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啊。”百无禁纳闷道,“他只说自己配不上妻子,又说她近来在家中休养,我这做得又不是什么稳妥的事,少不得要闹出人命,多问反而不美。怎么,听这话的意思,你知道?”
任逸绝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此事不急,请花夫人继续说下去吧。”
花含烟忍不住看了一眼任逸绝,早在流烟渚时,她因白石村一事引走千雪浪后,这半魔就同她大发脾气了一遭,她有意无意,确实吐露出了白石村的消息。
她知晓这魔人与千雪浪有些干系,却没想到似乎与夙无痕也有联系。
花含烟道:“其实当中具体的事儿,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天魔来找我时已是身受重伤。”
千雪浪与任逸绝对视一眼,心中一沉,皆明白过来这身受重伤是怎么一回事。
夙无痕当年被天魔附身之后,第一个被找上门的就是夙无痕的挚爱任苍冥,也同样是天魔的仇敌剑尊。
天魔打伤了任苍冥,让她的孩子变成了下一任的天魔体,而他自己也被任苍冥打成重伤,不得不暂时退去。
往日许多所知的线索,如今随着花含烟所言联系了起来。
百无禁蹭了蹭鼻子道:“什么意思?身受重伤?他刚跟人家打过还是恢复的时候就是从死掉的那个状态……呃,你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他做了个死人的鬼脸。
花含烟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夙无痕当时夺取魔气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天魔魂魄不稳,纵然依附于他身上,却不如往日那般自如,常常会魂体分离,难以自控。”
“哈!这倒新奇。”百无禁立刻露出感兴趣的神态来,“好消息,我爱听。看来我这兄弟虽然猖狂,但还不至于疯癫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花含烟闻言,忽笑了笑,那种复杂的神色再度浮现在她的脸上:“岂止如此,夙无痕甚至还困住了自己的身躯与魂魄。”
“什么意思?”百无禁下意识往前倾了一下。
花含烟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将重心换过,脸上笑意甜蜜温柔,眼中却是全然漠然。
这张面孔与她嗜杀时不同,与她狂态时不同,与她警戒时不同,跟她识时务时不同,更像某种叫她难以分辨的情绪,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道该钦佩还是蔑视,于是只化作呆板。
隐于云后的月光微微照亮她紧绷的唇,透过她的眼睛,那一日的情景像是又再重现。
那个呼唤她来的声音,与被困在洞中的是两个人,却共同生存在一具躯体上。
在那之前,在此之后,花含烟不是没有见过比这场景更诡异更可怖的场景,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时的惊悚。
山洞犹如一只巨大的铁笼,在这座密不透风的铁笼内部满是鲜血与刻痕绘成散乱的阵法,正中吊着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勾刀穿过琵琶骨,接连的铁索化作一道沉重无比的镣铐,四肢同样被困锁,且穿刺一根铁针,不难看出已然折断,几乎用不着多想,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觉得这人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或者说,对此人而言,生还不如死。
他正在流血,鲜血顺着躯体一滴滴没入地上的法阵凹槽,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着身体与魂魄。
然后,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看着花含烟,那眼神全然是另一个人。
既无恨意,也无愧疚,仿佛这人不在此地受着酷刑,而是闲散落座,寻个地方休息,那是天魔。
花含烟几乎一下子分辨出来,天魔开口,神态近乎温和:“我听说你会弹《魂梦安》,弹一曲吧。”
《魂梦安》是一首上古遗留的歌谣,有安魂之效,不过花含烟收集它只是因为曾听过片段,甚是喜爱,因此才花费数年收集,她没有问天魔是如何知晓,这实在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只是弹奏。
这一弹就是数十年。
有时候是天魔,而有时候则是夙无痕,夙无痕出现的时候很少,少得几乎有些可怜,而更多时间是什么都没有。
花含烟只是按照天魔的吩咐,不断地为他弹奏《魂梦安》,天魔有时候会改正她琴谱之中的谬误,有时候只是聆听。
而对夙无痕而言,《魂梦安》则令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折磨得到一个喘息的片刻,仿佛在那短短一曲之间,他再度活过来了。花含烟常常觉得他是不情愿活过来的,又也许不是,她并不那么明白,也不那么懂得,她感觉得到夙无痕心中有许多牵挂,因此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决绝。
寥寥数语,道尽数十年光阴。
