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斗听了这话,忽地一愣,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嘴里一直说着谢谢。屋内的乔姐姐也放下手里的盘子跑出来,不顾丈夫满身血污,与他相拥。
“啥时候办婚宴啊?赶紧的,我看他俩都卿卿我我好久了!”
“就是就是!这喜酒必须得有佳酿!不然我可不去!”
“你可别装了,你能喝几口,不能喝去小孩儿那桌!”
旁边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掩盖不住话里的兴奋,仿佛要把满地的鲜血当做红纸红布,以天地为幕,就此将喜事大办。有懂事儿的人扯了白布来盖住杨老五的尸身,悄然一裹,给抬走了。
尉迟枫看着风向骤变的人群,脸色变了变,他倒是没想到,会以此收尾……
城中有命案并不离奇,可全程不曾有官府衙门参与,仅靠夏亦一张嘴,就把命案摆平。
“行了行了,别吵了!这事儿我去跟城主说,来几个人把地收拾了。张斗你算算,亏了多少钱,让城主补给你。”夏亦摆了摆手,竟就以此了结,对张斗毫无惩处之意。
“这……不惩处张某已是大慧,亏不了几个钱,不劳城主费心了。”
夏亦笑了笑,有点稚嫩的脸上的笑倒是有着几分洒脱,他拂尘一挥,转身便走,走时只留一句:“罚还是要罚的,就罚你新婚之日,不喝十坛酒休想入洞房!”
张斗望着夏亦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个头,真挚地谢道:“多谢夏道长!多谢城主!”
事情解决得过于快了,尉迟枫跟着夏亦离开时仍然有些迷茫,不由得问道:“这就结束了?”
夏亦听了这话也茫然看过来,点了点头:“是啊,不然呢?”
尉迟枫只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虽然他没有记忆,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知道杀了人需要付出代价,哪怕另有实情,也要接受惩处,而不是这样草率结束。
夏亦想了想,知道了问题所在,开口道:“在柳渡城,是没有官府的。这里的人都是一群被抛弃的江湖中人,想要活下去,就要各凭本事。而大多数人都绝对忠心于封哥的——唔,你应该知道柳渡城的三条规矩吧。”
尉迟枫回忆了一下,说道:“不收无用之人、不收背叛之人、不收无法存活之人?”
“对啦,意思就是,只要对封哥有用、忠心封哥,除此之外做什么事儿都可以啦。但是,如果在城内惹麻烦,城里的人为了柳渡城和封哥,也会自动解决的啦——就像是杨老五一样。”
尉迟枫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应。他这才回过神来,在这个没有官府的地界,城内的每一个人都绝不简单……而他们,只是听从封庭柳的命令,才安分地生活在此地罢了……
“那个张斗,应该不是普通卖豆腐的人吧?”尉迟枫忽地问道这个最让他不解的问题。
“是哦。那个张斗本名张修远,听名字就不是个卖豆腐的对吧。他原本是嵩山派弟子,据说在嵩山派的地位还不低呢。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嵩山派长老堕入魔道,被他发现。嵩山派为了保全名声,竟想要除掉张修远……哎呀,可惜可惜,张修远武艺高强,没被彻底铲除,反而揭露了那长老的恶行。张修远对嵩山派彻底失望,没有再回去,就来到了柳渡城。”
夏亦讲的是足以让人感到悲痛的故事,可他语气轻松,仿佛讲得不过是话本中的虚幻罢了。尉迟枫却是震惊,他隐约觉得嵩山派应当是一个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可所做的事情却是充满了罪孽。
“可他就在此地卖起豆腐……岂不屈才?”
“哪儿啊。张斗那是看开了,觉得什么武林正道皆是虚妄,惩奸除恶到最后,自己的门派却早已本心不复,反倒成了那奸恶小人。他现在只想好好卖豆腐……哦,现在还想跟乔姐姐好好过日子,生个大胖娃娃。事实上,嘿嘿,柳渡城里的人,几乎都如同他一般啦。”
夏亦一边说着,竟觉得有些开心,步伐更为轻快,甚至嘴里念叨起了酒席上要吃的菜肴点心了。
尉迟枫看着他天真单纯的样子,忽地感觉到了一股违和。夏亦生活在柳渡城中,又替封庭柳做事,瞧别人那副样子,见了他夏道长就好似见到封庭柳一般尊敬,那他的出身一定也不简单。
“那你呢?”尉迟枫问道。
夏亦的步伐忽地慢了,他没有回过头,尉迟枫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当尉迟枫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伤心事得不到回答时,才听到那稚嫩的声音竟冷冰冰地响起。
“我说过的,我是华山派的人。当然,也是被华山派彻底抛弃了的人。”
尉迟枫竟觉得背后发凉,他向着夏亦看去,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充斥着杀气与戾气得杏眼,他心底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夏亦那一张脸染了戾气后竟无违和,仿佛他是天生的杀器,但凡是站在他面前的人,都将尸骨无存。
尉迟枫背后起了冷汗,正当他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夏亦的脸忽地又带上了天真的笑容,仿佛方才他的所见皆是错觉。夏亦一蹦一跳地进了封府,没有再说些什么。
“封哥——我回来啦!忠叔忠叔,我想吃点心!”
