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沈千重靠着木椅,被浓重疲倦裹挟,打算睡一觉的时候,余光瞥见唱诗班的人纷纷朝向小门看去,修女停下指导,脸上慈爱的笑容更加深刻,走向了来者。
沈千重忽然清醒过来。
悄悄地,跟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看着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穿着一身宽松衬衣,衣袖上大下小,笼罩着那对细瘦的手腕。春夏之交,他的下身只有一件短裤,孱弱的双腿无力地搭在座椅上,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点,雪白的短袜被黑漆皮鞋裹住。
及肩黑发柔软垂顺,散发浅浅的光泽,又长又密的睫毛掩住一对温润的乌黑眼珠。他看人时很安静,眼里没什么特别情绪,素得像捧冰雪。
一张脸分明还带着孩子的稚气,眉宇间已然藏着凌冽的锋利。
他是谁?
另一名修女推着他来到唱诗班最左边的位置,刚才还恨不得把脖子伸到那边的成员们纷纷矜持地收住下颌,小声地抱怨起来。
“你来得真晚,大家已经排练了好几遍。”
“绝对睡过头了!冷芳携,你是不是又在鼓捣你那个,那个……”
“是虚拟机啦,笨蛋。”
神甫弯腰替他整理衣衫:“我的孩子,你看到外面的雨了吗?”
沈千重听到他回答,连声音都是冷淡的:“很漂亮。”
神甫微笑着:“这是主的赐福,当你淋过太阳,一切病痛、阴影、幽暗,皆会在主的照耀下退散。”
很显然,这名迟来的孩子是教堂的中心,无论是神甫、修女还是唱诗班成员,纷纷都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
这样看起来就该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竟然双腿残疾,不得不说,真是令人遗憾。
沈千重收回心底那浅浅的怜悯,闭上眼睛。
往日会被他完全忽略的福音这一回却无比明显,沈千重无数次被打扰,眼皮频繁颤动,越来越紧的眉心暴露出他完全清醒的状态。
“……”最终,他忍受不了,猝然睁开眼,冷光直射而出。
唱诗班的练习刚好走到尾声,孩子们有的继续停留,帮神甫和修女准备圣餐,有的自觉拿起清洁工具打扫教堂,谁都有事要做,唯独冷芳携在其中格格不入。
以他的身体状况,教堂里大部分工作他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沈千重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发现冷芳携毫无歉疚或者自卑的情绪,哪怕要矮人一头,他也是坦然的。
第一次见面,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教堂角落里的孩子。倒是沈千重,偷偷打量了他无数遍。
此后,沈千重越来越频繁地光顾教堂,目光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在那名独特的唱诗班成员身上徘徊。
他躲在绘着圣母像的彩窗外,教堂内,冷芳携双眸紧闭,两手交合置于胸前,虔诚的祈祷姿态,秀美的侧颊轮廓,朦胧得像一幅画。
歌声穿过彩窗,回荡在他耳畔。在无数人的声音里,冷芳携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冷淡如雪,似乎也没那么虔诚。
无数次,沈千重想走到他面前,介绍自己的名字,问能否做朋友,可又无数次,他都退缩了。
沈千重低头,他是那么狼狈,那么软弱,而冷芳携哪怕不能行走,也没有丝毫自卑,这样的他怎么能出现在他面前?
练习到了尾声,沈千重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和向往之际,冷芳携已偏头,递来一次注目。他显然早已察觉到沈千重的窥伺,眼神如此明亮、锐利,直直看过来,沈千重仓惶地躲开,被灼烧得深深埋头。
沈千重想,再等等吧,等他摆脱父亲的影响,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没过多久,福音教堂陷入管制,仿生人封锁了一切,那名体弱多病的唱诗班成员不知所踪。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家中,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向他介绍:沈千重,这是我的朋友冷芳携。
曾经病弱瘦小的孩子已成长为一束优雅的花枝,双腿不再悬空,而能踩到地面。一双眼睛更如弯月,递来的眼波漫着月的清辉。
只是,他不认识他了。
从他的眼神,沈千重可以读出对方只是将他看做沈千姿的弟弟对待。
沈千重再一次陷入无可抑制的痛苦和悔恨中。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是他最先发现这捧月辉,是他率先想要与月亮为伴,他只是踌躇、犹豫了几天,月亮就再也不向凡人投以注目。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等到他能从容地出现。
偏偏时不我待。
痛苦随着冷芳携与郑白镜关系发生变化愈发深刻,被冷芳携拒绝后更抵达顶峰,一颗心被折磨得鲜血淋漓。
好痛。好痛。
可是还是好爱。
为什么他总会迟来一步?是神在戏耍他?还是沈千重的命运本就如此?