花含烟终于从阴暗处走出,看着他们惊骇的面孔——除了千雪浪,缓声道:“夙无痕将身体消耗得太过,天魔花费许久才勉强契合那具身躯,可是夙无痕还没有死。”
“他还没死。”任逸绝喃喃道,“我知道,还没有完全。”
花含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才奇怪,为什么他会放弃你这样一个天魔体,夙无痕不肯死,除非咽下最后那口气,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他绝不可能认输,天魔已与他僵持太久。”
“你都说了,天魔是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怕了。”百无禁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说了个自己也不怎么信的可能。
花含烟摇头:“他不会怕,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任逸绝问。
花含烟道:“天魔没办法更换身躯,既无必要,他自会放弃。”
百无禁没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夙无痕能为了他豁命。”花含烟缓缓地说道,她看着任逸绝,眼睛转动着,似乎明白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半晌又玩味一笑,“谁知道呢,说不准只是夙无痕恰好醒来,恰好听见,恰好的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花含烟慵懒地伸开腰,漫不经心道:“好了,话就说到这儿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她看向了千雪浪。
千雪浪点点头,又道:“给你一个忠告。”
花含烟挑起眉:“愿闻其详。”
“你很聪明,因此容易失败在这一聪明上。”千雪浪的神色仍是不冷不淡,“不论遇到什么难事,就用你的聪明千方百计躲过去,这世间总有躲不过的事。”
花含烟轻飘飘落在墙檐上,轻蔑一笑:“噢?何出此言呢?”
“因为我也是。”千雪浪道。
花含烟一怔,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正要转身时,百无禁忍不住喊了一声:“哎,你真走啊?你人没带回去,头也没带回去,不怕天魔要了你的命?虽说你这女人靠不住,但我们这边杀天魔还真缺人手,要不要考虑考虑,就算不帮忙,好歹也折天魔一个跑腿的。”
“百无禁,天魔只要我带人回去。”花含烟道,“算我买一赠一,送你这个消息吧。要你的人头只是我临时起意,拿来讨好天魔的,无非就是遇到你没能得手,还要不了我的命,反倒是你们三人给了我合理的借口,一打三,特别是其中有一位还敢跟他同归于尽,天魔脑子恐怕坏了才觉得我能从你们手里抢到魔母。”
花含烟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81章 我不明白
花含烟所说的内容不多,可已足够解开许多迷惑,再配合上百无禁,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都已清楚。
当初花含烟与千雪浪用剑匣交易,换他白石村一行,这行动之后必然为天魔所知,因此流烟渚才会遭到那般严重的破坏,而欢情显然是做了花含烟的替罪羊。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总算也有了眉目。
任逸绝虽未发一言,但是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大乱,需要时间冷静思考,便走至百无禁的面前说道:“如何?还站得起来吗?”
“嘿,小瞧我了不是。”百无禁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努力想要站起身来,支起身体片刻,又颓然倒了回去,“不行,早知道不坐下了,一坐下我就没劲儿了,容我再休息一会儿吧。”
千雪浪淡淡道:“连武器都丢了出去,说明你已是穷途末路,只为震慑花含烟,即便还有气力,只怕也已消耗在方才与花含烟的缠斗当中了。”
百无禁哈哈大笑了两声,靠在石头上摆摆手道:“还好你不是花含烟,否则我这条小命哪里还保得住,只怕第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虚实了。”
他下意识看向坐在门槛上的女子,对方不知何时已起身来,伸出手触摸着那些被魔化的僧人。
这些僧人原本是被花含烟所操控,不似寻常被魔化的存在还留存个体的意识,皆已形同傀儡,如今主人一去,徒留下还会呼吸的身躯站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魔气四溢。
“哎!”百无禁连忙喝道,“别动。”
女子不闻不问,缠绕在她手指上的魔气腐化着肌肤,不过片刻就自指尖蔓延向手掌,这变化在外人看来已觉触目惊心,可当事人却似乎全无感觉,她伸手去捕捉这魔气,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好玩。
千雪浪握住了她的手,随着灵力的游走,女子手上被魔气侵蚀的痕迹逐渐消退,然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不断去捕捉那些难以挽留的魔气,直至魔气消散,她又试图转过身体去寻找其他的魔气。
