行去。
到了皇帝所居的太极殿前,周溪浅不可避免再次紧张起来。
梁蔚已不能进入,身旁熟识之人只剩凌晋一人,周溪浅下意识往凌晋身边凑了凑。
凌晋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从容些。”
周溪浅小声道:“我会不会说错话?”
“觉得不合适的话别说,别太担忧,有我在。”
周溪浅忧虑且埋怨地看了凌晋一眼。
凌晋忽而生出点不合时宜的笑意,心想,这小东西八成把进宫的账算在自己头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前,望着幽深的殿堂,周溪浅将梁蔚的交代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深吸一口气,一脚踏进门内。
他跟着凌晋低头向前走去,等到凌晋一站定,不等凌晋吩咐,自己先老老实实跪到地上,就听凌晋道:“父皇,二哥。”
周溪浅思忖片刻,恭敬道:“草民拜见陛下,拜见二皇子。”
说罢,忍不住懊丧起来,心道:声音是不是有点小?
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平身吧。”他偷偷瞄了一眼凌晋,见凌晋对他微微点头,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就听方才的声音道:“赵卿,你仔细看看,像不像。”
周溪浅看到那天在醉仙居见到的赵大人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转身对远处的人恭敬道:“回陛下,至少有六成像。”
周溪浅忍住抬头窥探的冲动,就听那个赵大人声音颇和蔼道:“小公子,那日在醉仙居听闻,您是尚书令的侄子?”
周溪浅低头“嗯”了一声。
“可否探听令慈的名讳?”
“我母亲……姓祖。”
“哦?可请她前来一叙?”
周溪浅低声道:“她过世了。”
赵大人在一旁道:“敢问小公子,令慈何年仙逝?仙逝时年岁几何?”
周溪浅想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十年前过世,过世时二十六岁。”
赵大人当即转身对凌慕琚行礼道:“陛下,年岁正合。”
凌慕琚缓缓开了口,“你母亲可跟你讲过她的身世?”
周溪浅呆了片刻,忍不住抬起头来,“陛下,我母亲的身世有问题吗?”
凌晋想要提醒他不可直视天颜,凌慕琚却先一步道:“你母亲大抵是前徐州刺史祖迪之后。”
周溪浅微微一怔,祖迪,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大英雄。当时南北划江而治,北方胡马横行,祖迪不忿朝廷龟缩,主动请缨收复北方。当时朝廷无心北伐,只拨给了祖迪两千人马,给他封了个根本不属于自己国土的徐州刺史,将他打发去了北方。可谁也没料到,祖迪北上后,兴兵屯田,周旋于北方坞主豪强之间,竟将其一一招抚,使徐州版图重新归入我朝。之后他又率兵北上,收复豫州。当时祖迪势大,在胡刀下苟且偷生的北方汉族势力纷纷向祖迪示好,如若祖迪能一举北上,收复北方故土亦未可知。可惜他当时已经引起了朝廷的忌惮,朝廷严禁他北上,在江南,关于他拥兵自立的传言也愈来愈多。当时,胡人举重兵讨伐祖迪,祖迪向朝廷数次求援却没得到回应,最终弹尽粮绝被俘。
祖迪被俘,朝廷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是朝廷没想到的是,消息一传开,原本归顺的北方坞主又再次纷纷倒戈投诚胡人,以致北方整整两州的国土一夜之间丢给了胡人,朝廷震怒非常,以叛国罪,将祖迪留在京城的族人全部斩杀。
得知此事的祖迪却依然拒不投降,胡人劝降无果,只得下令将祖迪及跟在他身边的三子一女赐死。幸而祖迪在北方深得民心,行刑的官员于心不忍,与祖迪挚友李廷将其幺女偷偷救出,所遇胡汉两族数人,竟无一阻拦,这才保存了祖迪一丝血脉。
而祖迪的挚友李廷,正是当今的徐州刺史。
几人听着赵大人娓娓道来,因事发前朝,凌慕琚本人亦曾为祖迪顶撞过先帝,故赵大人说得无甚遮掩。
言罢,赵大人叹了口气,“若非李大人醉酒,拉着我讲了这段往事,还给我看了祖将军的画像,我亦不知,祖将军还有一脉尚存。”
一个是人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一个是嫉贤妒能的先帝,凌慕琚不好评价,只道:“那名女子又如何回到建京,成了周府的妾室?”
