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溪浅连忙收目,抿了抿嘴,“……不记得了。”
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那你告诉我,你吃了几块瓜?”
“……”周溪浅心想,才不告诉你,梁大哥足足给了我八块。
“除了瓜,还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
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见他虽神色玩味儿,但好像也不是讥讽。
于是周溪浅试探道:“桃子、杏子、梅子、石榴……还有橙子,嗯……还有甘蔗,那个甜,我都挺喜欢吃的。”
凌晋点点头,“今日庄上刚送来的蜜桃,肉腴汁甜,用冰镇着,想吃吗?”
周溪浅咽了口口水。
凌晋扣指敲了敲桌,“背过一摞,赏你一盘。”他收回手,见周溪浅流露出一点呆意,只得又添了句,“十之六七,便算通过。”
周溪浅果真老老实实背起了文书。他本来就不笨,只是提不起兴致,又不明其意,此刻虽然依然不懂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但有瓜果鞭策,他重新提出笔蘸墨,拿出闲等了一日的雪白纸张,认认真真在纸上记录起来。
一个时辰后,凌晋带着梁蔚再一次推开房门,周溪浅双眼晶亮,翘首以盼望着凌晋。
凌晋将目光落到周溪浅的笔记上。
雪白的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马头,睁着浑圆的目,旁边批注了个数字:什伍;旁边还有一个马头,双目画了个叉,旁边写着数字“贰伍”。马头旁边是一个尖尖的箭头,一样写着数字,另一边是一个盾,盾上还给画了胡子,胡子中间写着“伍张”,盾下头画了一堆米袋,他大约也知道米乃军之基石,米袋垒得高高的,每一袋都画得鼓鼓囊囊,仿佛饱含了主人的美好期许。
见凌晋将目光落到案上,周溪浅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加深记忆画的小画忘了收了,连忙抽走藏到桌下。
凌晋嘴角一勾,“都记住了?”
周溪浅耳高高兴兴“嗯”了一声,捧起自己刚看完的文书,准备递到凌晋面前。
凌晋却转身来到房屋另一端的榻边,随手拾起了倒扣在榻上的书。
“梁蔚,你来考他。”
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带起纸张薄脆的声响,凌晋将目光浸入文字,再没有投来一个眼神。
周溪浅抱着文书,怔了怔。他知道自己为的是一盘冰镇蜜桃,并不是为了在凌晋面前证明什么,可是,当那个亲口说出奖励的人却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还是感到一丝失落。
梁蔚笑道:“周小公子,在下要开始考教了?”
周溪浅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出乎梁蔚意料,周溪浅背得十分熟练。期间凌晋未看过来一眼,他读了片刻闲书,好似想到什么,突然起身来到周溪浅的案边,让周溪浅对答的声音打了个磕绊,他却径直抽出一本文书,略一翻看,转身出去了。
“……”周溪浅垂下了头。
“周小公子?”
“啊?”
“新造的弓箭能刺破几张牛皮呀?”
周溪浅呆了一下,“……五张。”
梁蔚将所有的文书阖上,“周小公子都答对了。”
周溪浅这才露出些神采,“真的?都对了?”
梁蔚颔首,“无一差错。”
“那我——”
“蜜桃仍在冰上镇着,殿下说早取了就不冰了,便没让属下提前拿来。”他歪头一笑,“走吧?随属下挑一盘大的。”
梁蔚陪周溪浅挑了满满一盘,周溪浅捏着软当当的蜜桃,笑眯眯递了一颗到梁蔚的面前,“梁大哥,甜的。”
梁蔚却后退一步,看了周溪浅一眼,道:“周小公子,属下得告退了。”
周溪浅莫名看向梁蔚,“梁大哥不吃吗?”
“殿下刚才行色匆匆,想来有要事,既已陪公子挑完,属下需回去复命了。”
周溪浅将那颗蜜桃重新收进盘中,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少年单薄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梁蔚却实在不能多留,匆匆去了专门存档文书的藏书阁。
凌晋果真在那里,他目似寒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坐在案前。
七八个长史在标记着“徐州”那一架书柜中翻翻找找,一排排抽屉抽出又阖上,案上一片狼藉。
梁蔚上前行礼,“殿下在找什么?”
“五年前的徐州户籍。”凌晋声如寒刃。
梁蔚见长史们额间见了汗,忽而一个翻出一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至凌晋面前,“殿下,找到了!”