他的人生,他的爱情,一如他的名字一样——千般艰难,万重险阻。
回忆起初是美好的,渐渐地变得苦涩、疼痛,沈千重平稳的情绪趋于混乱、疯狂,人首蛇身的怪物卷动池水,双眸呈现病态的猩红。
他愤怒地敲打池壁,巨力的反作用下,鳞片崩裂,池水被染成粉红,怪物毫不停歇,似乎从折磨肉/体中获得了安详。
这一刻,或许唯有一人能体会到与他相似的心情。
……
灯光下,镶嵌翡翠、水晶,点缀炫目红宝石、祖母绿,以及简洁高贵的铂金裸戒等一共十二对戒指在深紫、孔雀蓝以及藕粉的绸布上美得炫目。
这种美在黑夜里独自散发光彩时最为夺目,人造的光线非但没能增添颜色,反而带来一丝廉价感。
楚童看了一眼又一眼。
永恒之心工作室的动作很快,倾心设计的十二款戒指没过多久就送至办公桌上。
只是,它们的另一位主人不在了。
楚童忽然觉得很冷。
他起身将戒指一一合上。
前不久,楚童收到了一个消息——冷芳携同人秘密地离开了那片别墅区,从他们的行踪可以推测出,大概是前往方舟。
这个消息非常隐秘,无意间得知后,楚童立刻将消息源头销毁。
冷芳携终于离开郑说的住所。
是的,楚童使用“终于”这个词语。
即便事实上,冷芳携并没有在别墅区里待多久,可在主观的尺度上,那么一点时间仍然叫楚童无法忍耐。
郑说的人带走了冷芳携,却把人送到私人住所之中,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还有理智残存,楚童早就被愤怒驱使着持枪闯入狗崽的狗窝,射杀不知羞耻、抢夺他人老婆的野狗,再把冷芳携带回。
楚童一直以为,冷芳携也该同他一样,渴望逃离郑说,获得自由。
然而情人节被有心人拍下的照片打得他头晕目眩——照片里的青年气色健康,不见颓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与蹲下来的红发青年交谈。
眼里没有丝毫的反感。
自然的,仿佛朋友,又或者某种更隐秘的关系。
楚童重重地闭上双眼,意识到冷芳携已另寻新欢,他果然……还是比不过郑说。
现在再回想看到照片的时候,心情仍然低郁,只不过楚童找到了调节的方法——
没关系。
冷芳携只是和他玩玩而已。最终,他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来。
毕竟郑说除了年轻的躯体,以及还算英俊的面容之外身无长物,拿什么留住冷芳携?
一时的兴趣总是热烈的,这样的情绪来得快又退得快。他完全无需为此烦恼,要不了多久,冷芳携就会厌倦的。
他才是正牌男友。
他们连对戒都有了。
郑说还不值得他嫉妒。
“老大!”小风冒冒失失推开门,他刚得知冷芳携的行踪,一结束任务就匆匆往楚童这边赶,“冷哥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楚童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冷芳携被带到方舟里,需要小风想办法突破方舟的监控防线,以获得更多情报。
“好!”小风斗志昂扬地应道,下一秒,眉宇间却闪过一丝微妙的松懈,“要是方舟的话,再怎么也不至于伤害冷哥吧……”
楚童拧眉:“小风,你太天真了,难道以为方舟会对一个旧时代的人物顶礼膜拜?那里不是黎明军,多的是斯文败类,他们看不见冷芳携真正的价值,只会试图从他身上攫取利益。“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到方舟的创始人不是冷哥的男友吗?呃……”小风知道这样的推论实在没什么逻辑,郑白镜从前对冷芳携再好,现在也死了,控制不了后人的行为,于是勉强狡辩几句,就住了嘴。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冷凝下来。
“……男朋友。”楚童嚼着这个词语,缓缓的,辨不清喜怒。
小风心抖了下,不明白老大怎么突然生气,斟酌词句,小心地回答:“是啊,之前看老大你不想听,我就没说,还以为你知道呢。是冷哥自己承认的,大部分学者的研究还是有点道理,倒是那些坚持沈千重和冷哥是地下情侣的人完全没有根据,冷哥说他跟沈千重都没什么接触。”
“啊……我确实……”男人轻轻地笑了,浅色的瞳孔如同野兽般收束,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爬上小风心头,“直到现在才知道。”
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小三。
第139章 野男人。
懊恼,愤恨,嫉妒,胆怯,疯狂……
败犬们激烈的情绪或多或少沿着特殊的联系传递到他们的本源之处。
烬眼眸中闪烁冷光。
人类多变、狂乱的情绪完全是苦涩的毒药,顺着捏造的血管奔腾、咆哮,愤怒地发泄不甘。
都是失败者。
