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烟渚中不也有你这样的人?”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房门重新关上了,并不在意任逸绝流露出罕见的不知所措与茫然。
我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什么人呢?
直到任逸绝离开泉眼,重新回到镜渊时,仍在不断地想这个问题,他知道玉人心境极为通透,除去一点我执看不破之外,本就是位几成圆满的世外高人。
就算这世间人人都有分别心,只怕玉人的分别心也是最少的。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他瞧见了,觉得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是什么所在,在玉人心里,只怕天底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他对流烟渚一视同仁,倒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一个人。
亲朋也好,密友也罢,若非他自己愿意,谁也动摇不了玉人的想法。
可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通透之中,也有几分任逸绝的功劳么?
这通透澄澈的玉人,心中到底明不明白,一字之差,话中分别,会激起凡夫俗子何等的心潮狂澜?
背上剑匣似感应到任逸绝的澎湃情绪,不禁嗡嗡作响,不知是在告诫他不可痴心妄想,还是愤怒到想出匣斩魔,断去任逸绝这点情思。
任逸绝体内魔气动荡,隐觉胸口一阵闷痛,索性与身后的诛魔剑说起话来:“你生什么气,你是和仙君的仙骨铸成不假,可又不是和仙君本人。就算你是和仙君本人,也断不能这么霸道,连我心里想一想玉人都不成吧?”
诛魔剑仍不断作响,甚至在匣中撞击起来,仿佛要破匣而出,若此剑有灵,能够张嘴,只怕要破口大骂了。
任逸绝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不是诛魔剑与他嬉闹,而是有意示警,当即脸色一变,将剑匣从肩上解下,拄匣在地,目光不断扫向四周。
剑匣之中,被封的诛魔剑几乎长啸出声,镜渊四周空荡荡的,魔气压不下来,灵气升不上去,只见一片荒芜,不能藏人。
任逸绝还未曾听过诛魔剑这般躁怒,想必来者必然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魔者,额间隐约见汗。
四周打量作罢,任逸绝不禁怀疑来者是藏身在头顶的魔雾之中,于是提起剑匣,一步步往后退去,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到此?小辈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正当任逸绝往后退去,他心神正紧绷,一瞥眼间,忽见如镜的山璧上倒映出一条人影,本以为是自己的身影,才退半步,想到那身形远比自己魁梧许多,形貌似也古怪,当即抓紧剑匣,状若无事地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镜中是魔非人。
先前任逸绝已见过水无尘的魔身,镜中之魔样貌更为诡异,全身上下不知魔化多少,褴褛衣衫之下不见半分人形,全身被重重锁链束缚,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着他。
任逸绝心中大骇,只见镜璧上的魔一双迷蒙茫然的眼突生灿光,一眨不眨地瞧在他脸上,流露出无限欢喜,无限痴迷,又似满怀愤恨,不知想着什么,竟没动手。
“不好,这半魔好似发了狂,心智迷失,难不成是修行时走火入魔?”任逸绝一边戒备,一边心中思忖,“要是天魔派人来抓我,总不至于派这样一个手下来。也罢,我试探一番,总不能如惊弓之鸟一般,那往后还做什么事。”
任逸绝原先被追杀时,确实摸不着头脑,脑子不知闪过多少奇特猜测,那时尚且不惶恐。
后来在东浔城得知是天魔所为,又听说了除魔大战的来龙去脉,知晓牺牲多少厉害人物尚不能杀死天魔,他也不觉有什么惧怕。
如今对着一个失智的魔头,还在自家家门口,泉眼下又有玉人坐镇,手中还有诛魔剑护身,纵然敌我实力悬殊,任逸绝仍是惊慌不到哪里去。
还不等任逸绝说话,那疯魔突然大吼一声,双手抓住脑袋,仿佛头痛欲裂,捧着脑袋不断撞击起镜璧来,山璧顿时动荡,乱石松崩,不知滚落多少石头下来。
锁链倏然绷紧,将这魔人紧紧拽回,勉强阻止他的癫狂攻势。
任逸绝惊惧之余,却瞧出这魔人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他腾挪之间避开滚石,同样看出其中关窍来。
这魔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否则以其威能,恐怕诛魔剑早就破匣而出,他应是被困在什么所在,借由镜璧现出身形而已。
难道这魔人是求救而来?