赵大人道:“下官亦不知,只是听李大人讲,他原欲将祖将军的幺女藏于府内,可祖家女怕连累李大人,留书一封,当夜就悄然离开了。之后,李大人再也没有寻到祖家女。”
一直沉默的二皇子此刻说了句,“一家忠义,况女子乎。”
他抬眸,冲周溪浅温和一笑。
周溪浅双目闪动,胸膛起伏间,突然张开了口。
凌晋一道凌厉的眼神喝止过来,周溪浅却已然道:“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将我母亲迁入祖氏祠堂?我母亲至今葬身于西郊乱葬岗。”
这下连凌慕琚亦面露讶异,周氏乃豪门望族,纵是妾室也不该有这样的下场。但凌慕琚只讶异了一瞬,便笑道:“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如你所愿命,好不好?”
语气竟十分谦合。
周溪浅立马挺直了胸膛,“陛下请说。”
“你替我去查探一下徐州刺史,看看他有无异常。”
周溪浅刚要开口,凌晋却道:“父皇,他年岁尚小,去了能做什么?”
凌慕琚沉下脸,二皇子连忙笑了,“又不需周小公子刻意做什么,他的身份李大人不会防备,相处日久,自有收获。”
凌晋看着一言不发的凌慕琚,顿了顿,方道:“他个小孩子懂什么?李廷在他眼皮底下有异心,他也未必察觉的到。”他伸手,冲凌慕琚行了一礼,“父皇,徐州乃我和舅父共辖之所,如今徐州有异,我责无旁贷,儿臣请命,与周溪浅一同查探。”
二皇子凌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挑挑眉,敛起看戏的目光,恭顺地看向凌慕琚。
凌慕琚果然笑了,他道:“有你在,自然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熟悉东晋历史的小伙伴们一定已经发现祖迪原型就是祖逖啦~当然祖逖没有小说情节这样戏剧化,他是北伐英雄,因朝廷忌惮郁郁而终。他的儿子后来跟随着自己的叔叔被胡人俘虏,被感念他的胡人偷偷救出,这才保留了英雄的一丝血脉。
第14章
周溪浅跟着凌晋走出太极殿,心情雀跃,想到九五之尊的承诺,脚步都轻快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母亲尸骸迁出乱葬岗,周记面色铁青地跪接旨意,想到这,他咕噜一声笑出声来。
凌晋突然停下脚步,周溪浅险些撞上他的背,正要抱怨,却看到凌晋转过身来,双目阴沉。
周溪浅的埋怨一下子噎在了喉间。
“我与你说过,不该说的话别说。”凌晋沉声道。
周溪浅的圆眼茫然睁大,“可是我没觉得我有不该说的啊?”
凌晋目光冰冷,“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敢向陛下提要求,是生怕自己掉不进圈套吗?”
周溪浅难以置信,“你说我为母请命是掉进圈套?”
“不然你以为是让你尽孝吗?”
“不是——”周溪浅突然伸手推了凌晋一下,“假如我能叫我娘从乱葬岗中牵出来,我管你们这些阴险狡诈之人在算计什么!”
凌晋被周溪浅推得微微一晃,神情愈发阴冷,“周溪浅,即便你不懂什么是圈套,难道听不出危险吗!”
“危险又怎样?那是我母亲!”周溪浅顿了顿,突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凌晋冷冷地看着他。
周溪浅直视他,“你不就是觉得,我连累了你,害你身陷险境,我不需要你陪我,我自己去。”
凌晋的双眸宛若实质,黑沉沉地压向周溪浅,倏然,他转身向太极殿外走去。
走到梁蔚身旁,他冷声丢下一句:“教他骑马,”便一步踏出殿外。
梁蔚连忙回身,“殿下去哪?”
凌晋已头也不回地走入甬道。
梁蔚莫名其妙向院内回望,周溪浅已绕过影壁,伶仃地站在院前。
梁蔚看着少年无甚血色的脸庞,恍然觉的,他们大抵口角了。
甬道深处,站着一人。赵大人站在甬道中间,垂首,举臂,对凌晋长长揖下一礼。
凌晋原本不豫的神色愈发冷漠下来,“赵大人何必多礼。”
赵旷道:“臣有愧殿下。”
“你是二哥的人。”
赵旷知道自己已然暴露,痛快承认:“是。”
“所以我救你一命,你反将恩情算计到我的人身上。”
赵旷道:“臣有主,不得不忠,可臣欠殿下一命,若殿下差遣,臣以命偿!”
