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没有确定耗死百无禁之前,花含烟也不敢擅自托大。
百无禁虽身受重伤,但这人对敌的经验与应变能力极为恐怖,花含烟不打算轻易掠其锋芒,她活下来的秘诀本就是如此简单,小心、谨慎。
只是有时候难免会太小心了些。
百无禁心中轻轻一叹,他实在太清楚花含烟的弱点了,论起心眼来,十个他也未必是花含烟的对手,可要说到拼命,十个花含烟只怕也不会是他的对手,然而……情况实在不利。
若无那名女子,他自可毫无顾忌,可眼下难免束手束脚。
之后两人又过了数招,难分胜负,花含烟没能突破百无禁抓住那名女子,百无禁自也无法伤到花含烟,只能虚耗气力。
百无禁的呼吸声也果如花含烟所想的一般越来越沉重。
“哎,我瞧你很累了。”花含烟又道,“魔君,我来为你擦擦汗好么?”
这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加入了进来:“好啊,不过我瞧百无禁无意,花夫人不如来为我擦一擦?我必定比他懂得怜香惜玉许多。”
这下轮到花含烟汗毛直立,她停下脚步,立定在一个不近不远的方向,神色复杂地看向来处,只见月光之下,一名高大魔人的笑容和煦温暖,在这静谧的夜色里犹如暖阳一般,然而那双乌丸般的眼瞳比青白的月光更冰冷,比这遍地的尸体更有血腥气。
而他的身侧,正站着一名稍显纤弱的白衣男子,这纤弱自是对比出来的,因为花含烟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深知此人非但不纤弱,只怕用强势形容他都显得怠慢。
男子的脸上溅着鲜血,并没有什么表情,这鲜血淋漓的污垢模样似乎未影响到他分毫。
百无禁已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花含烟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她叹气道:“魔君,你倒是真会给我惹麻烦,难怪你今天温顺得这样讨人喜欢,原来也放软了身段,请了救兵来。”
百无禁咧嘴一笑:“可别冤枉我,不是我请的救兵。”他努努嘴,“喏,是那傻姑娘请的。”
门槛上的女子仍披着那如烟似雾的黑袍,静静坐着,仿佛万事万物都与她毫不相干,在她粗糙的双手之中紧紧握着一枚刀币。
花含烟心烦意乱,不明白这名叫万云涛的魔人是如何跟千雪浪混到一处去的,这两人都非是好相与的对象,一个已叫人觉得麻烦,更何况一来就来一双,更别提还有百无禁这只半死的老虎在旁虎视眈眈。
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谨慎了。
千雪浪按下口吻轻浮的任逸绝,向百无禁那边看了一眼,淡淡道:“去吧,去照顾她。”
这话一出口,任逸绝还没有什么反应,百无禁脸上已是挂不住,嚷嚷道:“谁要人照顾了!”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你还能照顾她?”
“什么叫我还能照顾!呃……照顾她?”百无禁声音一哑,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此他非彼她,讪讪道,“原来是她,那去吧去吧。我是要休息一会儿。”
他倒是真不客气,就地坐下来,不顾附近的几具尸体,枕着一块坍塌的大石就休息起来,看起来的确乏得厉害。
任逸绝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一句:“玉人,我还有许多事要问她,可别一刀就将人杀了。”
还不等花含烟松口气,任逸绝已往百无禁与那女子身前走去,挡住了花含烟的目光,花含烟的笑容顿时勉强起来。
这世上一贯只有别人看千雪浪脸色的时刻,还从没有千雪浪看人脸色的时刻,花含烟当然不会成为这个例外。
千雪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花含烟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夜风忽起,月光更透出几分冷意,千雪浪脸上的热血早已干涸,宛如半边面具,又似被剥下半边脸皮,露出血淋淋的肌理,瞧得格外渗人。
他问道:“你当日为何要我去白石村?”
