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虞珵美心中的感激当即烟消云散,捏起一块栗子糕狠狠咬下,暗暗骂道:“妈的!干老子的时候六亲不认,这会儿才想起心疼人?”
待到吃饱喝足,趁着上午还没过,他向军中告假,骑上逐月独自向城中去。
一年前,就在虞珵美披挂上阵之时,虞闻溪和董彦已在会试中携手入围,董彦更是在之后的殿试里一举夺得探花。
半月后,虞闻溪任职宫中司记一职,董彦则被范德尚看中,举荐其为内阁学士,负责教授皇子们读书。
二人一直等到虞珵美与杜明庭自战场归来,才将喜讯告知,虞珵美大喜过望,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房里时哭时笑疯疯癫癫。
杜明庭见他有走火入魔的势头,适时给人浇了头冷水,“人家都要把你妹妹带走了,你还在这里乐!”
虞珵美笑容一僵,懵懵懂懂道:“谁要带走?怎么带走?”
杜明庭最喜看他这幅傻样,也不点破,只道:“一月内你会知晓。”
果然一个月后,董彦带了大包小包来杜府提亲,被虞珵美连赶了三次,待到第四次时虞闻溪坐不住了,亲自出城去大营找人,当着全营的面将虞珵美,连带着当时已经领兵南下的杜明庭骂了个狗血淋头。
薛平从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子,当场不敢发作,只在心中为那新晋的探花郎捏了把冷汗。
半月后虞珵美受命赶忙战场,无缘送妹妹出嫁,托人替他将一份厚礼送给二人。
是一栋坐落于东城,临溪而建的僻静宅邸,为此虞珵耗尽全副身家,还向杜明庭借了些钱才买下。
他在虞闻溪大婚的头天夜里,独自来到营外,面向北方,对着天空中最亮最大的那颗星磕了三个响头。
到此,总算完成了一件虞盛年的临终所托,将他的女儿安置妥当,嫁予良人。
这之后的每次回朝,董彦都会邀请虞珵美来家中小聚,这次更是为他带来一件喜讯,“珵美,你要做舅舅啦!”
虞闻溪脸一红,向他丢去粒瓜子,“就你多嘴!这么早告诉他干嘛?”
虞珵美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将妹妹上下打量一圈,最终视线落在她尚且平顺的小腹上,嘴一咧,笑道:“怎么就早了!难道非要等孩子生下来才告诉我才好?”
虞闻溪瞪他一眼,又向董彦使了个眼色,董彦会意,借着要去给皇子们检查课业的由头退出屋,末了仍不忘为兄妹二人关好房门。
虞珵美颇为无奈,向虞闻溪道:“都是一家人了,让他听听又能怎么?何必每次都要把人赶出去。”
虞闻溪飞他一眼,继续剥手里的瓜子,“我最近在宫中听到了些消息。”
虞珵美也从碟子中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心不在焉道:“什么?”
虞闻溪清了清嗓子,道:“你不知道?现在满城都在传,‘子规来,啄皇孙,皇孙死,子规笑’。”(此处引自赵飞燕)
虞珵美听罢,摇头道:“听这些做什么,也不怕吓着孩子。”
虞闻溪见他全不当真,疑惑道:“你竟不知?”
虞珵美将手里剥好的瓜子仁往她身边一推,“哥哥我刚死里逃生回来,哪有功夫听这些!”
说罢话茬一转,道:“董彦的这个位子做不久,你们要早做打算。”
范德尚将他的妹妹和妹夫都捏在手中,为的就是提防有朝一日自己生出二心,他得提醒虞闻溪早作打算。
虞闻溪若有所思点头,忽又自嘲般笑道:“我有时候都在想,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人在身处绝境时,最怕生出些无望的盼头。
若是当年淮安王没有起兵造反,杜云轩不曾出手相助,如今她便还是林安城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有可靠的兄长,疼爱她的丈夫,严厉却对他们关怀备至的父母。
如果碎掉的梦可以重新拼回去,那该有多好。
“闻溪,雁归没什么可留恋的,”虞珵美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和董先生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让孩子出生,然后三人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
“那你呢?”虞闻溪眼眶发酸,反手将他握住。
虞珵美迎着她的目光笑道:“等这里的事做完,我就去找你们。”
虞闻溪的一颗心沉入谷底,见虞珵美已经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话却梗在喉咙中如何都发不出。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这些年自己只是再利用虞家对这个少年的恩情,去裹挟着,强迫着,将他拉入仇恨的漩涡。
他其实是最该置身事外的人,是他代替了自己拿起了那柄复仇的刀。
他是替她去死。
可她却连谢都无法说出口。
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中,甚至来不及挽留。
第92章
离开虞闻溪,虞珵美牵着逐月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
时至晌午,一人一马都有些饿,他在街边的摊前买了张热饼,撕开一半正准备分给逐月,忽见四五个小童嬉笑着自身边经过。
他们边跑边唱,嘴里的歌正是刚才虞闻溪说得那几句。
“皇孙死,子规笑。”
虞珵美将一整块饼全部喂给逐月,拍拍手,心情颇好的拉着缰绳向百花楼走去。
百花楼尚未开张,看门的龟奴见他面熟,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直到虞珵美将银子塞进他手中,这才眉开眼笑地道:“哎呀!原来是小虞大人!可是有半年多未见了罢!”
