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庭将马鞭折在手中,挑起他的下巴,“跟个畜生说什么,”言罢双腿用力一夹,“走了!”
草坡下大军集结,两位主帅一金一银跨马队前,草野之上万人齐声高喝,烈风阵阵,画着“杜”字的大旗在旭日下迎风招展。
虞珵美站在草坡上目送军队远行,及至那黑压压的长龙消失于视野,才回到帐中洗澡换衣。
他没有参加早训,向薛平打了声招呼,牵了匹黑色的骏马向城中奔去。
时候尚早,薄雾笼罩在暗沉沉的河面,条狼氏们正沿街清扫落叶,西城一片萧瑟,唯有几个卖早点的商贩打着呵欠准备出摊。
热闹了一夜的百花楼此刻也显得有些困乏,笑僵了脸的花娘们纷纷回房休息,妆还没来得及卸,就听大堂中有人争吵。
腿脚笨拙的龟奴拦不住黑衣金发的少年,老鸨子出来打圆场,笑得褶子都堆到了一起,“我的虞大人,虞公子!小人真的不诓你,人不在我们这里了,一个月前就走啦!”
托依汉失踪了,没人直到去向。
虞珵美得到消息已经是一月后,托依汉唯一的朋友小桃找到他,说是托依汉临走前吩咐过,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他。
“她怎么走的?百花楼肯放人了?”虞珵美捏着手里的信追问。
小桃道:“是她自己赎身的,这些天她日夜不休的接客。”
虞珵美自然不信,即便是日夜不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筹到那么一大笔钱。
小桃见他面色迟疑,又低声补了句,“她,偷了东西。”
偷了很多东西,所以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
虞珵美心如刀绞,他不懂,仅仅是情伤而已,向来高傲的小女孩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之后接连数日,虞珵美四处寻找托依汉的下落,可他也明白,一个人铁了心想要躲起来,他就是把百花楼、把西城、把整个雁归都翻遍了也没用。
那个同自己说想要带他回家的少女,除了一封写着“多保重”的信,其余什么都没留下。
晌午时分,范作来到百花楼,进门就见老鸨正带着几个下人收拾满地的残桌碎碗,一问才知,是有人一大早晨来找不痛快。
而今那始作俑者正在二楼的客房中补觉。
范作觉得十分有趣,上了楼推开房门,果然见榻上侧卧着一个黑衣金发的少年。
他关了门上前,将少年细细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落在对方柔软纤长的脖颈上,一枚红得发紫的吻痕宛如落入白雪的红梅,极其刺目。
虞珵美被他看得悠悠转醒,仿佛还沉浸在睡梦中,对着面前人迷迷糊糊一笑,自鼻子中发出声甜腻的申吟,“大哥,我好累。”
娇憨的模样落在范作眼中,令他气不打一处来,森然道:“累?还要本少爷给你捏捏?”
虞珵美犹如冷水浇头,当即便醒了,一骨碌爬起身跪在范作面前,抖着声道:“小的睡糊涂了,请公子责罚。”
范作将他拉起,抱到自己膝上,手指揉捏着他脖颈上的那枚吻痕,醋味十足的道:“看来这几日你家那位将你滋养得不错,身上还有哪里被绣上花了?给本少爷瞧瞧。”
虞珵美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想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谁料范作竟不吃他这一套,极不耐烦地催促他快些。
虞珵美不敢拂对方意,主动解开了衣带,黑袍自腰间滑落,露出雪白的丝质亵衣,薄薄的面料下,隐隐可见一具纤细劲瘦的躯体,胸口腹下,以及大腿根部,乃至脚踝遍布欢爱后的痕迹。
范作觉得有些火大,将人粗暴拉入怀,咬着他的耳垂磨牙道:“一想到你天天同别人厮混在一处,老子真是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杀了!”
虞珵美被他咬得一阵剧痛,眉头皱在一起,低声求饶,“小的这条命都是公子的,要杀要剐还不是公子一句话的事。”
说着身子一抖,双目紧闭的贴在范作胸口,像是真准备赴死。
范作被他气笑,用力在他腰上的淤青处捏了一把,叹道:“我怎么舍得,看你在别人床上被玩得都熟透了,少爷我真是,真是”
说着又是重重一叹。
虞珵美知他不敢真的对自己做什么,自己这副身体还有大用处,范作就算再眼馋也懂得这个道理,顶多就是隔靴搔痒地用他那个小小的丑玩意儿对着自己的脸泄泄火。
所以当人压上来时,他也没太作挣扎。
未时已过,百花楼准备开张营业,二人总算结束了胡闹。
虞珵美顶着一头乱发撑起身,两片肿起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手腕酸疼得几乎转不动,腰上、屁股上全是新伤加旧伤的痕迹,甚至连亵裤都湿了。
范作泻了火周身清爽无比,出门要了套新衣,亲自为对方换上。
虞珵美累得头昏脑涨,任由他为自己穿衣穿鞋,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倒是把范作看得一乐,忍不住在他脸上又亲一口,“敢让老子亲手伺候,这天底下除了你也没别人!”
