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绝没有回答。
“不过我与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你来安慰我。”崔玄蝉道,“我问你,听到现在,你可有害怕?这是会死人的,纵然自己不死,也免不了要伤心,你要是害怕,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任逸绝缓缓道:“既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岂有自己先跳的道理。”
“你这小子倒是潇洒。”崔玄蝉露出欣赏之色,“我虽不能随你同行,但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且在城中耐心住几日吧,到时候我忙完了,自会来找你的。”
任逸绝道:“嗯……眼下任某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要紧事需崔城主帮忙。”
“什么?”
“刚刚坍塌的静山云居,正好是任某的住处。”
“…………”
第34章 漫游天地
歇至第二日,千雪浪下楼时,地上已清理得干干净净。
既不见尸体,也不见任逸绝。
千雪浪四处观瞧一番,不见人踪,就出门去寻找。
城主府修得极大,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还有不少供以观赏景色的庭园,几乎要人迷路,要是初来乍到,别说寻找前路了,走上几圈,甚至连来时方向都分辨不清了。
千雪浪只挑有路的地方走,要是路尽只能折返,就干脆从墙头上越过去,换条新路来走。
即便如此,千雪浪在路上偶见到巡逻弟子与侍从婢女,也不问询,只管自己前行。
他是城主的贵客,众弟子见他一人行动,只当是到处赏玩,更不敢上前搅扰雅兴,一路下来竟颇为清静自在。
当然,也没找到任逸绝。
寻人不成,又迷失路途,换作旁人已早早心浮气躁起来了,千雪浪神清性静,半点也不在意,他在山上常常如此,漫游天地之间,无拘无束。
不过红尘俗世,到底不比深山空寂,只要行走其中,繁华热闹自会迎面而来。
千雪浪又走过一条观池水廊,听见朗朗读书声隔着漏窗传来,不禁扶墙望去,却见竹石清泉交错,烟霞闲云共影,青碧碧一色,只见春意,不见人影。
于是千雪浪越过高墙,落入园中,循着读书声又走了几步,才发现是这是一座学堂。
门窗皆大开着,里头坐着十来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听内容正在开蒙,初学声韵格律。
先生嗓音清澈,吟咏诗文犹如歌唱,他说一句,孩子们便跟着念,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人生天地之间,性情各不相同。既有人一本正经,板着青涩小脸认真诵读,当然也有人左顾右盼,试图在这无聊的教学之中找点乐子。
千雪浪才走到窗边,就与一个小娃娃对上了目光。
那孩子看着他目瞪口呆,不禁张嘴“哇”了一声,先生正拿着书卷从旁经过,听见这朗诵声之中不合时宜的一声“哇”字,便用书轻敲这孩子的脑袋。
“哇什么?”先生道,“才是春时,就迫不及待想进池塘学青蛙了?”
孩子们忍不住欢笑起来。
“才不是。”那孩子噘嘴,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向窗户,“先生你看窗边!”
启蒙枯燥乏味,日日诵读,孩子们早已经不耐,难得有些乐子,都迫不及待来凑,跟随同学所指看过眼去。
“哇!”
一时间学堂之中,惊起哇声一片。
孩童们虽未到倾慕少艾的年华,但人天性好色,生来就知美丑,见着枯燥无趣的课间时分,外头竟走来一位从未见过的大美人,皆不由惊叹出声,一时间看呆了。
“都叫唤什么?”先生颇为无奈,见喝不住众童,只好转过身来。
倒是熟人,这先生正是崔慎思。
今日千雪浪未戴帷帽,霜发素衣而行,站在婆娑绿柳之下也无半分融入春意的柔和,宛如一捧新雪,飘飘荡荡,自云霄落于树下,望之皎然。
若非崔慎思还有一丝先生的包袱,几乎也要效仿学生们做一只塘中师蛙。
崔慎思咳嗽两声,唤回孩子们的注意力,叫他们暂且自学,自己则走出门去与千雪浪说话。
他刚出门,一群孩子就离开自己的桌子,纷纷搬凳踮脚,嘻嘻哈哈地挤在门窗边看热闹。
崔慎思赶了两下,不见效果,只能无奈问道:“前辈如何到此?”
千雪浪记得之前自己未露真容,不禁疑道:“你认得出我?”
