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范作的马车消失在夜幕,他转身绕进一旁的巷子,在零星的摊贩间寻了处馄饨铺。
卖馄饨的老妪见他来也不做招呼,像是早已相熟,伸手指指里侧的位子。
子夜将至,馄饨铺也仅剩三两客人,俱为布衣打扮,木讷地喝着自己面前的热汤。
虞珵美在角落处坐下,抬手在托依汉额头上一弹,“里面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没把你喂饱,还要偷摸跑出来吃这个?”
说完注意到摆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嘴一咧,笑道:“他来过了?”
托依汉换了身棉袍,头上戴着顶不知哪里弄来的灰鼠帽,模样邋邋遢遢,唯独一张小脸被热汤熏得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她只顾喝汤,看都不看虞珵美,“要吃就吃,不吃赶紧滚蛋。”
“有了情郎忘了哥哥,”虞珵美惋惜摇头,“这妹子,是留不住啦。”
趁着两人谈话的功夫,老妪将一晚飘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桌。
她这手艺算是一绝,五六年间无数新铺开张旧铺退场,唯有这一方小小的馄饨摊屹立不倒。
肉汤香气扑鼻,虞珵美先啜了口 ,被烫到后只得细细将热气吹散,“给你带了好消息,听不听?”
托依汉再顾不上同他拌嘴,双目放光道:“真的?是成了么?”
虞珵美嚼着馄饨摇了摇头,嘴角却留着一丝笑:“哥哥我为了你这事差点就要献身,你用什么来报答?”
托依汉白他一眼,“又不是没给你好处。”
巷中无风,悄然间起了层薄雾,馄饨摊上最后的一两个食客也结账离开,老妪坐在热锅旁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瞥一眼,随后弯腰向炉灶中添了几根新柴。
“今年是不成了,得明年,”虞珵美将最后一粒馄饨吃下,抹嘴道:“最迟明年年底。”
要足足等上一年,他本以为托依汉会胡搅蛮缠,岂料这小丫头只点着头喃喃:“一年也好,一年也好。”当真再通情达理不过。
虞珵美不可思议,暗道:“情爱一事竟能令人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望着托依汉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曲指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我那事如何了?”
托依汉犹在畅想,被虞珵美打断后皱着鼻子嗔道:“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跑了。”
虞珵美向他揶揄,“这可说不准,小姑娘的心已经被勾走,就差人啦!”说完闪身要躲,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托依汉的巴掌落下。
他缓缓放下手臂,只见托依汉眉目凝重,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愁绪。
“怎么了?”他不解,“是没查到?”
托依汉摇头,翠瞳中满是欲言又止,“好哥哥,听我一句劝,离杜家那两人远一些,他们根本不是人。”
虞珵美久不见她一本正经地同人说话,颇觉好笑,“哦?那他们是甚么?妖魔鬼怪?”
第56章
“好言相劝你不听,最后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时可不要来找我哭!”
托依汉听捡拿自己打趣,顿觉一片真心喂了狗。
虞珵美听她越说越玄乎,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却也更加好奇,忙催促托依汉快些讲,不要故弄玄虚。
摊前的老妪睁开浑浊的双目,看向逐渐被白雾吞没的街道,抬手搓了搓自己被冻红的耳朵。
托依汉四下打量,换了胡语向虞珵美道:“杜云轩的夫人姓沈,其父在江南一带经商,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对这唯一的女儿极其宠爱。”
“大约十七八岁时,她陪父亲去互市进货,途遭山匪,被路过的杜云轩救下。自此之后春心萌动,非要留在北疆陪伴她的救命恩人,任谁说也不听,这一留就是足足七年。”
说到此,她由衷感慨,“七年,就是石头做的心也该被感化了。”
虞珵美却摇头,“情之一事与年月并无关系,若本就不喜欢,别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七百年对方也会无动于衷。”
托依汉听罢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叹息道:“或许当真如此。只是后来杜云轩还是将她娶进门,而这位沈夫也早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
“她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因聚少离多有过一句怨言,婚后第三年她有了身孕,而杜云轩似乎也有了些许动摇,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直到小将军出生的第二年。”
“那年大殷与我们因争夺互市打了许多场丈,彼此都有些吃不消,大殷的皇帝便提出和亲。”
“来和亲的王子不知怎的,对参宴的公主小姐瞧都不瞧,独独看中了沈夫人,据说是因为沈夫人长得很像他过世的娘。”
“这王子怕不是有什么怪病,”虞珵美一听之下简直哭笑不得,“杜云轩怎会将自己的老婆送出去。”
说完见托依汉盯着自己不作声,心中隐隐觉察出什么,不敢置信道:“他,真的将自家夫人给送出去了?”