百无禁看着她的模样头痛欲裂:“还好她没有在我打架的时候突发好奇心,不然笨蛋都看得出来我撑不住了。”
“她对你的魔气没有反应。”千雪浪若有所思,“但是对花含烟的魔气有。”
“这当然啦,我的魔气是我自己的,花含烟能做到魔化这群僧人,她还没有这个本事,八成是天魔把自己的魔气给了花含烟。这女人是魔母的转世,她当然会对……等等,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
百无禁猛然站起身来,快到他自己都几乎晕头转向,身体一晃,赶忙扶住身边的石头稳了稳平衡:“不行!我们得快走,鬼知道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天魔会不会也对她有感知,必须带着人离开这里。”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任逸绝走上前来扶了踉跄的百无禁一把,沉声道,“我们携带魔母在旁,不知天魔是否会追来,眼下也不好在村镇之中落脚,要是天魔当真降临,只怕死伤惨重,且先寻个山洞吧。”
众人自无异议,而那女子只顾抓弄魔气,一旦魔气消失在身侧,她又恢复成平日安静的模样,一动也不动。
临走前,百无禁在佛寺里放了一把火,将那些被制成傀儡的魔化僧人与尸体尽数焚化。
“你的戟。”任逸绝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要是这点凡火也能将它烧烂,那我也得趁早换把武器了。”百无禁倒不在意,“如今实在没力气喊它,喊回来也是给我负重,且让它先待着吧,等我恢复气力再说。”
四人一同上路,不敢就近,又过了三四座山头,方才降落云层落入深山之中。
这夜间深山对于凡人来讲无异于迷宫炼狱,稍有不慎就遇到豺狼虎豹或是迷失方向,对于几名修道人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任逸绝四下寻觅了一个落脚的洞穴,里头还算干净,没什么怪异的气味,四周还有药粉残留,想必是山间猎人的落脚点。
四人才刚入内,百无禁倒还好些,那女子却已蜷缩起来,她并不喊冷热,神色也不觉痛苦,只是微微颤抖,千雪浪刚扶着她落座,只觉得肌肤一片冰凉,说不上如触寒冰,可也绝非是寻常人的温暖。
“任逸绝,生个火堆吧。”千雪浪道。
任逸绝应了一声,就出洞去了。
百无禁本要再挣扎一下,闻言立刻放松下来,老神在在地躺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道:“有个同伴就是省心,用不着什么事儿都自己看顾。这姑娘的麻烦之处想必你也看见了,她既不爱说话,也不会表达什么想法,你要是觉得她很叫人省心就错了,她饿也不说话,想睡觉也不说话,你给她东西就吃,让她躺下就睡,冷了热了都得你来观察,否则就生病给你看,要是再粗心点,回来就看到一个死人在地上。”
“我说她每次怎么都那么短命。”百无禁夸张地叹了口气,“能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上苍保佑了。”
百无禁搔了搔脸:“既然有你们俩在这儿,详细的事明天再说,我先睡上一觉,没事别打扰我,有事也不用打扰我,就这样。”
他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没多久,任逸绝就从洞外带了些枯枝回来生火,火焰明亮,那女子习惯黑暗,下意识眯起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呆呆地看着火焰。
“不要多看,会伤眼睛。”
任逸绝柔声劝告,女子无动于衷,他只好叹口气,推着那女子的肩膀将她挪了个位置,她于是开始看山璧上被火光摇曳着的倒影,似乎也觉得很有趣。
又或者,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外面有一条溪水。”任逸绝道,“玉人随我去擦擦脸吧。”
千雪浪看了一眼那名女子,任逸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啦,百无禁虽是睡着,但难不成真的无知无觉吗?魔……这位姑娘要是真有什么意外,百无禁自会看顾的。”
火光之中,百无禁幽怨地睁开眼睛瞪了任逸绝一眼,快得好似错觉,他很快翻个身,侧躺着正脸对着那名女子。
千雪浪这才起身来,随着任逸绝外出,两人一同坐在溪边。
夜间溪流骤冷,任逸绝先是搓洗了一条手巾,拧了个干净,这才温柔地触在千雪浪的脸颊上,手巾被拧得太紧,没什么水汽,触碰在凝结的血液上难以擦拭,他只好又洗一次,总算将那些血污慢慢自千雪浪的脸上擦拭下来。
“这些东西黏在脸上,玉人也不觉得不舒服吗?”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我没有感觉。”
任逸绝的手微微一顿,某种奇妙的感觉忽然占据了他的心神,在一瞬间,他几乎感到魔母转世的身影与千雪浪在这一刻重叠了起来。
没有感觉,无知无觉,又能差别多少,都是不在意,都是没感受。
这甚至都不是抗拒,只是漠视,千雪浪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对于苍生而言重要的事物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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