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渊道:“我很想反驳你,可是……唉,你说得没有错,它是一把只有无情道人能够守护的剑。”
倘若千雪浪没有随任逸绝下山,没有因天魔的缘故前往寻找未闻锋,那么失忆的青渊被诛魔剑所吸引,前往寻找未闻锋后,必然会见到发狂的未闻锋。
而即便是神志不清的青渊,为求真相,必然会相救未闻锋,他们二人均无法掌控这把诛魔剑,清醒过来的未闻锋难免会找上在山上静修的千雪浪。
兜兜转转,仍是千雪浪。
这时任逸绝忽然开口:“从刚才起,我就一直感到奇怪,青渊前辈是认得玉人吗?”
“确实认得。”青渊道,“更准确点,是这把剑出现后,我就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了,更何况依他这样的性子会来插.手世俗之事,我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与和天钧有关。而且,我记得他曾收过一个徒弟——”
任逸绝眨了眨眼:“依他这样的性子?青渊前辈何时与玉人变得这么熟悉?”
闻言,荆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水无尘忍俊不禁;而凤隐鸣神色略显尴尬,欲言又止。
“你们二人因天魔神通进入我的记忆之中,做出如何反应,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青渊叹了一口气,“小子,你宅心仁厚不假,可惜总有点酸溜溜的气味。”
这酸溜溜一词说得委婉,不知是在说他爱吃醋,还是说他身上有股文人的劲儿。
“至于……至于这位小友,他瞧着我身受酷刑,眼睛都没眨一下。”青渊道,“这若不是袖手旁观,冷漠无情,难道我要说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吗?”
这下众人都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千雪浪并不在意,只淡淡道:“过往之事,忧悲无用,愤懑更是自扰。”
“是啊,我知道你们无情道人都爱这么想,我又没有怪你。要不是这位小朋友提起来,需要我解释,本来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青渊摇了摇头。
“更何况,我脑子本来就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说不准哪些是真实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要是我猜错了,你们自然会纠正我。要是你有心撒谎骗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好歹救我一命,还与天魔对上了,骗就骗吧。”
任逸绝:“……前辈倒是活得豁达。”
“你要是被乱糟糟的记忆纠缠千年之久,理都理不开来,你也不得不这么豁达。”青渊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洒脱,“倒是你……”
过了一会儿,青渊才微微叹气道:“既然和天钧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那么,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这句话显然是问向千雪浪,他顿了顿,没等回答又补了一句:“尽管我的力量所剩无几,这残魂也已……哈,残破不堪,说不准哪一日就会溃散,可是在此之前,我还能再做不少事。”
荆璞急了:“前辈——”
青渊止住了他的话,专心地凝视着沉默无言的千雪浪。
其实在青渊的心中也明白,和天钧与千雪浪即便是师徒,即便同为无情道人,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却是天差地别,然而一个能看穿他时日无多并且提出来的无情道人,想来也不会冷酷到哪里去。
千雪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看着其他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就连荆璞都没能幸免,众人叫他看得汗毛起立,又不知所措。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为何要除魔,崔玄蝉说世间正邪有序,师父不会在乎,然而天魔是乱序的存在,因此师父才要诛杀。既然天魔已存在于世间,又何来的乱序,难道当年神魔覆灭,人道兴盛,就是正序吗?那么魔族兴起,人道颓败,算不算是正序。”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由千雪浪无悲无喜地说出口来,仍不免叫人感到心惊肉跳。
“后来我想,崔玄蝉如今已是东浔城的城主,更是崔家的家主,他的一切牵系与人有关,才会这样说。”
千雪浪慢慢走了两步,走到了临近边缘的地方,夜风轻轻吹过,将衣裳吹拂而起,霜发与轻薄的衣裳翩然如纷乱的雪花。
月光映照着他淡漠的面孔,仿佛将他与这个繁华热闹的尘世间悄悄隔离开来,夜色蔓延而出的浓黑笼罩住他的轮廓,那银灿灿的月色蕴着光华,翩跹的花叶凌乱地吹拂着,自缝隙里穿过。
千雪浪宛若一个虚影。
“我在尘世间走了许久,见过许多人。凤隐鸣不喜欢麻烦,然而他的麻烦越多,他人的麻烦就越少。”千雪浪轻声道,“他不是为了人族或是妖族才这么做的。”
凤隐鸣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脖子,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千雪浪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水无尘因半魔之身被诬陷冤屈,为不曾犯下的罪孽委曲求全,这一切缘起,纵然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盖因世人偏见而已。”千雪浪淡淡道,“然而如此说来,水无尘必定要说我太过苛责。”
水无尘大笑出声:“不错,人心非是能够考验的事物……若无挑动,怎会忽起波澜。”
这话其实倒有几分像青渊在梦境之中对天魔所说,他颇为赞许地看了一眼水无尘。
“荆璞身受生养之恩,也甘认其父母罪孽。”千雪浪忽然一顿,目光掠过荆璞的面容,“然而,他童蒙无知时,为求生存,若犯罪孽,又是谁人之错?”
