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的尽头不再是玻璃外的高楼大夏,而是一名陌生男人。
男人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早上好。睡得好吗?”
自来熟的样子,仿佛他们是相识的亲密好友,可事实是这是冷芳携第一次见到对方。
陌生的混血儿,热情洋溢的外貌,毫不吝啬的笑容。
男人打完招呼,静静地观察冷芳携,等待对方的反应。
在男人——大意志的预想里,冷芳携就算不惊慌,也该露出诧异神色,亦或者像应激的猫一样朝他伸爪子,毫不留情划下几道血印。
不致命的伤口可以保留下来,当做勋章。
结果冷芳携很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就坐起来套上外套。
“让开。”坦然地发号施令,丝毫不担心男人是打算袭击他的恐怖分子。
而大意志就真的在那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里后退一步。
冷芳携撑着床沿,慢吞吞摸墙去盥洗室,毛绒绒的睡衣擦过大意志的肩膀,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痒。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常人十几步、眨眼间就能走过的距离,他需要倚靠外物一寸一寸地挪动。
大意志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十几秒才用动一步。
摇摇晃晃的姿态,冷傲漠然的神情,再矛盾不过的两种表现,杂糅在冷芳携身上却格外引人注目。
大意志品味着心头生出的爱怜之意,慢悠悠,贱嗖嗖地说道:“我推一下,你会不会倒呢。”
听起来是校园时代的坏小子为了吸引心上人的注意而搞出的拙劣戏码。
冷芳携完全不放在眼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大意志叽叽喳喳,被他视作背景音。
“你不是想方设法要接触我吗?我都主动找你,走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不说话?”
“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苦情剧台词,被大意志说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幽怨满满。
外面的图灵机动弹不得,听到大意志一句接一句的,极其不要脸的话,气得不断投出字符。
“不要脸!”
“神如金,傻如逼,滚如蛋!”
每一串字符都加大加粗,恨不得直接投放到盥洗室里。
烬同样倍感不适,大意志没法像限制图灵机一样倒反天罡控制本体,烬还能自如地活动。只不过他想,自己现在并没有立场跑进盥洗室里制止大意志,只能烦闷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回应我啊,你说说话啊,冷芳携。”
男人就站在他身后,和郑说如出一辙的高大,但相貌没方舟太子爷那样攻击性十足,挂着亲切热情的微笑。哪怕嘴里作怪,也不惹人讨厌。
冷芳携低头清洗面庞,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陌生躯体炽热的温度,不断感染周遭的空气,不断向他的脊背传递。
他与烬的状态截然不同,似乎具有实体。
忽略掉他神出鬼没的表现,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类的状态。但冷芳携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
那颗高悬天空的黑太阳,怎么忽然跑到他面前?
难道大意志不知道他的来意?
半凉的水泼溅在脸上,扫去残存的困意,大意志看到因冷水而泛粉的指节,笑容隐没:“你该用温水。”
不仅是在言语上提醒,男人立刻付诸行动,拧开热水,迅速地将冷芳携手上的凉意冲散。
一瞬间又变得暖洋洋了。
做完这一切,大意志礼貌地后退,克制地说道:“既然身体不好,各方面都要注意一点。”
冷芳携看向镜子,光滑的镜面因为水汽变得朦胧,映出了他身后之人的影子。
还真是与烬各方面都不一样,很难想象他们本为一体,也很难想象眼前开朗微笑的男人会是世界毁灭的直接推手。
“只是一点,醒醒神。”冷芳携解释说,他倒不会大冬天非要用冷水找虐。
大意志在镜子里和他对视:“现在舍得回答我啦?”
