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青衣这么顺着他,想必是将他当成取乐的宠物了,时好时坏的逗弄。
没关系。冷芳携面无表情地想。
很快,他会让习青衣看到他真正发怒时的模样。
此后几日难得清静。
冷芳携很快破解大半符文,只在一些关键处难有进展。不过那也足够了,他要的不是完全破开符文阵的束缚,只需符文阵有一瞬的失灵即可。
他算着时间,等待出手的时刻到来。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习青衣前日搬来一套月光石制的桌椅,此刻靠在椅上,双目微闭,缓缓唱着词句。声音虽然沙哑,仍能听出词句间流畅悠扬的语调。
青蛇盘在对面,难得安静。
“唱得好。若我在外面,定会给你赏钱。”冷芳携讽道。
习青衣悠然地以指点桌:“这厢谢过客官的赏钱。”
冷芳携冷哼一声,再不说话,隔一阵听见习青衣又咿咿呀呀唱起来。
他凝神闭目,作休憩状,实则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习青衣虽有习青衣之名,其实不完全是千年前拔山倒海的合体大能,这些天来看,最多也只化神。加上终日困在秘境之中,修为更要大打折扣。他被困住一是未能察觉到习青衣的暗算手段,二是星枢宫内复杂精妙的符文阵。
即便不能破开符文阵的束缚,但只要能令其失效半刻,他就能破开修为禁制重回元婴巅峰,纵然不能一击毙命,也有余力逃走。虽然恢复修为会引来秘境规则的反噬,那也是之后才需考虑的事情。
有把握令符文失灵后,冷芳携便蛰伏等待。
他本命灵剑为霞光,顾名思义,日出日落之际剑意最为强悍。星枢宫内不分日月,不代表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白日灵机浩荡,呈上升状;夜晚灵机沉静,下沉九幽。只需观测天地灵机的变动就能掌握时间变化。
秘境也是一方天地,当然有灵机变动。冷芳携凝神观察,沉到底部的灵机已渐渐飘起,往上拔升。
此刻正是日升月落之际!
冷芳携骤然睁眼,经络中仅存的微弱灵力全数榨出,分为四道奔向四面墙壁上符文关键处。在灵机阻隔下,符文阵失灵片刻。
气力和灵气灌入体内,久违地重获掌控天地的力量。浩荡灵波冲开修为禁制,这一瞬间,秘境震荡,一位正值巅峰期的元婴修士令天地为之侧目。
这样大的动静,习青衣就是死了也能当场起尸。他正转身看来,见到冷芳携不复之前柔弱姿态也不惊讶,琥珀色的眼瞳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伸手冷喝:“霞光!”
星枢宫本在黑暗星光中游荡,终日不见日光,此刻,一束淡淡的霞光忽然劈开天地,直直垂落。那光并不炽热,反而非常温和。但就是这样安静柔和的霞光,落于冷芳携掌内后一瞬洞穿了习青衣的胸膛。
这一回,强大的自愈能力不再眷顾习青衣,符文阵因主人的危机不攻自破,头顶悬挂的混元珠跌落,被冷芳携掌心接住。
“你为何不躲?”冷芳携难得疑惑。
他对这赫然一击不抱太多希望,习青衣何等人物,怎会察觉不到异状?这声势浩大的霞光本只为吸引习青衣的注意,阻乱手脚,为冷芳携留出更多遁逃的空间。
他未料到习青衣竟不躲不避,任由霞光在要害处留下狰狞伤口。
霞光全力一击留下的伤口,就算习青衣有再多手段也非死即伤。看他现在灵波寸寸衰落的状态,离死不远。
所以冷芳携才这样疑惑。
习青衣活得不耐烦了?
习青衣看他,神情很安静,既没有总是挂在嘴边轻浮的笑容,也没有之前展露真面目时的阴邪。他双眸里笑意淡淡,惊艳之意溢于言表,久久未出声。
直到青蛇垂死,他淡淡开口:“好一把霞光。惊艳至极。”
强自忍耐一股又一股反噬,冷芳携看他的眼神转为不耐,以为他此时是在拖延时机,留待后手。
可心魔的衰败骗不了人,他……是真的要死了。
孰为真?孰为假?
习青衣也看出他的纠结,了当地说:“别担心,我真的要死了。”
“苟延残喘千年之久,修为低微更无寸进,死了才正常。”
“我只是遗憾……”他凝神描绘冷芳携的容颜,“怎么叫我这时才遇到你呢?要是早一点,再早一点……我现在带不走你了。”
习青衣安静的状态只维持片刻,很快露出不怀好意的恶意笑容。
“你如此在意心魔邪魔之事,想必是你在意的人有了心魔罢!我应当没猜错。有一点事我未告诉你——”
习青衣直直盯着冷芳携的双眼:“世间邪魔并非一一与心魔对应的。越强大的心魔越能诞生源源不断的邪魔。”
听到后一句,冷芳携心底微沉。
“我当时合体近乎渡劫,由此生的邪魔差点演变为浩荡灾劫,被当时三宗道尊合力出手击杀,杀也不绝,那几个道尊别无他法,只能将我的残魂封印在秘境中,避免祸乱苍生。”
他看到对面之人再控制不了表情,瞳仁微微放大,淡淡道:“我都如此。你在意的人如何呢?”