“本来是认不出的。”崔慎思轻摇书卷,缓声道,“可昨日静山云居之中,前辈未戴帷帽,便认出来了。”
千雪浪颔首,又去回答之前的问题:“我迷路了。”
众孩童之中,不知谁噗嗤笑了一声,这个头一开,其他孩子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间学堂之中只听欢笑之声。
崔慎思心中一紧,生怕惹恼千雪浪,脸色一肃,将书卷在手心里拍出一声惊响,连声大喝:“静!静!静!”
他生性随和,有时候也乐得与这群童蒙玩笑,孩子们甚是喜欢他,见先生是真动了肝火,纷纷互相扯动衣服,安静下来。
崔慎思缓声道:“原来前辈是迷了路,听闻此地有声,特来寻人帮忙的——”
“不是。”千雪浪打断道。
崔慎思一怔,还未说话,忽有一名顽童叫道:“无礼!夫子还没说完话!你怎么能打断他呢!无礼!无礼!”
这童儿年纪不大,脸上甚是严肃,寻常孩童顽皮,他却显出一番老气的顽固。
千雪浪转头看他,神色淡淡:“你夫子叫你自学,你们围在门窗边,不听师言,也是无礼。可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形貌虽冷淡,言语也未见温情,但话中却无什么傲慢轻蔑之态,反倒是认认真真地与这群孩子说话。
顽童显然还没学到这一句,咿咿呀呀,结结巴巴:“己……不欲……施……施……”转头去求助同学:“什么意思?”
“笨蛋。”先前那名与千雪浪对视的孩子踮脚凑过来,“意思就是你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让别人去做!既然你可以不听话,那为什么他就要听话。”
顽童支支吾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那孩子接力再战千雪浪,狡黠道:“我们还是孩子,可以稍微不那么听话一点点,可你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千雪浪淡淡道:“孩子大人有什么差别,你小时不听话,难道大了就会听话吗?你若不读书,不练剑,难道等到大了,突然就会了吗?那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读书,不如回家睡觉。”
这下众孩童都傻了眼,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崔慎思既惊且喜,忍俊不禁,见着千雪浪辩倒群童,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我并不急着寻人,只是听到此地念书声才来的。”
“嗯……那么,前辈是否要在此处听课?”崔慎思看了看天时,“还有半个时辰就下课,到那时我再带前辈去寻任前辈,如何?”
千雪浪点点头:“也好。”
崔慎思便将自己的座椅搬出,让千雪浪坐在众孩童之后听课,自己则踱步教学。
满园春景之中,诵声朗朗,暖风徐徐。
第35章 生出痴气
半个时辰对孩子来讲甚是漫长,对千雪浪而言,不过旋踵即逝。
崔慎思将书合拢,咳嗽两声道:“今日就教到这里,下课。”
说是下课,学童们却不能放肆,恭恭敬敬起身送别先生。
等崔慎思请千雪浪与自己同行,两人走出院落之后,才终于听见孩子们重获活力,发出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崔慎思引路在前,他本甚是惧怕这冷心冷性的前辈,可今日见千雪浪与幼童们辩论,又觉出几分不为他人所知的可爱来,心中欢畅,难以言表,脚下都不由得轻飘飘了几分。
行走之间,千雪浪忽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教学?”
“前辈是问我为何又在灵骑队中,又在此做启蒙先生,是吗?”崔慎思放缓脚步,转过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千雪浪道:“嗯。”
“这是城中的一条老规矩了。”崔慎思有些不好意思,“城主说我们弟子年纪轻轻,心高气傲,学点本事就觉得自己甚是了不起,其实遇到点难事就想不开。既然每人都这么了不起,不如去教教那群更了不起的小祖宗,一来磨炼我们的心性,二来也省却一笔请夫子的钱。”
千雪浪淡淡道:“并非人人都适合教学。”
崔慎思突然发笑,千雪浪问:“笑什么?”
“不……不是……”崔慎思道,“只是我突然想起一位同修的抱怨,他说本来还没什么可想不开,去教了几日课之后,倒是真有些想不开了。”
千雪浪问:“他教什么?”
“剑术。”
千雪浪微微一笑:“我倒有些想看看是如何叫人想不开。”
走在前面的崔慎思忽然身形一滞,千雪浪问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他不能再授课了。”崔慎思声音轻颤,勉强维持住平静,“两日前,他被殷无尘所杀,前辈是无缘得见了。”
千雪浪问道:“那剑术课怎么办?”