荆璞绷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千雪浪最终看向了任逸绝,神色淡淡道:“在东浔城时,任逸绝曾为救人令自己身陷险境,后来在岱海,他也特意提醒了那群年轻的九方弟子……他做了许多事,说起来实在太多,渐渐的,我心中待他的情意要胜过对其他人的。”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均是十分古怪,只有任逸绝颇为感动。
“我本不明白师父的心思,现在却渐渐有些懂了。”千雪浪道,“师父与我不同,他并不止爱一个人,除开天下苍生,还有陪伴着他一同前往除魔大战的人,他希望你们也能够平安无事。”
青龙微微一震。
千雪浪道:“无论你是否承认,天魔确实对你有恩,他给予了你一次全然不同的新生,因此你才需要我指点你。你已做完你应做的事,若要勉强自己,我也拦阻不住,可你既问我,那么我想师父是希望你好好休息,平安渡过不多的余生。”
说完这句话之后,千雪浪就离开了这处树枝,到回去的方向等待。
不多时,其余几人也赶了过来,只有荆璞不在队伍之中,水无尘解释道:“荆公子说想陪一陪青渊前辈,让我们先回去。”
千雪浪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四人走了一路,隐约能见到凤隐鸣住处的轮廓时,水无尘忽道:“哎呀,路快到了,可是我这肚子有些饿了,凤先生,之前的甜果在哪儿可以摘,能不能请你带我走一趟?”
凤隐鸣一怔,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
他二人一走,就只剩下了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
“师父本来不是这样的。”千雪浪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任逸绝的眼睛,“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是。”任逸绝微微一笑,爱怜地看着他,“我虽对玉人说了小泥人任逸绝的事,但玉人还从没对小泥人说过小玉人的事。”
“那我今天告诉你。”
“好。”
任逸绝牵过他的手,两人走到远处一根极为粗壮的树枝上,那儿顶上还有一个未完成的鸟巢,风中流动着花的甜香与虫的叽喳,从这儿看下去,能瞧见叶子上破碎的月光,也许来自夜露的点缀。
这苍茫的天地间,坐着一个小小的泥人,又坐着一个小小的玉人,不管过去如何,不管往后如何,此时此刻正牵着手。
第171章 高居云端
有关千雪浪幼时的事,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他所要说的,当然也不是那些令人想起来会为之一笑的过往。
“我在遇到师父时,只有八岁。”千雪浪道,“那时我正随着父母去花灯会,灯会到了一半,忽然有妖怪作乱,就闹作一团,每个人都慌里慌张的。”
任逸绝沉吟片刻,虽仍是玩笑,但措辞显然谨慎了许多:“那小玉人慌不慌张?”
“没什么可紧张的,难道生死是慌张可改变的事么?”千雪浪平平淡淡地说道,“不过我爹娘确实颇为紧张,他们护着我在着急该往哪儿走的时候,我瞧见了师父。”
知千雪浪的父母无事,任逸绝稍松了口气,长叹一声,揶揄道:“小泥人那时候还会被师父逗得团团转,小玉人怎么竟已这般心如铁石了。”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道:“那是你不曾见过我的师父。”
任逸绝心想:“是吗?我瞧一路走到现在,这位和仙君虽是心狠聪慧到可怕的地步,但实是个再多情不过的男人了,无论如何,他心中总是盼着别人好的。”
“师父那时候……实在……”千雪浪似是瞧出他心里的想法,解释起来,“他在一片混乱之中行走,就像……或者说,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如果说有谁最为靠近大道,即便是如今的我也必然抵不过师父。”千雪浪简略了许多过程,“我拜师之后,曾在除魔卫道一事上问过师父。”
任逸绝轻哼了一声,为省略的地方不满,却也没有计较,故意道:“玉人才不叫除魔卫道,最多只有除魔,没有卫道。卫道是为维护一种道理,好比说是惩恶扬善啦,玉人维护的是什么,无情道么?”
