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一点不错,那你瞧这两件事,对谁又最有利呢?”
“对谁最有利……”九方子鸣与九方师玄互相瞧了一眼。
九方师玄忽拦下九方子鸣,沉声道:“对天魔最为有利……是了,水夫人乃是半魔,天魔作为魔首,当然一清二楚,当年定涛君若非为情所困,就算不继任九方家,以他的本事,必然也会参与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正道的胜算又高上一筹。”
“而定涛君叛出九方家,为水夫人的清誉四处奔走,九方家内乱一起,当然难成气候……”
九方师玄脸色忽然煞白。
任逸绝微微一笑,扇子在指间转动,沉吟片刻道:“说起来,我还没告诉两位有关白眉童与骨伶仃的事吧,这事儿我连无尘姑娘都还来不及知会呢。咱们走吧,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一定也想听到这个好消息。”
千雪浪心中纳闷:“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白玉骷髅也没抓到,这也算是好消息吗?”
这下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若说之前的太叔血案不过是累及九方策一人,那么眼下就是一桩牵涉到整个九方家的阴谋。
最为可怕的是,既然眼下天魔没死,说不准当年为天魔办事的魔奴仍潜藏在岱海之中。
四人正要走出门去,落在后头的九方子鸣回头望了望剩下的两个馒头三块糕饼,不由得窘迫起来,挣扎半晌才开口道:“任……咳,任前辈,还剩了些吃食,我想不要浪费……”
任逸绝回头一看,哑然失笑:“你们师兄弟留着吧,我与玉人早已辟谷,只是有时嘴馋罢了,你们二人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应吃饱一些。”
九方子鸣快手快脚地将油纸重新包好,塞进怀中,心下总算有了点底。
想他活到这么大年纪,从没短过吃穿,这两日在这潮汐小筑之中方知肚中饥饿是多么难耐煎熬的事,纵然羞赧,也比不过饿肚子的恐惧,等做完一切才走出房间来,顺道帮任逸绝带上了门。
千雪浪在地上跺了一脚,数名花奴与草仆先是晕头转向地冒出头来,好一会儿才冒出身体,才一露面就扑在装饰的水植铜坛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一众花草里搜寻一阵,千雪浪拎起只精神还不错的草仆,那草仆本还有些萎靡,见着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每片草叶都青翠欲滴起来,不断挥动。
千雪浪冷冷道:“去,找水无尘与九方策来见我。”
任逸绝忍不住又想起水无尘那句“全天下的主人”,压抑着笑意,他又提醒道:“还是前厅一同会面吧。”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还是道:“让水无尘与九方策到前厅来见我。”
身后两个小辈已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多时,众人均已到达前厅之中,九方夫妇二人仍是携手一同到来,水无尘才刚落座就忍不住打趣道:“雪大哥……”
千雪浪冷冷看了她一眼,水无尘立刻严肃起来,改口道:“雪大哥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如果白玉骷髅这个名字也算,那就算是有吧,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
他这回答虽言简意赅,但听得众人云里雾里,只知结果,不明所以,任逸绝无奈只能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明了一次。
千雪浪又接着说道:“你当日对我说,名望很可能是指幕后黑手在怪人中的声望。我现在想来,理应不止如此,他瞧过白玉骷髅的真容,也许是指这人的两重身份都颇有声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除去水无尘跟任逸绝明白过来,其他人皆是一怔。
水无尘还在沉思,九方策忽然问道:“你们说那赤芒,是什么形状?”
任逸绝微微一笑:“我当时瞧得不甚清楚,得问与他交过手的玉人才行。”
“是血。”千雪浪冷冷道。
九方策沉默片刻,方才两名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可听到此处,也隐隐约约摸到些边了,九方子鸣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意思,什么叫两重身份,什么叫真容,什么叫做血?”
“告诉前辈还有幕后真凶的那人曾见过这白玉骷髅的真面目,而这听到风声赶来灭口的白玉骷髅以血为术。”九方师玄不急不缓地将话说出来,他的手不禁将椅子两侧把手握得死紧,“二位前辈是猜测,这白玉骷髅……白玉骷髅是九方家的人。”
任逸绝微微一笑:“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我可不敢说,而且是与不是,倒也没那么紧要了。”
这次九方师玄反应极快,问道:“为什么不紧要?”