沉默片刻后,崔慎思答:“还没定下……不过,会换其他弟子来教。”
之后千雪浪就没再问任何事,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对崔慎思的好奇也仅仅到此为止,二人一路无言。
崔慎思很快就带着千雪浪到了任逸绝的新住处,里面却没有人。
“任前辈不在,不知道前辈有什么事,慎思能否帮忙?”
千雪浪漠然道:“我只是想问他何时启程,既然不在,那就算了,你带我回明月烟楼吧。”
崔慎思不禁脱口:“前辈这么快就要走吗?”
千雪浪并不作答,那双幽静冰冷的眼凝视着他,仿佛出了学堂之后,那半点暖风春意都尽数散去。
崔慎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深深低下头去:“是弟子失言。”
千雪浪没有再说话。
这次引路,不但无声,就连气氛也甚是沉重,崔慎思带着千雪浪抵达明月烟楼之时,已是脸色苍白,额间隐见冷汗。
任逸绝正从明月烟楼中出来,见着他们二人,笑道:“我还以为玉人去哪里了,正要去寻,没想到这就回来了。嗯……竟跟慎思小友一道,倒是少见,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吗?”
他一说话,气氛便消融许多,崔慎思舒出一口长气:“前辈误入学堂,今日正值我为孩子们启蒙,因此同行。”
“玉人居然迷路了?”任逸绝摇摇头,“还好遇到慎思小友,不然玉人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看来以后还是等任某来领玉人出行吧。”
千雪浪道:“此话言下之意……你暂时不走?”
“暂时还不能走。”任逸绝道,“城主说等忙过这几日,还要找我,不知有什么大事,你我也只能先等待了。”
千雪浪点点头,就踏进小楼之中,没再多说什么。
崔慎思见任逸绝说话甚是风流有趣,不论千雪浪作何反应都全无变化,心中不由得大生钦佩之情,又想到方才千雪浪神色,仍感到掌心发冷。
“玉人做事一向自在,随心所欲惯了。”任逸绝柔声抱怨了两句,“不知道吓着孩子们没有,对不住慎思小友了。”
崔慎思摇摇头道:“没有,前辈没有吓着孩子们,相处得很融洽。”
不过千前辈与他似乎并不太融洽……
好在崔慎思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他想到方才学堂里双方辩论斗嘴的事,仍不禁微微笑起来,便将这件小小的趣事与任逸绝分享。
“是吗?”任逸绝笑容渐淡,“那就好。”
不知怎么,崔慎思隐约觉得眼前的任前辈并不像看起来这样愉快。
打发走了崔慎思,任逸绝重新回到小楼之中,步上二楼。
二楼房门没关,千雪浪正在擦拭红鹭,他就挑了个窗边位置坐下。
任逸绝支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玉人今日怎么有闲心与小娃娃们一起玩?”
他腔调绵软,有点儿哄着人玩的意思在,问得却又深入,似千雪浪告知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强硬的问询叫柔软的语气一包裹,便显出几分天真无害的好奇,不沾半分恶意。
千雪浪道:“你平日看花看草,也要找出理由吗?”
“晴日赏花,嗅其清香,观其色美,慕其美德,如莲出淤泥不染,似牡丹国色风流。”任逸绝倒真一本正经地说起来,“雨天赏花,静听打叶之声,暗香轻送,花落叶零,观一半春休,品烟雨织愁。”
“爱到深处,生出几分痴气,便成花痴,天性之中不能自己,几成疯魔,也不在少数啊。”
听他越说越离谱,千雪浪仍是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任逸绝追问道:“玉人是为何呢?”
“依你所言。”千雪浪道,“去看去想,免得还如在山间一般。”
任逸绝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话挤兑,一时哑然,好在他颇为难缠,又生出合情合理的不满来:“那……那也可以来找任某一道,这红尘路杂,玉人若走丢了,任某怎生是好呢?”
“我本就是去找你的。”千雪浪道。
任逸绝一愣,忽然欢笑起来:“那是任某的不是,本当是我来找玉人才是,累玉人迷失路途了。怪我,怪我。”
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在此刻涌入任逸绝的脑海之中。
昨日崔玄蝉所说的话,要是玉人听见,不知是觉得婆妈还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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