虞珵美见他一副狗腿相,懒得同人计较,挥挥手向内走去,听那龟奴在背后追道:“您是来找托依汉的?她一早就出门啦!”
虞珵美并非是为托依汉而来,听他这样道,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紧张,回头道:“她去哪里了?”
龟奴看四下无人,凑上前小声道:“她前几日不听话,伤了客人,被送去捧盒啦!”
“捧盒”是妓院里的黑话,就是将被看中的少男少女送上门去供人享乐。
虞珵美赶忙追问,“是去了谁家?什么时候去的?”
那龟奴也只是个守门的下人,知晓的并不多,虞珵美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朝他又塞了两锭银子,叮嘱,“劳烦,我就在二楼的“春”字房里,若是她回来了就让她来见我。”
龟奴得了钱连连称是,虞珵美望了眼他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向楼梯走去。
一年前,他在出征前的头几日,由范作帮忙,将托依汉护送出城,二人在雪中道别,本以为只此一生都不会相见,谁料出征的头一天傍晚,有人从采办归来,说是城里出了大事,曾经为皇帝献舞的那名胡姬被人扒光了丢在百花楼外。
虞珵美连夜驱马进城,托依汉却不愿见任何人,只将自己锁在房中凄厉大哭。
老鸨子在门外骂骂咧咧,一面说自己瞎了眼,一面又骂托依汉没良心,忘了当初是谁将她救出,又一手调教出来。
虞珵美听了个大概,大约是那男人骗了托依汉,他根本不想考什么状元,将托依汉的钱财骗到手后就想跑路,谁曾想这不要脸的胡姬居然真看上了自己,死乞白赖地要跟他回老家。
男人无奈,只得将托依汉迷晕,仅仅这样也就罢了,甚至在临行前强要了她,要完又怕出人命,便偷偷将人一丝不挂地丢到了百花楼门口。
只留了张字条,说是自己早已在老家有了心仪的姑娘,要了托依汉是为了成全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至于骗财骗色一事,此生不得报,待来生当牛做马。
莫说当事人,就是虞珵美都差点被气晕,奈何军命在身,他不能多留,塞给老鸨不少金银,求她善待托依汉。
名声坏了还可以做别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能养这傻丫头一辈子。
可是自那之后,他回朝三次,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虞珵美听说她又回到了风月场,赔笑卖俏做得比过去更加卖力,奈何丢了名节,所陪的都是些下三滥货色,钱没赚多少,却受了不少罪。
“要么说凤凰只能栖高枝,不是它愿意,而是攀不上,落在地上便连只鸡都不如!”
范作接过虞珵美递来的茶,眉梢一挑,抬眼道:“你这儿歌编的倒是不错,听我爹说杜云轩递了五六次归朝的折子,全都被陛下驳回。”
虞珵美眸光森冷,恭敬道:“小人只是一介莽夫,比不得公子足智多谋。”
范作略一皱眉,“拍马屁的话少说,你打算何时与你那情郎谈谈我们的事?”
“杜明庭心思缜密,仅凭此事恐怕难以说服他与公子联手,”虞珵美略一思忖,道:“不过小人会寻准时机,定不会让公子久等。”
范作听罢,冷哼道:“那你最好快些,锡林的大皇子前些天派人向我递消息,说是过几个月将派使者前来。”
“使者?锡林这时候派人来,是打算与我们联手?”虞珵美不解。
范作捏起他的下巴,凑近道:“小东西,你这脑袋瓜怎么总是时灵时不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乐得我们两败俱伤。”
虞珵美被他捏得有些疼,蹙眉道:“那他们”
范作一把将他放开,起身道:“他们是来嫁女儿的!”