凌晋神情冷淡,“我不需你的命,你只告诉我,你今日讲的故事,几分真。”
赵旷依旧弯折着脊梁,“李大人与祖迪之情意,千真万确,微臣听闻,李大人每逢醉酒,必念祖将军,每一念,必痛哭不已。微臣与李大人并不相熟,可仅因微臣与祖将军同乡,李大人便邀我饮酒,微臣之所以能见祖将军画像,亦是因他托我回乡打听其幺女的下落。”言至此,赵旷微微一叹,“李大人是忠是奸,微臣不敢定论,但他当年肯冒死救其女,这份情,必然是真的。”
“你说他与祖将军有六分像,可是一眼便知?”
“确实极为相像,否则,微臣也不敢仅凭一眼,就举荐周小公子犯险。”
凌晋神色依然阴沉,但没再说什么,绕过他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小步从远处走来。他快步来到凌晋身边,轻声道:“殿下留步,贵妃有请。”
“告诉母妃,我无暇。”
内侍微微提高了声量,“贵妃身体不适,请您一定过去一探。”
凌晋面色微微变幻了下,他吐出一口气,对内侍道:“请公公带路。”
凌霄阁,是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人——王贵妃所居之所。其奢华靡费,美玉嵌梁,金珠作帐,富丽堂皇,非常人所能想。
凌晋冷面踏入这金玉殿堂,来到了那遍身罗绮的美人身后。殿堂空寂无人,显然已将宫婢遣散,美人背对着他,正拿着一柄象牙梳,在绿云鬓发细细地梳。
凌晋行礼:“母亲。”
美人放下梳子,在镜中扫了他一眼,悠悠叹了口气,“我不叫你,你也不知道来看我。”
“儿子事忙。”
“忙?”王贵妃放下梳子,“忙到自你回京以来,除非我请,都不来见我,忙到你舅父生辰,你也不去贺寿?”王贵妃赫然转过身来,指着空寂寂的殿堂,“整个凌霄阁,哪个不笑我?”
“母亲是统领后宫的贵妃,谁敢笑话母后?”
王贵妃的美目顷刻间落下了泪,“我的儿子不亲近我,不亲近你母家,你说,谁不笑话我?”
凌晋抬起眸,静静看着她,“我跟您解释过,我不能亲近舅父的理由。”
“荒谬!你当我不看史书?自古皇子登位,只有借外戚,哪有拒外戚的?刘彻不凭借岳母,能成为汉武皇帝?他那太子儿子若不是因为外戚失势,又怎会被父亲所杀?你明明有强助却视而不见,还不是因为我!”
凌晋闭了闭目,“母妃,你不要胡思乱想,您是我的母亲,我是您的儿子,这一点,不会变的。”
王贵妃垂下泪,“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可你却对我的家人千防万防。”
凌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母亲,你已嫁入皇宫三十年,还分不清,你的家人应当在哪里吗?”
王贵妃豁然起身,保养得当的青葱玉指指向凌晋,“家人?我的家人,是那个无情无义的帝王?还是你这个不亲不敬的儿子?你们父子一心,我的家人,只有我宫外的兄长!”
凌晋黑沉沉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王贵妃美目圆睁,“你这是什么眼神?”
凌晋走上前来,抚住王贵妃的肩膀,扶着她坐回矮几,“是儿近日不常侍母亲,令母亲忧恸了。儿过两日又要离京公干,这几日,儿每日进宫看您可好?”
王贵妃问也不问出京作何,只抬目问道:“真的?”
凌晋道:“怎敢失信母亲。”
王贵妃抓住凌晋的手,“那你每日都来,临行前也别忘了辞别你的舅父。”
凌晋垂下目,恭顺道:“好。”
王贵妃这才露了笑,她已年过不惑,可这一笑,仍有千种风韵,她在凌晋手背上轻柔地拍了一下,“你是我儿子,我怎会真的怪你?留下来陪母亲用膳可好?我叫他们好好给你准备。”
凌晋任由王贵妃拉着他的手,温声道:“刚接到离京的旨意,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我回去定夺,我明日进宫再陪母亲用膳。”
王贵妃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她松开手,声音冷淡下来,“只盼昭王能早些进宫。”
凌晋神情未变,“好。”
凌晋回府时,天色已晚,他穿过长长的廊芜,向内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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