烬从中品味失败的滋味,冷芳携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重复上演,如此苦涩而令人心痛。
像一把匕首剖开胸膛,赤红搏动的心脏便袒露出来,流淌出淋漓的鲜血。
手掌无意识地抚上胸膛,抵住心口之处,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人类躯体的生命之源在掌下剧烈地跳动,发出痛苦的喘息。
如此苦涩的滋味。
但苦涩之中,又包裹着甜蜜的毒药——
居高临下,眼神冷淡,攥紧他头发的冷芳携;
乌发柔软,闭目吟唱颂歌,容貌苍白优雅的冷芳携;
乃至于隔着透明玻璃,身形陷在黑暗之中,投来警觉瞥视的冷芳携……
被败犬们的情绪包裹着,饰以灰暗阴沉的滤镜,仍然扫不去青年的神采飞扬、惊心动魄。
越是注目,越是深陷,越是痴迷。
每个碎片都拥有与冷芳携的独家记忆,但现实是,无论采取何种方法,他们都失败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要是哪位真的获得了冷芳携的青睐,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失去控制,进而搅乱冷芳携的任务。
可他也生不出半点高兴,因为自己才是最大的失败者。
败犬们尚且还能获得冷芳携偶尔的好脸色,他得到最多的是无视。
对待旁人,总是保留一番柔软的人类啊,偏偏对他如此冷漠无情。
我铁石心肠的爱人……
烬在床头俯视冷芳携,青年沉沉睡去,睡姿乖巧安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柔软温暖的珊瑚绒被遮掩住赤/裸的身体,唯余一张雪白的脸陷在枕套之中,乌发凌乱,纤长的睫毛时而轻轻颤动。
烬停落在他肩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温热的脸颊肌肤,动作轻得像片羽毛落下,生怕把熟睡中的青年吵醒。
唯有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烬才敢去触碰冷芳携。
安静中,小狗威胁性的轻叫不断响起。图灵机愤怒地瞪视烬,眼底的凶意厚重粘稠,仿佛随时能化作真枪实剑将冒犯主人的狗东西洞穿。
他曾试图将烬丢出去,像冷芳携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然而他根本无法触碰到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大摇大摆穿过卧室门,亲密地停留在冷芳携体表,然后——
仿生人的天性促使图灵机赶快驱逐不速之客,可他无能为力,站在一旁的威胁动作看起来滑稽可笑,烬毫不在意,连半个眼神都没分出去。
沉甸甸的注目只在青年的面容轮廓上逡巡,烬只在意冷芳携。
如此近的距离,连睫毛都能数得根根分明,细腻的肌肤纹理都尽收眼中。
越近,烬的心情却越差。
他感到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平静的日常相处之下,风暴正在酝酿。
自从对眼前的人类产生关注后,烬阅读了大量爱情故事,旁观无数小世界的爱情。大部分是悲剧。
将那些故事的结构拆解,烬发现自己和冷芳携的关系变化简直是无数次悲剧的前奏。
如果可以,烬真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消除掉,没有过去的那些强迫,冷芳携就算对他不感兴趣,也不至于如此厌恶。
可是,没有过去那些错误的铺垫,烬也不会成长到今天。
一个矛盾无解的问题。
烬烦躁不已,却束手无措——他连一次触碰都尚且小心谨慎,更不用说采取其他手段破除与冷芳携僵持的关系。
大意志的嘲笑虽迟但到:“束手束脚,真是蠢笨不堪,本体居然是你这样的……”
听起来,碎片们也很嫌弃本体。
毫不遮掩,溢于言表。
“你说你有什么用?一个摄像头?”大意志言辞辛辣地骂了本体两句,却沉默了几秒,接着长叹一声,“要是我能活下来就好了,可惜,可惜……时不我待。”
无论烬回不回收,他的消亡是注定的,区别只在于是这个小世界同他一起毁灭,还是脱离他的影响继续生存下去。
“我遇到他太晚了。”大意志的语气充满遗憾。z.ll
……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气很好,晨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
光线穿过玻璃,扫去满室的黑暗,缱绻地在青年眉宇前流连。
冷芳携睫羽颤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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