虞珵美眼皮一抬,说话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倦意,“公子如此抬爱,小的感激不尽。”
“少拍马屁,”范作为他将鞋穿好,起身道:“你跟杜明庭也这样?”
“那不是,”虞珵美打着呵欠摇头,“小将军可谓‘提裤子不认人’的典范,哪里有公子这般好脾气。”
范作听罢更加得意,折扇一展,笑得眉飞色舞,“这世上也就少爷我能对你这样,你要懂得感恩。”
虞珵美半躺在榻上头一点,“多谢公子大恩大德,珵美没齿难忘。”说罢手指在矮案上敲了下。
范作马上提起茶壶为对方倒茶,心中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却并未深思,清了清嗓子开始谈正事。
“杜明庭这场仗你觉得能打多久?”
虞珵美垂眸片刻,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不见得,”范作摇首,“我看三天都不用。”
虞珵美瞬间蹙眉,坐起身道:“公子如何肯定?”
范作笑起来,“你紧张什么?这么担心你那位大哥?”
“这倒不是,”虞珵美的眉头舒展开,却又有些愁,“他一回来我的好日子就到头,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范作细细判断他此话的真假,片刻后道:“他跟他爹一样,自以为是惯了,脑子里都是一根筋,现在看来你编的那个儿歌只怕动摇不了杜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然这次也不会将他父子二人派出。”
虞珵美抿唇一笑,目中浮现狠辣之色,“圣心难测,说不定陛下也只是缺个由头。”
范作不解,“你是说陛下是故意命他二人出征?”
虞珵美举起茶杯,吹了吹飘在水面的白雾,不答反问,“大皇子那边有消息了?”
范作点头,“今年年末。”
“公子费心了,”虞珵美轻轻啜了口热茶,只觉得浑身妥帖,说话的声音也恢复了些底气,“其实也不必非要拉拢杜明庭,有大皇子在,再加上我手里的兵,未必不能成事。”
“你手里才几个兵?”范作摇头嘲道,却见虞珵美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缓缓抬起放在桌上的手掌。
五根指头,五万人马。
范作顿时一惊,见他并无玩笑之意,沉声道:“他怎么放心把这些人都交给你?”
“不是他,”虞珵美缓缓摇头,“是陛下。”
“陛下给你这么多人马做什么?”范作不可置信。
虞珵美如实道:“我也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
两月前,他自南边带兵归来的当夜便受诏入宫。
庆延帝说要将杜云轩手下的十万大军分一半出来给他时,虞珵美当时的表情就跟如今的范作一样,只是除了错愕,脑中无数疑云翻滚。
“现在还尚早。”
他眼睁睁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缓缓走下台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接着道:“杜将军明年就将卸甲归田,你和明庭一人一半人马,这也是他的意思。”
杜云轩?
虞珵美眉头皱的更深,见他迟迟不开口,庆延帝笑了笑,语气柔和地道:“怎么不说话?是不知说什么,还是不肯愿同朕说?”
虞珵美抬起头,绿色的眼底含了太多情绪,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谢恩,可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二人对视片刻,庆延帝似有失望,手指曲起,抵在眉头上叹息,“你还在恨朕。”
虞珵美听他想要谈论过去二人之间的事,下意识便将牙关咬紧默不作声。
那是他最悲最痛,最无可奈何,最羞于启齿的过往,如果可以,他真想将那段记忆自脑海中拔除。
“是。”他简短回答。
庆延帝听罢不禁失笑,“你如今连骗都懒得骗了。”说罢一拂衣袖,迈步向殿外走去,“好好活着,多爱惜自己,不要生病。”
直至来到殿门前,他忽然顿了顿,面向殿外门外满天星辰,道:“也,不必原谅我。”
虞珵美心中怒浪涛天,恨不能当场将他一刀捅死,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明明是他伤了别人,却把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此时他还不知,后来真如庆延帝所说,正是这份恨意支撑着虞珵美度过了无数险象环生的岁月。
直到多年后,他才从行将就木的薛富贵口得知,“先帝对你实属无奈之举,虞大人少不更事,听信恶人做了许多不得已的错事,先帝若是不拉你一把,只怕会被那群豺狼虎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其实,并不想要你恨他,他对你做的也只是想要旁人知道,你是他的人,轻易动不得罢了。”
那时的虞珵美是如何想的?