千雪浪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你……你怎么跟师父说了一样的话。”
任逸绝本是有意指责,没想到反而听得自己一噎。
“师父也这样说。”千雪浪淡淡道,“今日妖吃人,明日人杀妖,今日妖以人取乐,明日人用妖赏玩。若论善恶,那么权力争斗至人吃人时,为何世外修行者不能干预;若论实力高低,难道各大世家没有养着几个修士么?偌大苍生,你担忧天下,难道担忧得过来吗?除魔便罢,若说卫道,你是卫什么道呢?”
任逸绝撑着脸,若有所思:“那么玉人怎么想?”
千雪浪摇摇头:“我说,我的见识还不够,得再看看。”
任逸绝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那么玉人如今的见识呢?也还是不够吗?”
“我后来修行。”千雪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摇摇头,转而说起后续来,“师父教我心如止水,我不明白,这很难吗?于是师父带我下山去,教我捉妖驱鬼,教我与许多人打交道,有一次他在人群中对我说一句话。”
任逸绝道:“说什么话呢?”
“他说,你可以杀了这些人。”千雪浪道,“不必问为什么,只是因为你可以。”
任逸绝皱起眉头。
千雪浪慢慢地瞧了瞧自己的手,缓声道:“不管他们是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不管是在羞辱你、感激你、央求你、纠缠你,都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千雪浪用手指在树的表面划过,那里立刻凹陷下去,字慢慢成形,是一个“逸”字,浑然天成地仿佛是直接长成这个模样。
“就像这根树枝,我想粉碎它也好,想留下印记也好,甚至不动它,都可以轻易做到。”千雪浪终于转头看向任逸绝,目光冰冷而平淡,“不为了任何事,不为好玩,不为发泄,不为纪念,不为任何情绪而做。”
任逸绝想了想道:“和仙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听起来实在是……实在是……”
千雪浪道:“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是吗?”
“不。”任逸绝苦笑起来,“我其实很明白和仙君为什么说这些话,因为我就……”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伸出手来,让千雪浪将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魔身与人身不仅仅是带来身躯的差异,还有实力的巨大差异。
“变成魔时,我感觉到了力量,让人安心又快意的力量,属于我的身体,它已被压抑得太久太久。”任逸绝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在东浔城时我就有这般机遇,也许用不着玉人出手,我就会当场将血魔撕碎,然后……然后他就变成魔奴,将其他人吸干。”
到最后,任逸绝还开了个玩笑,千雪浪没有笑,任逸绝也没有在意。
强大的力量会扭曲人的心性,若无足够的心性束缚,会改变成千上万之人的命运,这一点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和仙君为什么要对玉人说这样的话。那时玉人应当还很小……要是真的做了,那要是……”
任逸绝本想说铸成大错,然而转念一想,和天钧就在身侧,倘若玉人真的因年幼听从,想必这位仙君也会及时拦下——
他……会吧?
尽管和天钧给任逸绝的印象不错,可这一瞬间,他突然又没有那么确定了。
于是任逸绝又问道:“那么小玉人听见后,是怎么想的呢?”
“我说,我是可以。”千雪浪道,“后来我与师父回到山上,路上见到一只饿狼捕食兔子,兔子向我乞怜,那狼几乎力竭,遇到我与师父后倒在地上无法动弹,而兔子已被咬伤,若不管它,仍是要死。”
“师父见我停下来看,便说我可以救它们,可以只救兔子,也可以只救狼,甚至可以都救下来,喂养它们温饱,使得它们不必争执。”
千雪浪道:“我又回答,我是可以。然后我与师父离开了,离开后,我又停了停,瞧见那只饿狼将兔子吃了,慢慢走了。”
任逸绝微微一笑:“物竞天择,玉人虽没救兔,但却救了这条狼,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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