一副小孩子脾性。
而尉迟枫站在门口,只觉背后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透,手指都有几分僵硬。
柳渡城与这柳渡城中的人,绝无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至此,尉迟枫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做“不收无法在柳渡城存活之人”。
第7章 婚宴
大抵是白日见了血、受了刺激,尉迟枫在夜里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满地的鲜血、遍野的尸体。他梦到他在荒山野岭,在大雨瓢泼之中,无人支援。
转而他又梦到自己被无数张看不清的面孔包围。他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是敌人,是柳渡城的人,还是……
最终,他看到了一双赤色的双眼,仿佛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身体。
待他猛地惊醒时,已是天光乍破、鸡鸣未止。他满身冷汗,自床上坐起,大口喘息着。
尉迟枫摸着胸口,感到一阵心慌,与此同时后脑感觉到一阵钝痛,仿佛有人劈开他的后脑,往里面塞满了蠕动的蛆虫一般反胃的疼痛。
不过玉霁已经同他说过,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且在那疼痛只需缓一缓便消失,他才能和往常一样起床去伺候封庭柳。
-
尉迟枫越来越习惯在封庭柳身边的生活,逐渐地摸清了这位少爷的日常习惯,甚至无需封庭柳出声,便能知晓下一步该做什么。
如同今日。
今日是那张斗的大喜之日,城内红花遍地,敲锣打鼓声持续不断。街道上的商贩收起了摊子,摆出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竟是在西街上设了婚宴,只待新人到来。
他们不拜父母,拜的便是这城内地位最高之人——封庭柳身着一身红白华服坐在最高位上,难得面上带了些许笑意,一手持着那烟杆,另一手摇着酒杯,坐在主位上俯视整条繁华热闹的街道。
婚宴准备的酒,是城内居民自己酿的烈酒。酿酒那户人家是丐帮出身的弟子,酿出的酒又烈又辣,入喉虽爽,却不合封庭柳胃口。
若是平日,封庭柳定会撂下酒杯面露不悦,甚至摔了杯盏,也无人敢有怨言。可如今婚宴上,他竟喝了那丐帮敬的酒,还将酒杯拿在手上把玩。
但酒气到底是烈了,封庭柳手指摩挲着酒杯,面上表情未变,却将酒杯拿得离自己远了些。
尉迟枫见他这样的动作,顿时明了,伸手接过那散发着酒气的杯子,另一手递上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花果茶,出声说道:“少爷,待会儿还要去账房,先喝杯茶吧。”
尉迟枫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附近的几人听个清楚。去账房成了不再喝酒的理由,周围的人自然也不是拎不清的。
说到底,除了刚刚那丐帮递来的酒,也没有人敢向封庭柳敬第二杯。
“多管事。”封庭柳呵斥一声,眉梢却是微挑,毫无怪罪之意。他接过那杯清茶,放到唇边轻抿,洗去了口中辛辣酒香。
尉迟枫笑了笑,将酒杯让一旁的下人拿走,又端来了果盘点心给封庭柳享用。
下方的酒席愈加热闹,身穿新郎服的张斗被灌了一杯又一杯酒,其中自然少不了那天说要灌酒的夏亦。
夏亦今儿个没穿那道袍,似乎是怕耽误自己喝酒,也合着气氛换了一套喜庆的衣服。他喝酒的架势跟那张脸极度不符,竟是捧着个酒坛就往嘴里灌,还嚷嚷着张斗不够爷们居然不捧坛子喝,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人群中还有不少尉迟枫都眼熟的面孔,是封府的下人,甚至那板着个脸的谢子存都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你不必在此待着。”封庭柳忽地开口,靠在椅子中合眸休息,“我不是离了人就活不了。”
尉迟枫觉得今天的封庭柳心情很是不错,就连说话都温柔了许多。或许是城中热闹,封庭柳不愿拂了众人喜悦,就连眉头都不没有多皱一会儿。
尉迟枫只是摇了摇头,拿起那空杯子,又填满了温度恰好的茶水。
“我服侍少爷就好。”
“随你。”
封庭柳轻哼一声,便不再管尉迟枫。封庭柳喜静,如此热闹的场面,他向来是不愿融入进去的。
场面渐热,新郎官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进了洞房,酒鬼们也大多趴在了桌上。
封庭柳这才起身,走到醉鬼中间去,用燃尽了的烟杆敲了敲正打着酒嗝的谢子存。
“啊……?”谢子存抬头,双眼迷茫,看到封庭柳一双冷静的眼,才忽地酒醒,“怎么了!”