窗外沉郁的黑暗退散,日光占据其本该有的位置。星枢宫簌簌作响,要不了多久便成齑粉。
习青衣感到体内最后一抹灵机逐渐消失,无比遗憾。
“唉……这混元珠予你了,不要弄丢了。”
这是习青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原地已无青衣,只有几抹淡绿色的灵光浮沉,漂浮几瞬,没入冷芳携体内。
那是大量、凝练的灵光,足以令他一举冲破元婴的束缚。
轰然雷鸣自秘境外响起,天地雷劫酝酿之中。
冷芳携站在原地,尚为习青衣之前的话而心神震荡。感到雷劫即将到来,收回混元珠,强自平静,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秘境反噬越来越强,他必须立即脱离。如若不然,化神期的天地雷劫加上秘境反噬,足以令他当场身死!
他自乾坤袋内拿出几颗疗伤丹药,只能缓解疼痛片刻,聊胜于无。
齿间溢出鲜血,将薄唇染得鲜红,触目惊心。
冷芳携艰难地喘息几声,准备动身,却忽然见到星枢宫外立着一位黑衣修士。
对方有一张冷芳携异常熟悉的脸。
“师尊……”怔愣之下他喊道,下一秒立刻转为警惕。
不,他不是浮蘅。
黑衣修士双目赤红,神情邪佞,即便浮蘅内里再不堪,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色。
冷芳携冷静道:“你是他的心魔。”
第16章 “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你?”
“竟真起效了。”看了眼施展灵术的手指,心魔露出惊讶神色,缓缓笑开,“这秘境真不错。难怪习青衣赖在里面不走。”
显然他在外界时只能作浮蘅身旁的幽魂,青山秘境的特殊性却令心魔显形,进而有通天彻地之能。
心魔修为与本体相同,眼前的一位正是举世罕见的渡劫大能。
修士逆天而行,元婴期就可操纵一地风雨、改天换象,不少勉强跨入元婴难有更进一步希望的修士便会去人间寻一地守护,更不用说比之更近好几步的渡劫。离大乘飞升只一步之遥,只要愿意,徒手摘星也轻而易举。
一位邪魔有了这样的修为会做出什么?
冷芳携相信,要是心魔能在秘境外显形,定会搅得扶元界满界风雨、再无宁日。
可他现在只能在秘境中。
什么也做不了。
扶元界暂时转危为安,可心魔面前还有他一个冷芳携。
“这么警惕做什么?我怎么会伤你?你可是我与浮蘅最心爱的弟子。”心魔笑吟吟地说,“你看——”
他纤长的手指再度一点,冷芳携浑身痛楚无影无踪。
“我替你抹了反噬,知晓你被人抓走,万里迢迢是来帮你,你怎么反而怀疑我呢?”他转而颓丧委屈,这种神情出现在浮蘅那张脸上,令冷芳携大倒胃口。
只是他的话有些耐人寻味。从前他以为浮蘅与心魔天生敌对,是因对他的妄念才心魔丛生、难以自拔,可现在听心魔的话,好似两人的关系不似他想象中剑拔弩张。
思及习青衣和他的心魔青蛇,也是相处良好,青蛇如同宠物听从他的指令。
冷芳携的心愈发沉重。
又听心魔絮絮叨叨抱怨,说习青衣难对付,他在秘境外与习青衣周旋良久,又夸冷芳携机敏聪慧、应对得宜,与他里应外合才得以灭掉举世大魔云云。
最后,心魔冷不丁抛出一句:“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你?”
说完,便往前迈了一步。
浮蘅平日爱着素衣,不管何时都带淡淡的笑意,对任何人都平常看待,从无傲然,若非高居天际,没人看得出是位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道尊,是以众多修士对其推崇备至,认为圣尊心系苍生。久而久之,浮蘅更像一个彰显太平的符号。
但他在圣尊的名头之下,也曾一身转战三千里,越级挑战,凶悍难当,只是平日的温和掩盖了底下的凶意。
现在换了身玄黑衣袍,眉宇五官萦绕邪气,那点凶戾之气如火遇油,瞬间蓬发,威慑意味十足,更带给冷芳携巨大的压迫感。
尤其刚刚那句话,更令冷芳携心惊。
心魔可不像浮蘅,还有自控的余地。他独自出现,在星枢宫与冷芳携聊些有的没的这么久,恐怕意在其他。
可惜心魔选错了时间。冷芳携在心底冷笑。
他冷冷瞥了心魔一眼,指着穹顶愈来愈大的雷鸣,道:“天地雷劫即现,尔邪魔之辈,也想试试天劫威力不成?”