“不,”托依汉摇头,脸色却极为难看,“先帝没有同意。”
“本该如此,天下哪有送他人老婆来成全太平的道理。”虞珵美稍稍松了口气,听托依汉又道:“但是杜云轩同意了。”
顿时间五雷轰顶,震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托依汉看着他的模样,苦笑道:“我当时听完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丈夫呢?且不说沈夫人为他付出了多少,就是那七年的日夜相陪”
到此,便再也说不下去,她望着虞珵美,虞珵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片刻,均不知该如何评判。
“于国而言,他是对的,”虞珵美心道:“可是于己,他却是负了一片真心。”
然而转念又想,若换做常人大抵可以按个负心汉的罪名,可这是杜云轩,当年对自己的至交好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个本就不爱的女人呢?
一个压根就没有心的人,又何来“负心”一说。
第57章
寒风掠过,一官兵模样的人揣着手来摊前买馄饨,被老妪挥手赶走,示意自己要收摊了。
这几日虞珵美在杜府过得实在舒服,若说未曾动摇那都是假的,只是这温情之下俱都是累累白骨,今日托依汉的一番话更是令他如梦初醒。
世间怎会有如此薄情之人,对他们而言,真心只怕是比草芥还要贱的东西了。
就在虞珵美悲意丛时,听托依汉向自己问道:“你知道杜明庭的那件事吗?”
他蓦然抬首,一颗心跳得飞快,嘴唇抖了抖,道:“什么事?”
托依汉道:“就是他那个未婚妻,你竟从未听过?”
虞珵美当然听过,只是这些天他一直刻意回避,杜明庭不说他就不问,这样一想,倒像是故意在自己骗自己一样。
他向托依汉低声道:“不要卖关子,打探到甚么说就是了。”
托依汉闻言眯起眼睛,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半晌后。宛如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般哂笑道:“我的好哥哥,你这幅模样都快叫我以为你是真心爱上他了,怎么?知道自己的意中人早已心有所属所以难过了?”
虞珵美脸色暗沉,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整个人暴躁异常,“不说算了,你以为老子多爱听?”
“那我就一定要同你讲讲啦,”托依汉将自己葱白的手指交叠一起,撑在下巴上,嬉笑道:“你的那位哥哥着实是个情种。”
情种?
虞珵美摇头否定,“这怎么可能?有其父必有其子,纵使有情又能有几分是真?”
托依汉将他打断,“那可不一定,你不知杜明庭对他的未婚妻有多么深情。”
“他两人相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本来约好打完仗回来就成亲,结果那位小姐在他出征期间染了重病,托人带信想要见一面。”
“当年杜明庭奉命剿匪的地方距离雁归不过三两天的功夫,但就是这么短的一段路他都不肯回来看一眼,写了封信说是军纪在身,要小姐安心养病,不日就会回归。”
“谁曾想他的那位未婚妻是个小心眼,竟就此气郁淤积,再加上重病缠身,没几天就死了。”
托依汉两手一摊,仿佛谈论的不是他人生死,而是一直不足挂齿的猫狗。
见虞珵美沉思不语,她陡然生出几分邪念,在人心窝子上又补了一刀,“对了,他那未婚妻死前做了一个相思扣托人带给了杜明庭,想必其中定是饱含了一个女人最深的怨念,据说被杜明庭日夜携带在身边。”
“我的好哥哥,”她一把握住了虞珵美放在桌上的手,声音软得仿佛能将人心都吹化,“你说他愿意将一个诅咒带在身上,对这位未婚妻该是有多么喜欢呀?”
虞珵美瞥她一眼,绿眸中寒光闪烁,“也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应当是愧疚。”
托依汉笑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珵美,宛如审视罪人的狱卒,“那么你觉得,你抵得过他心中的这份愧疚吗?”