“不谈条件就要妾身和盘托出,那岂非一点价值也没有了。”花含烟挽动鬓发,甜腻腻地一笑,“妾身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千雪浪淡淡道:“什么都不说,你一样毫无价值。”
他伸出手来,血色的光芒逐渐在空中成形,那是泛着血光,嗅闻到血腥与魔气的红鹭,正激动得微微颤抖。
红鹭本就是未闻锋铸来除魔的利刃,纵然不比诛魔剑那般威力,可比诛魔更为好战,更为渴血。
花含烟道:“妾身又没说不肯说,只是想谈谈条件而——”
一道红色的光芒突然冲向了花含烟,千雪浪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倒是任逸绝下意识起身,又克制着坐了回去。
刀芒对花含烟并无威胁,只怕躲闪间暴露自己,遭两人围攻,当即心中一横,甩袖卷过一个魔化的僧人来挡在身前,连悲鸣也无,刀芒没入人躯后当即一分为二,干脆利落得惊人。
花含烟松开手,任由尸体坠在眼前,未想到这警示般的一刀竟有如此威力,神情惊疑不定:“你……”
千雪浪道:“我允准你谈条件吗?”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淡漠,与往日,甚至与花含烟初次见面时并无任何不同,然而其中倨傲之意,蔑视之感,竟胜往昔百倍千倍。
千雪浪的手指轻轻在刀柄上弹跳而过,似是思索什么,过了片刻,又问:“是为天魔?”
“不错。”花含烟的长处之中还有审时度势这一项,她缓声道,“我告诉过你,那里会有人成魔,你却为了妇人之仁,没将那一村人杀个干净。当真是……当真是……”
花含烟眼神一暗,不掩厌恶:“叫人失望。”
千雪浪并不着恼,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花含烟,倒是百无禁瞪大眼睛:“你让他去白石村大开杀戒?我的天,花含烟,你到底在想什么?说你对天魔忠心,你打算毁了白石村,还想杀魔母转世,说你不忠心,你现在又打算要我的命,你这女人该不会是疯了吧?”
“哼。”花含烟冷笑一声,“百无禁啊百无禁,你的脑袋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都不知变通。”
第178章 道德考验
左右是插翅难飞,花含烟竟也潇洒,往墙边一靠。暂且缓了一口气。
倒是百无禁听得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摇摇头道:“不知变通有不知变通的好处,你这女人变得这么快,如今还不是落在我……呃,我这两位朋友的手里。”
花含烟冷冷道:“又不是落在你手里,笑什么,不知羞耻。”
百无禁一噎。
方才佛寺累累血债,任逸绝一路走来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对这美貌的蛇蝎女子实感厌恶,这厌憎之情只怕远胜千雪浪,然而偏是这般多情,叫他忍不住要多思多虑一些,想到花含烟也许知晓夙无痕之事,又不得不保下她。
他心生厌倦至极,懒听百无禁与花含烟的斗嘴,只问道:“玉人,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心中疑虑,与他人相同。”
说是相同,其实也不尽相同,花含烟为何这么做,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想知道的是花含烟何以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千雪浪的态度依旧冷冷淡淡,听得百无禁都忍不住嘟囔了句:“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你心中有什么疑虑。”
花含烟虽在休息,但是她生性狡诈,又怎会甘心不做任何挣扎就在此引颈受戮,与百无禁闲谈的同时,她也在观察。
千雪浪不必多提,此人我行我素,绝无弱点,除非引外来强力如天魔与他相抗,否则不管是硬斗,还是智取都绝难讨到便宜。
昔日丢失的剑匣是打动千雪浪的一个筹码,可惜已经浪费,花含烟如今并没有能够打动他的其他筹码。
如欲逃生,希望只怕还要落在另两位的身上。
百无禁与……这位神秘的魔人,越是憎恨,越是愤怒,越是克制……才越是软弱。
七情六欲失控起来的确可怕,正因如此,才容易为人所掌控,最先屈服的往往都是有所求者。
欲魔二字,绝不仅仅指向情欲。
花含烟心中清明,微微笑道:“噢?阁下也想知道我为何这么做?”
千雪浪看着花含烟的目光忽生趣味,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不,我不需要知道。”
“啊?”不明白的成了百无禁,他赶忙从石头上直起身来,困惑道,“什么意思?怎么就不需要知道了,我很需要啊!这位……嗯,千兄弟,你要是知道,能不能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花含烟挑了挑眉:“哦?”
“你并无忠诚,也无道义,更无自信,因此道路难以长久。”千雪浪异常平和地回答道,“你做事看似癫乱无序,实则清晰了然。你欲抗拒天魔,却不敢直面其威力,挑动他人,为自己留下无限后路。随后抗拒不得,便从容顺服,臣服于这蛮力之下,可你并未心服。”
花含烟的笑容微微一僵,好片刻才道:“说得真好,阁下倒是将妾身自里到外摸了个清清楚楚,探了个干干净净……”
千雪浪还没怎样,任逸绝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了。
百无禁歪过头思索了一下,咂摸着其中的意思,忽然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我懂了!这不就是墙头草嘛,风吹两边倒,看哪边情况好就往哪边跑!”