一双眼睛微妙地勾起。
冷芳携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来打量对方。
那种不含一丝情感,只有冰冷的,仿佛手术刀一样的审视眼神,大意志微笑着承受了,为了让冷芳携看得更清楚,他甚至原地转了个圈。
“看清楚了?喜欢吗?”大意志说,“我捏了好久才捏出来的壳子,看来你还算喜欢。”
没有攻击性的长相完全在冷芳携的舒适圈里,不至于让他第一眼就下意识产生微妙厌恶。
冷芳携说:“我以为你会先跟他接触。”
“我们很久之前就聊过啦。毕竟联系密切,不用面对面接触,在心里就能完成交涉。”大意志耸耸肩,眼底闪过微妙的嫌弃,“只是那种感觉真是……让人觉得反胃啊。”
“所以你也……”
“我当然知道——”大意志接过话头,“知道你的任务就是带来死亡、毁灭,早在你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我就知道了。但那些事无关紧要,我的毁灭不可避免。”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居然是你来。”
“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想来见见你。”大意志凝视着眼前人,这张他在无数碎片的记忆里看到过的脸,“「我们」的爱人。”
冷芳携眼睫微垂,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这时,两人却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
“今天早上炖了鸡汤。冷芳携,你起床没有?”
郑说先是压着嗓子,轻轻推开卧室门,见到半掀开的被子,声音就大起来了,带着清晨独有的懒意。
他大概想着冷芳携现在复健,独自一人身处盥洗室里,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一边说,一边往盥洗室方向走。
再不出去,可能就会发生推开门,发觉里面藏着一个野男人的惨案。
尽管觉得接下来的行动很古怪,冷芳携还是立刻把大意志推进淋浴间,男人结实的胸膛被一触就乖乖后退,躲藏进狭窄的空间里。
“先别出来。”冷芳携小声叮嘱。
大意志点点头,很乖巧的样子,却在冷芳携即将离开的时候,勾着青年的手掌,不安分地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嘴唇无声张合:
“感觉我们好像在偷情。”
第140章 永远向下。
冷芳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郑说打量他,对方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要有也只是浅浅淡淡的笑意,并不浓郁深刻。此时,他总觉得冷芳携的心情不怎么好。
探究的眼神落在身后,半掩着的盥洗室空无一人。郑说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冷芳携问他:“怎么了?”
郑说又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没什么……”
鼻头抽动两下,迟疑说:“闻到了点臭味,也许是错觉。”
狗鼻子么?
冷芳携真有些怀疑郑说的人类基因里有没有加入点边角料了。
“你大概还没睡醒。”他说。
等两人离开,大意志才施施然背手走出来,打量陷在日光之中的卧室。
斜放的银色轮椅,猫爪图案的靠垫整齐摆放,床面还未来得及整理,被子半掀开,褶皱之间,似乎还能嗅闻到残留的淡香和人体的温度,床头柜上,一本半开的书籍安静摆放,光线在字里行间移动。
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
满满的,全是属于人类的味道。
大意志深吸了一口,看向他的本体,眼底不无羡慕:“原来陪伴在他身边是如此愉快,舒适。多美妙的感觉。”
“如此得天独厚,近水楼台,你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大意志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烬说:“换成是你,不见得比我好。事后诸葛亮而已。”
他居然用了个人类俗语。
看着眼前狗咬狗的一幕,图灵机嗤笑几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客厅两人浑然不知卧室内争锋相对、暗流涌动,郑说解下围裙,端出浓香四溢的鸡汤。
光是嗅闻,冬日寒意便被腾腾热气驱散。
与鸡汤作伴的还有数枚拳头大小的嫩白馒头,冷芳携喝了碗鸡汤,又吃了半个馒头,其余全被郑说解决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冷芳携借口看书要回卧室,郑说要跟过去,被他按住肩膀推开:“你太吵了。”
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都要掐掐脸颊摸摸腰,没有消停的时刻。
当然,这时候赶走郑说,主要是为了卧室里多出的大意志。冷芳携说得坦然,毫无心虚之意。
郑说挑眉:“嫌我烦啊?刚到手的时候对我这么热情,现在就厌倦了,真是无情。”
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让出路。
“下午我给你做甜品。”不能待在身边,也要时不时进去看看。
目送冷芳携慢慢走入卧室,门掩上,“咔哒”一声,锁舌入孔。
郑说眼皮子直跳,狐疑地盯着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随着冷芳携突兀的关门动作放大到极致。
从前基本不关门,今天突然关上……
难道里面真藏了个野男人?