心魔老实摇头,却没走,停在原地接受冷芳携锐利如刀的眼神,好似乐在其中。
“天劫还奈何不了我呢。何况我走了,你怎么活呢?你可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你死了,浮蘅也活不了。”
言罢,冷芳携再度软倒榻上,眼睁睁看心魔靠近,坐在榻边,轻手轻脚将他楼起,抱在怀中。好像从前浮蘅做的那样。可心魔周身灰暗,阴沉气息密密匝匝,冷芳携如仙鹤入泥沼,很不舒服。
心魔应该瞧见他脸上嫌恶,冷芳携听到头顶转来一声极重的“啧”声。片刻后,那股阴潮冷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月姬香。
冷芳携从前喜爱其颜色皎洁,剑峰上种满了月姬,每到金乌西沉,霞色万千的黄昏时节,空气中便氤氲一股恰到好处的淡香。
穹顶处数十道龙状闪电翻滚,伴随轰轰雷鸣,好似话本中天兵开战时擂响的战鼓。
扶元界修士破关须经天雷洗炼,得到天地认可,否则修为不稳固,更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天资越好,修为越强的修士,所经受的天雷也越强大。据说浮蘅入渡劫的那一夜扶元界大半天空雷云滚滚,凡人人心惶惶,以为世界要毁灭了。
以冷芳携的天资和修为,雷劫也不会简单,需要慎重对待。
可他现在被心魔挟在怀里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雷鸣电闪,天劫威力越来越强盛。
心魔充耳未闻,捉起冷芳携的右手仔细瞧,从圆润饱满的指甲到纤长有力的手指,再到手掌上持剑留下的薄薄一层茧子,无论是哪一处心魔都非常感兴趣,指腹揉过一次又一次。
此时第一道雷落下,携着毁天灭地的态势,却在星枢宫上方戛然而止。一刻钟后,冷芳携感到一阵细微电流没入体内,为他改造躯体。
心魔解释道:“邪魔为天地不容,像习青衣那样的大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引发天地雷劫,这星枢宫乃他专为此做,有减弱雷劫威力之能。加上我用了点手段,那几根紫龙便只能在头顶肆虐,无法落到你身上,好处却是照给的。”
天道无神智,不似修士满腹计策,古往今来想方设法规避雷劫的修士不在少数,可像今天这样轻松又无后患的从未有过。
“但你雷劫强盛,只此一次星枢宫就毁了。”
“所以不必担心。”心魔捧起他的脸,眼里满是爱怜之意,他痴痴地看着冷芳携,说,“像今日我与你独处的时间少有。”
冷芳携偏头,不想看他。
心魔执着地用指节将他扭回来,正面相对,俯身时乌发尽散,丝丝缕缕垂落在冷芳携身旁。
心魔的瞳仁像血红的鸽宝石,冷芳携从前在一些好颜色的修士身上见过,品质不凡、耀眼夺目。那样的珠宝放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却显得狰狞可怕,邪气森森。
那双有神的凤眼眨了眨,一道湿热的吻落在冷芳携的眉心处,一触即分。
“真想把你按在床上捣/弄。”一吻显然不足以平息心魔眼中澎湃的□□,他言辞粗鄙不堪,桎梏的双手生硬而有力。
在心魔眼中,冷芳携好似已经浑身赤/裸,玉/体横陈,与他行人间极乐之事。只是无论口中如何戏弄,他没真正对冷芳携动手。最过分最出格的也只一个吻。
就像前不久烙印在他侧颊的那一个。
冷芳携竭力无视那如蛆附骨的粘稠感,反问心魔一个问题:“你纠缠浮蘅日久,以后待如何?”
他想到习青衣死前说的话,心惊肉跳之感难以压制,此番与心魔面对而处,正是破解疑惑的好时机。
“哦?”这好像是个有趣的问题。心魔的右手离开腰侧,顺着僵硬的脊柱往上攀,来到后脖颈处,像捏小猫似的轻轻揉捏,他若有所思,却未立刻回答,而是说,“我以为你深恨浮蘅,没承想你还关心他。也是,毕竟他如兄如父养育你,没暴露丑态前是最好的师父。可你要是知晓他何时起那些肮脏心思,只怕恨不能手刃之。”
冷芳携不吭声,心魔也不说话,两人似是僵持上了,四目相对。冷芳携是真不想说话,心魔却把这当成游戏,面无表情的脸看着看着就展露笑意。
最后一道天雷落后,雷劫散去。
轰然的余韵里,心魔撤手起身,淡淡道:“你以为我是邪魔,是祸害,是我令浮蘅如此吗?是我令他师徒不伦?是我令他心魔丛生?其实他远比你想象中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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