凌晋的目光毫无温度,“我记得我说过,徐州的户籍人口,务必慎之又慎,不得遗失。”
长史将头磕在地上,“属下失职!实在是这几年文书如山,才叫这文书沉到了下面!”
“下去,杖五。”
这五杖领下去,铁打的人也得卧床半月,更何况这些文官。长史们面色惨白,却谁也不敢再辩白一句,灰败着脸退了出去。
梁蔚与这些长史相熟,原欲为他们求情,凌晋却将两个文书摔在了他的面前。
梁蔚打开一本,是凌晋刚从周溪浅的书案上抽出的那本,上面写着:徐州户籍人口 九万
梁蔚连忙打开五年前的那本,上面白纸黑字,是十万。
一层寒意从梁蔚的背后爬起。
五年间,徐州未闻饥荒,未有瘟疫,人口不但没有增长,反而少了一万,这凭空消失的人口,去哪儿了?
第11章
周溪浅学了两日,没觉得学得多通透,倒是小画画了不少,小猫小狗愈发滚圆,自己都爱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
这两日凌晋不知道忙什么,连同梁大哥也不见踪影,答应自己的果子无处兑现,周溪浅有点不高兴,学习愈发磕磕绊绊起来。
这一日,他一大清早按照凌晋的命令挪到书房,没看两本,把文书往旁边一推,趴在了案上。
王寻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造访昭王府。他一路摸到书房,见周溪浅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把他晃了起来,“表哥呢?”
周溪浅揉了揉眼,“不知道。”
“那你在这干什么?”
“读文书。”
“那……我带你出去玩?”王寻顿了顿,不确定道:“他让你出去吧?”
周溪浅板下脸,凌晋读文书的命令历历在目,可张开口,已经成了:“我为什么不能?”
王寻不疑有他,“那就好,醉仙居来了一百坛西域来的葡萄酒,鲜红色的,去晚了抢不上的。”
“鲜红色的酒?”周溪浅把文书在旁边摞好,“走。”
醉仙居离昭王府隔了五条大街,距离甚远。周溪浅不能坐车,又不会骑马,王寻没办法,只好跟他一并下步走。夏日闷热,天也有些阴,王寻走得汗流浃背,愁苦道:“别一会儿下雨了。”
周溪浅皱着眉催促,“快点走。”
两人一直来到醉仙居,都十分口干舌燥,王寻拉起他的手往内院走去。
醉仙居分内外两院,外院嘈杂,乃平民百姓下馆之所;内院清幽,竹绕花寰,乃专供达官贵族饮宴的清雅之地。
王寻带着他径直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建在水上的厅堂,需穿桥而过,厅堂四面环竹,亭榭俱全,俨然一处与世隔绝的雅致天地,也是王寻惯常来的去处。
只是这次一过小桥,便被醉仙居的小厮拦了下来,小厮哈腰道:“王大公子请留步,里面有贵客在。”
王寻有些不高兴,指着厅堂旁边的水榭,“那水榭呢?”
小厮陪笑,“也有人。”
“那哪里没有人?”
小厮面露难色,“王大公子,今日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好地方都有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小的给您打扫个地方临时歇歇脚,您等一等?”
一听一时喝不到葡萄酒,别说王寻,周溪浅也有些失望,正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王十二!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两人转头看去,水榭里站起一人,叫竹林掩映着,周溪浅看不分明。
王寻却笑了,“李三,你也来了?”
“你若不介意,带着你的小友来此处可好?”
王寻拉着周溪浅来到水榭。甫一站定,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到两人身上,周溪浅身体陡然僵硬起来。
王寻感到两人相交的手陡然一紧,还不及相问,便听一人懒洋洋道:“王小公子怎么把我家弟弟叫来了?”
周记的长子周逸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上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溪浅。
周逸的俊美是建京闻名的,此刻神情倨傲,颇有些盛气凌人。王寻感觉到周逸的不善,正犹豫着问问周溪浅要不要离开,周溪浅却先一步落了座。
周逸轻笑一声,“溪浅,怎么不与众人见礼,这般没有礼数?”
周溪浅给自己倒了一盏葡萄酒,将鲜红的酒液捧到脸前,抿了一口,才道:“我又不是你家人。”
周逸陡然收笑,“你——!”
周溪浅放下酒盏,看向他,“你忘了?你父亲把我逐出家门了。”
周逸豁然起身,看了看左右,“你不要胡说!明明是你忤逆长辈,擅自离家,父亲拦都拦不住,何来逐你之说?”