郑说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还是走开。
方舟守卫森严,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更不用说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是他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
野男人把床整理得整洁干净,坐在床沿拿起冷芳携的书翻看。
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嫌闷吗,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
冷芳携道:“我还不想引起方舟其他人的注意。”
大意志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当然是通过外人无法察觉感知的办法走出去。”
见冷芳携倚靠白墙,神色冷淡,似乎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大意志眼尾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再等一会儿我就要被本体回收啦,对我这种存在来说,这无异于彻底消亡。再此之前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一脸很能引起他人心软同情的表情。
冷芳携心里却不为所动——大意志横亘此世两百多年,受他影响走向死亡的生命体不知凡几,装一时的可怜,还没到能让他忘记对方危险性的程度。
而且躲藏了这么久,却在他与意志井近在咫尺的前夕突然露面,直接和他接触,并采取各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热情洋溢的笑容背后,太像隐藏了不怀好意。
有时候正是那些一眼无害的存在最危险。
但因为大意志的身份特殊,烬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妥,冷芳携思忖片刻,仍然决定跟他走一遭。
轻轻的颔首,是矜持的首肯。大意志笑容放大,眼眸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他站起来,黑压压盖住一片光影,笑得意味深长:“只不过要以另外一种形态。”
“……?”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视野骤然变短变矮,冷芳携感到自己被热烘烘的绒毛簇拥,一低头,对上了一对软趴趴、毛绒绒的爪垫。
又抬头,在大意志眼底看见了全貌——尖耳朵,粉鼻子,聪明毛,他变成了一只猫。
与使用支外体时的体验截然不同,真身化为猫时灵肉更加融洽,感觉更加沉淀、真实。
甚至会不自觉带出猫的习性,在大意志弯腰将他抱起时,身体先于理智,应激性地在男人紧实的手臂上留下几道血印。
另有一种新奇体验,冷芳携微微分开爪子,发觉在日光下深色毛发呈现半透明状态,仿佛幽灵一般,浑身轻巧灵动,似乎轻轻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
“不错。”大意志心满意足地搂抱猫咪,对手臂上的印痕更为满意,“勋章还是拿到了。”
又对默默旁观的本体挑眉:“此猫我先带走啦。”
说话间,扫过趴伏地毯,眼神凶恶愤怒的图灵机,不无得意之色。
几乎一瞬间没了踪影。
大意志消失,图灵机身上重若千钧的压力终于跟着退散,他缓缓站起来,甩甩拟真毛发,呲牙咧嘴,愤愤不平。
“你就这么任由他带走冷芳携?!”
烬没回答他的质问,堪称宽容地想:毕竟是将死之人,让他得意一阵,也无关紧要。
又想到大意志跟他商量过的事,暗色眼眸里微光闪烁。
图灵机见状后退半步:“……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烬缓缓移开了视线。
厨房里,郑说全神贯注在蛋糕体上裱花,浑然不知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其实藏了不止一个野男人,更不知道其中一个野男人偷偷地将猫抱走了。
……
一步即是天地之别。
高空风声猎猎,寒气四溢。这么高的位置,只是稍稍一垂眼,便能俯瞰整个第三区,乃至于其他区域,以及更远的荒野、高山、沙漠和海洋。
第三区最高的两栋建筑都在脚下。
悬空的那一瞬间,冷芳携有些微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躯体还是太孱弱了,即便被大意志转换了形态,基因里畏惧危险的本能仍旧使得他飞机耳。
但肉/体之中寄宿的是一个何等强大的灵魂,曾经搬山倒海、采云摄月的强大修士,更远的深空都去过,更不用说这一点点距离。
冷芳携很快就适应了高空中的状态,压低的两耳恢复原状,毛绒绒的尾巴则惬意地垂下来,尾巴尖随风甩动,像在钓这整片大地。
抬眼,不远处便是主宰一切的漆黑太阳,冷芳携往往是从地面抬头仰望,还是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以这样平等的角度观察。
这时才发现黑太阳乃至附近的深色雾气都呈现幻影一般不凝视的状态。
大意志的声音很懒散:“这是专门放出来骗你们的,其实大多时候我不在天上。”
“你想再近一点吗?”他问,语气里带着调侃,“不过你就算伸爪去碰,也只能碰到一片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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