她以为虞珵美会就此被激怒,然而没有,对面的金发少年听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掌从她的手心抽出。
“你错了,”虞珵美轻声笑道:“我根本不在乎他心中的是甚么,我所要的是他这个人,至于他忘不掉谁,喜欢上谁,记挂着谁,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托依汉争辩,“可你刚才还”
“还什么?”虞珵美的嘴角翘得更高,闪着寒光的翠眸在静夜中宛若一匹狡猾狠辣的狼,“喜爱也好,愧疚也罢,我只是在想,如何能将这份感情为我所用。”
托依汉犹在怀疑,“当真如此?”
虞珵美轻轻点头,“当真如此。”
第58章
浓雾中传来打更人的锣声,一直坐在炉前的老妪扶着灶台缓缓起身,佝偻着腰开始收摊。
托依汉也该走了,这一夜过得又吵又闹,哪里算是过生辰,分明就是那些达官显贵们借着她的由头各显神通罢了。
“帽子不错。”
临别前虞珵美向她夸赞。
托依汉笑得一脸灿烂,抬手摸了摸头顶,羞赧又甜蜜地道:“是他给我的礼物,跟那些珠宝彩衣不同,很暖和。”
虞珵美也摸了摸,只觉得掌下皮毛实在粗糙扎手,不知这个一向娇气的小姑娘是如何忍受着戴了这么久。
“就说是有了情郎忘了哥哥,”他将手收回,自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过去,“往年都是追在我屁股后面要礼物,今年反倒一声不吱。”
“才没有!”托依汉脸颊飞红,一把夺过香囊,“我听闻溪说你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料想你如今应当身无分文,可怜可怜你罢了。”
虞珵美笑道:“哦,你是在体恤我,多谢多谢,那便将它还我罢。”
“想得美!给了就是我的,别想要回去!”
托依汉从香囊中拆出一只翠绿色的玉戒,当即戴到了手上,左右端量片刻,向虞珵美挑眉一笑,“还不错,谢了。”
说完转身便要走,听背后的虞珵美用胡语向她喊了一声。
许久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话,乍听之下宛如春风拂过心头。
记忆中的白色帐篷好似云朵,五彩斑斓的格桑花盛开在翠绿的草原上,细细听能听到初雪消融的声音,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背对着虞珵美挥了挥手,“走了!”
老妪见她离开,放下了收拾到一半的摊子,凑到虞珵美身边打着手语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虞珵美回道:“什么都没有,只是祝她生日快乐。”
老妪注视着托依汉离去的背影,又朝虞珵美打出一记手语,“她想家了。”
虞珵美嗤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老妪却摇头,一本正经地打着手语,“你也是,半点也没长大。”
虞珵美诧异,却没有反驳。
他将老妪扶到了凳子上坐下,为她锤着肩膀道:“天寒露重,往后就不要再出来了,我们会另找地方。”
老妪看向一望无际的白雾,再次摇了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虞珵美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打听到了一味药,可以治您的嗓子。”
老妪侧头看他,露出一笑,以手语回道:“当年我服下毒药就是为了日后即便有人将我抓去,我也说不出任何东西。”
虞珵美不忍,“这么久了,不会有人将您抓去的,即便有,我也可以救您出来。”
老妪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以示安慰,“好孩子,我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连累你。”
虞珵美心中无比难受,仿佛千万根银针齐齐扎进肉里,细细密密的疼着,见老妪又开始打手势,“回去吧,太晚了他们会起疑。”
“嗯。”虞珵美点头。
老妪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糙厚的手掌抚摸过虞珵美金灿灿的鬓发,满目疼惜,“大人要是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虞珵美眼中含泪,将一袋碎银放在了她的灶台前,带着鼻音道:“我要出趟远门,回来再看您。”
老妪转身继续收拾摊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抬手挥了挥,示意他快些走。
第59章
凌晨时分浓雾散去,虞珵美回到杜府,依稀见有人蜷缩在门槛处守着一盏昏灯。
“穆伯,”向那人喊了声,上前将其搀起,问道:“怎么不回去睡?”
老管家扶着他肩膀起身,拎起了地上的烛灯,“将军不放心,要我在这里守着,肚子饿不饿?老婆子给你做了饭菜。”
14/67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