周溪浅离家一事是周家丑闻,周府和昭王府自然不会宣扬,故在座众人都不曾耳闻。碍于周府颜面,大家都不好抬头瞩目,但谁人不爱听别家丑事?一群贵族少年放慢饮食,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起来。
周溪浅语不惊人死不休,“都已经将我除族,我自己走出去,还是被你们撵出去,有什么区别?”
“你!”周逸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颠倒黑白?”
周溪浅饮尽杯中酒,抬起圆眼冷冷看着他。
坐在周逸身旁的人站起身来,按住周逸的肩膀,“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被你家收留的堂弟?”
那人身形高大,抚住周逸的肩膀,让周逸仿佛有了依靠,周逸泛红的美目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可不就是他!”
“你们既好心收留,又怎会再行驱逐?”
“我们周家岂会做那种事!若不想要他,当初不收留便可,何必多此一举?”周逸伸出莹白长指指向周溪浅,“是他!他忤逆长辈,没有辞别就偷离家门,而今还颠倒黑白,辱没家门!”
那高大男子笑了笑,“我说呢,你们家又不缺口饭食,何必撵人?”
周溪浅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慢慢咬紧牙齿。
王寻看周溪浅紧咬的下颌突起了两个小点,抬起了半边屁股。他觉得自己应该带周溪浅先行离开。
此时,厅堂紧闭的大门突然从内推开,凌晋站在门内,冷冷看向水榭众人。
“周溪浅,过来。”凌晋开了口。
周逸见到凌晋,连忙将肩膀上的手甩掉,喊了声:“殿下!”
凌晋却只看着周溪浅,“听不见吗?”
周溪浅犹豫了片刻,咬牙向着凌晋走了过去。
凌晋看着周溪浅来到自己身边,抬眸瞥了一眼水榭众人,转身踏进门内。
王寻看着重新闭合的大门,忽而觉得有些失落。
周溪浅跟着凌晋走进门内,却丝毫不觉放松,因为屋内气氛十分肃穆。两个官员衣着的人恭敬地坐在下首,梁蔚及几个周溪浅不认识的侍卫笔直候在一旁,案上无酒无菜,瓜果都堆在角落的闲几上,一看就是在谈公事。
凌晋一指角落的闲几,“上那边坐着,”便重新落座。
周溪浅瞄了一眼远处的梁蔚,见梁蔚低垂着目,看也不看他,只得来到角落边,见桌上瓜果俱全,还有王寻说的那西域酒,心里的郁愤消了一半,忍不住伸手揪了一颗葡萄。
凌晋看也不看他,对下首的官员道:“继续。”
那名官员道:“五年前确系下官核查的徐州人口,下官记得因当时徐州刚刚归降,陛下让下官小心防范,故核查人手皆是下官的人,核查的最终结果也没有让徐州一人知道,而是秘密送进了京城。”
凌晋看向另一名官员,“赵大人?”
“下官倒没接到陛下的口谕。这几年归降我朝的州郡多了,徐州又一向安稳,故今年核查时下官并未多加留意,不过巡查人口乃属下之责,故未假借他人,徐州应当不知道我们核查的结果。”
凌晋道:“你们先前有无交流过调查结果?”
姓赵的官员道:“京中人事调动频繁,若非今日殿下叫我二人前来,下官都不知五年前是钱大人查的,又如何交流?”
那姓钱的官员亦道:“五年间文书如海,就算赵大人想与我交流,我也早记不住了。”
凌晋看向二人,“也就是说,除非把五年前的文书找出来,否则就算赵大人说出今年的徐州人口,钱大人也比较不出徐州人口的增减情况?”
钱大人拱手苦笑,“殿下,属下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五年前的事儿,属下实在记不住了。”
凌晋闭上目,冷冷道:“所以就算徐州人口有异,两位亲自核查徐州人口的大人,亦不能察觉。”
赵大人心中一惊,猛然站了起来,“徐州人口有异?”
“少了一万。”
“一万人?”赵大人惊道:“十之去一,必有异常!他们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属下去查时,徐州太守并未做任何阻拦!”
凌晋冷冷一笑,“连亲自核查的京官都毫无察觉,他们又如何不敢?”
赵大人额头坠下一滴冷汗,“谢殿下告知!属下这就去禀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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