“随我去书房。”
“现在?!”谢子存看了看周围醉鬼,茫然地看向封庭柳,却见封庭柳点了点头。他只好无奈地叹气,理了理弄皱的长袍,“你知不知道,我在天工门的时候,被称作什么?”
封庭柳难得有兴致,一抬眼问:“什么?”
“咸鱼!透明!死不翻身!”
坚决抵制这种一天工作十三个时辰的恶劣行为!
但谢子存没办法,在那双凶狠的赤眸下,板着长脸往封府走去。但他看了看封庭柳身后跟着的尉迟枫,忽地就释然了。
还好他不是一个人。
三个人进了书房,尉迟枫为黑暗的屋子点上油灯,又替封庭柳的烟斗填满烟草,便站到一侧去了。封庭柳抿了几口白雾,呼出一口气,似是靠此洗去了疲惫一般。
谢子存皱眉看他抽着烟,有些担忧:“你能不能少抽一点。”
封庭柳没有理他,手中烟杆在扶手上颠了颠,将烟叶抖匀,道:“我瞧你在那儿一直喝闷酒,不像你的作风,是何原因?”
谢子存眉头皱得更深了,听到此言重重叹了口气:“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梅花会生意的事儿。我越想越担心,就托人去查了查,你猜我查到什么了……”
“梅花会的背后是十二皇子。”
“对对对!合着你早就知道,你就是因为这事儿才跟梅花会做生意的!”
谢子存的语气又严肃又无奈,他忽地感觉头疼,捂住了脑袋。
尉迟枫也有些震惊,没想到封庭柳竟会与朝廷有所联系。
封庭柳倒是始终淡然,他空着的手朝尉迟枫一伸。尉迟枫便有所感,从一旁翻出一本标有“梅”字的册子,放到了他手心里。
“这么多年,你应当习惯我的做事方式了。”封庭柳信手一翻,到记录摊到谢子存面前。
“不习惯……我只是条咸鱼。”
“十二皇子与五皇子是同一母妃所生。”封庭柳忽地说道,“皆是梅妃。”
谢子存一愣,抬起头来:“梅妃?就是那个舞女出身,与皇上不小心发生关系后怀孕,深得皇上盛宠,生了五皇子后再怀,结果在御花园中意外淹死的梅妃?”
“盛宠?不过也是养在深宫中的金丝雀罢了。皇上对梅妃有愧,却也觉得梅妃的死了结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如今两位皇子皆生性浪荡,众人更觉他们只是舞女生的孩子,没什么出息,只要他们不贪图皇位,其他的一切好说。皇上放任他们玩闹,不也是放任他们堕落,不愿赐权。你说,这也能叫盛宠吗?”
“可……十二皇子如今在江湖建起势力,龙椅上那人,就不管不问吗?”谢子存面露茫然。
“十二皇子今年不过十五岁,性情活泼天真,皇上很是喜欢。但十二皇子对皇位毫无兴趣,反倒是从小就爱看那些民间话本,对江湖向往。如今江湖上势力繁多,他也想参与进去,虽然反对的奏折堆满了御书房,可皇上觉得,不过是小孩儿玩闹罢了。”封庭柳难得说这么多话,语气中满是玩味,仿佛只是在阅读话本般愉悦。
“玩闹……小了说是孩子不懂事的玩闹,往大了说可是养私兵、想谋反啊!”
“不过是胸无大志的放浪小儿,能有什么出息呢?至少,那龙椅上的人是这么觉得的。”
谢子存越听越头疼,也不知道是那烈酒的原因,还是封庭柳的原因。
“所以你是想拉拢十二皇子……不,不对,你本就与五皇子结盟,十二皇子此举不过是为五皇子铺路罢了……”谢子存的眼神忽然清明,看向封庭柳,好似明白了一切。
两个不被看好的皇子,看似浪荡的行为实则是未来的行动铺路,这一铺,竟将自己的路铺向了江湖。
什么不被看好的皇子,不过是扮猪吃老虎罢了。
封庭柳不再开口,兀自抿着烟嘴,一双赤眼带着看不清的笑意看向谢子存。
谢子存也没什么可说,他与封庭柳相处这么多年,自然也懂他一旦想做什么绝不会回头的性子。
“疯,真的疯,你与皇室合作,还与……”谢子存忽地想说什么,却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尉迟枫,止住了话头,“罢了罢了,梅花会需要的武器,剑雅池三日后便会全部赶制出来。”
封庭柳听到谢子存骂他疯,也无气恼的意思。
尉迟枫垂眸站在一旁,把自己当做一个装饰品,虽心中震颤,却装作没有听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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