“因为任某与玉人来此调查,本就是为了证明那人所言是否真实。既然真实,那么直消再走一趟,将他本人带来就好。”
九方子鸣“啊”了一声,奇道:“可是你们之前不是说不方便说吗?怎么现在又要把人带过来了。”
“需知此一时彼一时。”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前几日不方便,不代表现在同样不方便,你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吗?”
水无尘沉吟片刻,微笑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咱们在此地猜测到底空口无凭,这白玉骷髅自然要查,不过眼下倒不急着此事,还有另一事更急。”
千雪浪道:“什么事?”
“魔祸又起了。”水无尘眉宇微蹙,扫过眼前两个少年的面庞,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留在小筑之中,无非是想等策郎松口,你们将他瞧得小了,他心中也一样担忧魔祸之事,这两日他处理完了手上要紧的琐事,今日就随你们一同回去九方家。”
九方策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手。
九方两名弟子皆是面露喜色,倒是九方师玄很快面露迟疑:“可是……如此一来,就只有夫人你一人留在小筑之中,那岂不是……”
水无尘洒脱一笑:“正是请君入瓮,策郎回到九方家,雪大哥前去找人,我独身在家,瞧这位白玉骷髅要先寻哪一处?”
她轻轻挽起一段长发,柔情蜜意地瞧着丈夫,声音甚是坚毅,缓缓道:“至于我,你们倒不必担心什么,这小筑里的阵法不提,我现在可不怕吓着什么人了。”
第73章 情爱饮食
九方策与九方师玄并九方子鸣三人先前离去,千雪浪与任逸绝又留了一阵。
主要是临别之前,任逸绝实在想尝一尝水无尘的手艺,水无尘闻言大喜,兴冲冲地外出买菜下厨去了。
等她回来,千雪浪走进厨房,难得开口:“我不吃。”
水无尘正在指挥任逸绝帮自己打下手,兴头正高,闻言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不让你吃就是了。”
“无尘姑娘常下厨么?”任逸绝正在择菜,随口问道。
水无尘摇摇头,笑道:“我与策郎修为都已深厚,早习惯不饮不食,只是多年来闲着无事,就爱琢磨些新吃食。我常做给策郎吃,他总说不合自己的口味,可每次都会尝一尝,我知道他与我爱吃的不太一样,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看来那两名弟子想得不错,定涛君不但早年被救时受过摧残,婚后也日日受此摧残,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受此摧残。
千雪浪忽然问道:“既不合口味,他为什么要尝;既你知他不爱吃,又为什么要让他尝?”
任逸绝忍不住一笑,正要开口解答,听到正挽袖洗锅的水无尘笑道:“哎哟,你这无情道人对情爱之道怎么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若不懂情,如何无情?”
这下水无尘真的有些诧异了,她顿了顿,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倒是这个道理,我瞧出你如今变了很多,没想到是境界大进。让我想想该怎样说这件事才好……我做的吃食虽不合策郎的口味,但这食物是我做的,策郎自然要尝一口。”
千雪浪又问:“为什么是你做的,他就要尝一口?”
“因为情爱之道,就是如此,我有什么,他都想参与进来,我新弹的曲子也好,我做的吃食也罢,还有我新裁的衣裳……因为是我,所以就不一样。”
千雪浪道:“你要九方策尝,也是为这个缘由?”
“不错,我新弹的曲子,他想听,我也想让他听;我做的吃食,他想吃,我也想让他吃;我新裁的衣裳,他想看,我也想他看。因为是他,也只有他。”
千雪浪听了,似懂非懂,又无端想起昨日的梦来,他这一生也不曾想与什么人在一起,梦中那只小鹿虽是可爱,但梦醒来不见了,并不觉得如何苦痛。
他点点头,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水无尘将锅中水倒掉了,忽然笑道:“雪大哥这般相貌,尘世之人为他痴狂的不知凡几,也不知道有没有谁能叫他倾心。不过……他还是万万别这样做的好,他得道自然潇洒,留下他人苦痛万分,那就不太好了。任小友,你说呢?”
任逸绝道:“不错,玉人本身就是一道魔考。”
他望着千雪浪离去的身影,心中忽觉五味杂陈起来,两人一路相伴,也许是习惯,他总觉得合该是自己为千雪浪解答,可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解答千雪浪的疑问。
千雪浪本就是来见这红尘的。
不知怎么,任逸绝觉得心里空荡荡了一块,有些落寞。
因着只有任逸绝想尝尝鲜,水无尘也不好多做什么,只炒了两个小菜,煮了碗苦笋汤出来解腻。
千雪浪连桌子边也不靠近,只远远站在门边晒太阳,水无尘本就不在意,可见他如此,忍不住揶揄一句:“雪大哥,你如此在意,怎么能放下呢?”