花含烟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百无禁,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百无禁只是回以大笑:“怎么,现在又不是魔君了?”
千雪浪并没有嘲笑,他说这些话似乎也不是为了嘲笑花含烟,神色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变化:“你虽未屈服,但也不敢反抗,于是竭力摆弄聪明才智,试图谋求好处,掌控局势,令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终于笑了一下。
这点笑意如冰雪消融,看似柔情,却观之更冷。
“百无禁说得不错,花含烟,纵然今日你能逃生,迟早也会死在这一变通之上。”
死在什么上头,花含烟修炼至今,听过没有千回也有百次了,却没有一次如千雪浪所言这般犀利,犀利到几乎直击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之处。
虽不知道千雪浪是有意还是无意,但那句逃生确实叫她毛骨悚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既然仙君已将妾身说得这么透。”花含烟难掩刻薄,“那么又要问什么呢?难道还有什么是仙君不知道的?”
任逸绝自不必多提,就连百无禁都看出来花含烟被戳中了痛脚。
“我有很多问题,然而你所答未必真实。”千雪浪淡淡道,“让任逸绝来问吧,我会听的。”
百无禁不禁在心里“哇”了一声,钦佩不已,他本以为花含烟就够神神秘秘了,没想到千雪浪更胜一筹,一个赛一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花含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魔人,她心中气血翻涌,忍不住讥讽:“噢?原来阁下并不叫万云涛啊。”
这个满怀情意的旧名在这种场合被重新提起,让任逸绝跟千雪浪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花含烟有些莫名其妙:“……?”
百无禁摸了摸鼻子,索性继续躺下看好戏。
任逸绝也不客气,问道:“花夫人,你我昔日在流烟渚的山洞里曾有过一面之缘,此事想来花夫人还不曾忘却吧。”
花含烟看出些许端倪,似笑非笑道:“阁下这般俊俏,我怎会忘记呢?那山洞一夜,妾身至今不曾忘怀啊。”
百无禁没忍住,“啊”了一声。
“那日在流烟渚之中,花夫人曾在山洞里弹琴,我隐隐察觉里面有一被困的生灵。”任逸绝对花含烟的话充耳不闻,继续问了下去,“当时你含糊其辞,不肯直言,如今我问你,那里面到底困着的是谁?”
花含烟道:“既当时已装聋作哑,为何此刻又问呢?”
“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
花含烟沉默片刻,忽而微微一笑:“这世上只要价钱公道,没有什么买不起的东西,这消息能否换得妾身一条性命呢?”
这叫任逸绝踌躇起来,他并非没有预料到此刻的情况,倒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一点可能,然而临到头来,仍不免犹豫。
花含烟的目光扫过三人,抚了抚头发道:“阁下若困于正邪二字,那么我这般说吧,今日佛寺之灾,即便无我,来日天魔也是一般行径,且只会比我更残毒,更无情,因为他所需要的是一个魔之国度,而妾身不过是供他驱使的人。”
这让百无禁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家总喜欢说这些明明自己都不信的废话呢?花含烟,作恶就是作恶,不会因为天魔的恶比你更大就让你的恶变得更小,甚至没有。”
花含烟咯咯一笑:“谁叫这世上总有爱听谎言的愚人,总有摇摆不定的枷锁,总有有人盼望着被蒙蔽、被宽待、被安慰,让自己所犯的错误变得好接受一些。若你非要说那么清楚,那脸上的面子挂不住,心中的正义也随之摇摆,可不是妾身的过错了。”
“说得好像你还是在为我们着想一样。”百无禁悻悻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们也许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吗?”
花含烟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的冷光,让她看上去嗜血许多:“那妾身又能如何呢?只好带着各位好奇的秘密一道共赴黄泉了呀。”
任逸绝实难决断,花含烟与百无禁的话犹如他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摇晃得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千雪浪。
茫茫月光之下,千雪浪似有所觉,也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知道?”他问。
“我想知道。”他答。
千雪浪淡淡笑了一下,淡得难以察觉,转瞬即逝,宛如一抹月光的余辉:“那就答应她,我可以杀她,因为我不确实不在意。这世上不止她一人知道我需要的答案,我可以找不同的人,找更多的人来证明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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