第93章
夏去秋来,锡林的使者由杜云轩护送,自边关一路浩浩荡荡南下,直至九月末,赶在中秋节前夕来了到雁归。
庆延帝亲自出城,迎接他昔日的盟友,如今的锡林大皇子古尔顿。
二人相别多年,见面后各自一笑,嘘寒问暖一番,心中却已开始打起算盘。
杜明庭与岳千秋领兵在侧,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虞珵美被挤在队伍最末,老远就见古尔顿手里牵着一位披着白色头纱的少女。
他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得那一头微微卷曲的金色长发有些熟悉。
直至夜里参加晚宴,他才在殷瑞身边看清那人容貌,不禁冒了浑身冷汗,这不正是两年前南下时抽了自己一鞭子的少女?
“其格儿,过好听的名字,多歹毒的心肠,”虞珵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道:“也会不知是哪个倒霉的皇子,娶了这婆娘回家。”
谁曾想,就在第二日,这泼辣蛮横的公主在将皇子们挨个看了个遍后头一甩,朝着自己的大哥道:“都不是!”
夹在队伍中的殷峙松出口气,见打头的大皇子脸色铁青,不禁暗喜,听那骄傲的公主向庆延帝娇滴滴道:“陛下,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女将军?”
庆延帝不知她何意,遂点头道:“杜将军早已卸甲归田,不知公主所为何事?”
其格儿微微有些了脸红地来到他身边,双膝一弯,竟跪了下来,以锡林最隆重的礼仪匍匐在他脚下,毕恭毕敬道:“陛下,你的这些孩子们很好,可都不是我想要找的人。我我的心已有所属,还望陛下成全!”
庆延帝岿然不动,以深邃的目光打量她许久,沉声道:“陆将军与夫君已有子嗣,公主何必自降身家,我大殷山河万里,好男儿不计其数,二位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再四处转转。”
其格儿见对方不松口,便侧头向一旁的兄长递眼色,古尔顿苦笑连连,开口道:“我这妹妹倔得很,为了同我一道前来,连自己的公主身份都可以丢掉,陛下不如就让他们二人见个面,也好让我这个傻妹妹死心。”
说到这个地步,再拂了他人心意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第二日傍晚,陆家夫妇被宣召入宫。
陆寻芳不知缘由,只以为是惯例的每月进宫考察皇子们功课,又因一岁多得小女儿有些低烧,她需得等到奶娘来了才走。
初秋暑气未消,陆寻芳抱着自己与徐客秋的女儿,站在落日的余晖中目送走了自己的丈夫。
御花园中,殷瑞陪着其格儿在花丛中等待,没过多久,就见薛富贵领着一个身着红色朝服的英俊男子由远至近。
她看到其格儿的脸在那一瞬间红了起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激动道:“是他,就是他!”
殷瑞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片刻后轻轻拂开了她的手,“既然如此我便先退下了,望公主莫要做强人所难之事。”
其格儿的心早已飞走,压根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挥挥手道:“放心放心,本公主心善着呢!”
殷瑞与薛富贵退到了院子外,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喂喂鱼,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薛富贵知她担心什么,遂劝道,“徐先生与陆将军恩爱着呐!公主不必担心。”
殷瑞若有所思点头,忽听花园中传来一阵凄厉哭声,跟着便是其格儿撕心裂肺的呐喊:“山川土地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天下再大,人再多,你就是你,就算过千年万年,也只有一个你!”
殷瑞听得身子一抖,急急道:“坏了。”慌忙与薛富贵向园中跑去。
只见天边一抹残阳似血,花丛中一身白衣的英俊男子将哭泣的娇俏少女拥入怀,微风拂过,他的脸埋在少女金色的长发中,那场景好看定然是极好看,但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刻。
然而殷瑞的心却如坠冰窟,她缓缓看向一旁,正是迟迟赶到的陆寻芳。
几日后,徐客秋将迎娶锡林公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虞珵美接连数日都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即便是面对杜明庭,仍旧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得杜明庭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笑道:“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你挎着个脸做甚么!”
虞珵美被他抱到膝上,手指绕着他胸口上的带子,片刻后抬起脸道:“大哥,要是陛下非要你娶妻,你该怎么办?”
杜明庭失笑:“那么多皇子都等着呢,哪里轮得到我?”
“万一呢?”虞珵美追问,“如果明天也有个公主,死活就要嫁给你,非你不可呢!”
杜明庭低头蹭了蹭他鼻尖,玩味似的道:“让我想想,死活要嫁,非我不可珵美,你是在说你自己?”
“我才不是!”虞珵美飞他一眼,将头扭向一旁,“我心里的人多着呢,才不缺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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