“避嫌远恶,顺应天性而已。”千雪浪道,“这有什么放不放下的。”
水无尘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去看任逸绝,眼中带上期盼:“任小友不会被雪大哥吓退吧?”
“当然不会。”
任逸绝端着自己的碗筷,目光在两道冒黑烟的菜肴上打转,他沉默片刻,先盛了一碗苦笋汤清口,入口就感一股腥苦味直冲天灵盖。
等任逸绝不动声色地咽下这口汤,又将苦笋尝了尝,看着水无尘充满惊喜期望的双眼,拿起筷子,将剩下两道菜都夹来一试,这才停筷。
“怎么样?”水无尘还是第一次瞧见任逸绝这样面不改色的食客。
“嗯……”任逸绝思索片刻,“无尘姑娘是来自瘴疠之地吧,按照口味来看,恐怕是极厉害的瘴疠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是,你猜得一点儿不错,魔嘛,除了瘴疠之地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那这腥味你尝出是什么了吗?”
任逸绝面不改色地又盛了碗汤,突然有些可惜起来,早知道叫九方子鸣留下个馒头来,这会儿正好配菜,他道:“是魔的口味吧。”
水无尘惊奇地看着他,点点头道:“不错,你还要吃吗?”
“不了。”任逸绝一本正经地与她玩笑,“浅尝辄止,多尝伤身,我一非魔,二不在湿热之地,消受不起。”
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勉强,这就起身送他们俩一起出门,一直走到门口时,她才又再开口:“雪大哥,我一直没问,你匣中的是什么宝器?”
千雪浪坦坦荡荡道:“一柄诛魔之剑。”
“没名字?”
千雪浪的脸色略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它的铸师没来得及为它起名,而它现在还没有剑主,因此只能藏在匣中。”
水无尘也再没多问,只看着千雪浪的眼睛道:“天魔卷土重来,雪大哥,你要多珍重。”
她话音才落,头上的发簪忽然迸裂而断,长发流泻下来,遮掩住半边面容,肌肤上慢慢覆上一层薄薄的黑膜,倒像是她的又一层皮肉,只是粗糙许多,光是看起来,就像砂砾一样。
千雪浪所见过的半魔并不算很多,可也不算太少,他瞧得出来,如水无尘这般模样,算得上魔血颇为纯正了。
水无尘的目光仍然那般明亮而平静,她顿了顿,又再微笑起来:“说来我还未曾用真身与雪大哥见过面呢,今日是第一回,倒是难得,觉得卸去了一身枷锁似得。”
千雪浪其实早就看过她的真身了,在六十一年前的刑场上,水无尘被擒的当日。
当年千雪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没有任何情感,既无喜爱,也无厌恶,就连一点点的好奇也不见,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见着水无尘对自己摇摇头,于是离开了。
如今他仍是这样的目光,然后想了想:“这个模样,倒不用擦脂粉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擦不了凡人的脂粉,不过还是能画眉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又很快了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转身离开,水无尘没等他们,见着人走出去,就也退回去,将门重新关上了,等待着那位白玉骷髅的选择。
千雪浪波澜不惊地问:“我们真要回去找危石?”
任逸绝道:“当然要回去,难道走假的?我们要是不去找,白玉骷髅怎么好选呢?他要真是潜伏多年的魔奴,眼下天魔现世,必然要把控权力,难免要与九方策撞上;要是跟水无尘有仇,那趁此良机杀人最是方便,不过这可能很小。”
千雪浪知道他为什么说很小,当年九方门人差点杀死水无尘,依白玉骷髅的缜密,趁她病,要她命,一同杀了九方夫妇也不是难事。
毕竟九方策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一边给妻子治伤,一边抵御强敌。
既然没有来,说明白玉骷髅想杀水无尘甚至九方策的意图很低。
“你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不知道,不过我喜欢有备无患,如今事尚隐秘,不知九方策在世俗上有没有他钻研功法的本事,能不能整得那白玉骷髅焦头烂额。为防万一,咱们就将危石带来岱海,就算九方策找不出人来,也能逼那白玉骷髅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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