他什么都没想。
一路走来,他已经疲惫得无暇再去回顾往昔,只是偶尔的,在殷峙的小儿子身上还能看到旧人的影子。
“他们说我和皇爷爷长得很像!”
春色烂漫,小小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的问,“虞大人,你看呢?”
恍惚间人影重叠,多年前的御书房中,有人从背后将他的手握住,二人同持一笔,那人引着他在柔软的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一个“珵”字。
“珵,乃美玉也。珵美,你看呢?”
作者有话说:
庆延帝对小鱼的感情很复杂,这个解释过很多次了,并不是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如果不是朋友的儿子,小鱼兴许就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挂,但是有虞盛年在天上盯着,而且他问心有愧,所以对小鱼的感情非常克制,也就止步于此。
小鱼对皇帝是绝对没有喜欢这一说的,他的爱憎非常分明,或许会惆怅,会惋惜,但绝不会后悔。
第96章
三日后,前线大捷。
陆寻芳战死,徐客秋被活捉,叛军群龙无首主动请降,这场荒唐了半月的闹剧得以终结。
大军归朝的第二日,便有人主动站出指认了徐客秋南朝细作的身份,且将他这些年与南边来往的书信一一摆出,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龙颜震怒,满朝文武无不张目结舌,消息很快传出皇宫,百姓纷纷为那死去的女将军不值。
徐客秋被收押刑部大狱,处以剐刑,七日后行刑。
深夜之时,杜明庭独自驾马离开皇宫,在宫门口遇见了等候多时的金发少年。
逐月欢快地打着响鼻,白色的毛发因多日未梳理而有些打结,虞珵美跑过去,很是心疼的摸摸它的马首,道一声:“见瘦了。”
被杜明庭单手拎上马,在头顶敲了个爆栗,“不关心人反倒去关心马,老子还不如一头畜生?”
虞珵美嘻嘻笑着靠在他胸前,与他同握一条缰绳,讨好道:“小将军英勇神武,我早就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杜明庭催动逐月,向载满月色的街道中走去。
虞珵美抿着嘴不说话,抚摸着他粗糙的手背,轻声道:“陛下想要怎么罚徐先生?”
杜明庭被他气笑,从后用胯顶了顶他的屁股,嗔道:“你有完没完?除了马就是旁人,你当我是死的?”
“我不是夸过了么!”虞珵美急着打探徐客秋的消息,催促道:“你不说我可找旁人问了!”
杜明庭不再逗他,沉声道:“死罪活罪一个都逃不了。”
虞珵美听罢心头一紧,想问还有无回旋余地?却也知问了也是白问,怂恿一国要将叛国,这是多大的罪,且陆寻芳已死,徐客秋即便能活下来想必也不会好过。
思及陆徐二人,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向杜明庭问道:“陆将军死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杜明庭顿了顿,握住他的手,道:“说了,她说她永远都不后悔。”
刹那间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虞珵美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与陆寻芳并无太多交集,除了三年前在扬州四人共同度过的数日时光,便是这些年屈指可数的几次登门拜访。
一次是在陆寻芳诞下孩子时,他同杜明庭前去吃喜宴,那时的陆寻芳已然同寻常家妇无异,头上裹着一方青色的纱巾,身材臃肿,面色憔悴,抱着襁褓中幼女同依偎在丈夫怀中,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第二次便是南下打仗前,杜明庭请她来做参谋。二人一直商讨到凌晨,虞珵美在床上睡着,醒来时见杜明庭正欲将人送回府,他也跟着爬起身说要送一送,月晖星光下陆寻芳挥手道别,眼睛中闪烁的光彩令虞珵美觉得惋惜。
最后一次便是在徐客秋迎娶锡林公主的那天,他看她满目妒火,面容因仇恨和愤怒变得极其狰狞。
虞珵美始终想不通,那样一个从身手到气度都不输男人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三年间沦落成一个只会自怨自艾的妒妇?
“明明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虞珵美深深叹息:“即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该这样。”
杜明庭握紧了他的手,咬牙道:“所以徐客秋必死,且不能叫他死得太痛快。”
33/67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