正当任逸绝苦思之余,只见那魔人猛然抬起头来,蓬头乱发之中亮出一抹精光,他对着任逸绝阴惨惨的一笑,如来时一般突然,就此消失在镜壁之中。
诛魔剑终于不再吟啸。
任逸绝落定在一块大石之上,内心充满疑惑,不禁望了一眼泉眼,泉眼之中不见千雪浪的身影,可见此魔闹出的动静固然大,却还没大到能惊动玉人。
他不禁觉得有趣,轻轻拍了拍剑匣,重新背在身后,笑道:“看来是我多心了,这魔人不知道被谁困住,想寻个有缘人帮他解脱。可惜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除吓我一跳之外,就别无所获了。”
诛魔剑理也不理。
任逸绝被这样一纠缠,已不知过去多久,流烟渚内难辨时辰,他怕友人等急,匆匆登渊而上,前去与之会面。
走到五重烟之中,只见魔雾渐散,山坡下露出一大片荒林来,排开数十棵被魔气侵蚀枯萎的老树,任逸绝于行动间听见铃铛声,循声而去。
只见一棵老树的枝头正系着一串铃铛,铃铛正无风自动,叮叮当当,铃声清脆。
铃铛下站着一人,剑眉朗目,明秀潇洒,手中正拨弄着一个不断旋转的风车,因而显出几分稚气来。
第76章 金佛银环
听到脚步声,手握风车之人终于停下嬉玩的动作,侧过脸来。
“藏渊,你来了。近有一年不见,看你模样不减风采,想来情魔与血魔的追杀并没有给你带来太多困扰。”
任逸绝轻快一笑:“璞君说笑了,侥幸逃命罢了。”
“是吗?只是侥幸逃命吗?流烟渚这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杀了情魔与血魔,难道会有假?”
任逸绝甚是无奈:“是欢情?”
他该想到的,情魔与血魔在流烟渚中算得上名声响亮,二人身死的消息一旦泄露,不知会引起多少厮杀,看来欢情先生不但将这消息卖给了花含烟,还卖给了不少人。
“不否认,只问出处,看来确实是真相。”荆璞摆弄着那只小风车,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你如今身陷险境,仍肯来见我……这份情意,我会记得。”
任逸绝笑道:“你我是患难之交,又曾同生共死,璞君既难得相邀,我怎会不来。只是不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难不成就是为了问我血魔与情魔的消息?你什么时候也爱凑这热闹了。”
“当然不是为这个。”荆璞摇摇头,神色慎重,慢慢往前走去。
任逸绝不明所以,只好跟在他身后,只觉今日的荆璞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遇到什么难题,不由得用扇子敲了敲掌心。
两人在荒林之中走了好一阵,荆璞方才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有一个找了几十年的大仇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任逸绝道,“你找到他了?”
荆璞一顿,随即冷笑了起来:“不错,我找到他了。”
任逸绝虽感古怪,但想到荆璞苦寻多年后终于找到仇人,心中不知如何喜恨交织,因而神色与往常大有不同,也是正常,便不多在意。
“如此说来,应当说句恭喜。”
对于仇恨此事,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任逸绝无意干涉荆璞的选择,因此只道:“我仍记得你那位仇人是位本领极高强的修士,你来寻我,莫非是想请我帮忙?”
“此事倒不忙说,我寻你来,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好奇多年的事。”
任逸绝心领神会:“噢?你不是怎样都不肯说自己为什么爱玩这些小玩意吗?如今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荆璞道:“因为这件事与我这位大仇人有关。”
任逸绝一怔,纵然还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隐情,可这爱好既与一桩仇恨分不开来,其中必然是藏着无限伤心事,不禁流露愧疚之情 :“抱歉,我并无意……”
“没什么。”荆璞往他脸上深深瞧了一眼,“我也曾承诺过你,当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给你听。”
任逸绝道:“那我自当洗耳恭听。”
这次荆璞很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来:“有件事我本没打算同你说,不过咱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自己聪明,已经猜出来我是妖族。不过我是什么妖,你猜了许多都不准,今日我给你提个醒,叫你猜一猜,我爹娘许多年前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爹为银环生,称呼我娘为金佛女。”
金佛……银环……
任逸绝恍然大悟:“鳞光璀璨,腹连弯环,曲盘顾视,身俯草莽。哈,不知璞君是条小金蛇,还是条小银蛇呢?”
口中虽是玩笑,但任逸绝心中甚是惊讶,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听说过金佛女与银环生这对夫妻。
在任逸绝幼时,游萍生外出寻药归来,任逸绝常爱缠着他说说路上的见闻,就曾有一次提到这对凶悍至极的大妖夫妻,他们夫妻俩皆是蛇妖,生来奇毒无比。
游萍生倒没跟他们交过手,只是路上见着他们夫妻与仇家斗法,仇家身边的弟子修为稍差一些,只消挨上夫妻二人的袖风,就当场倒地死去。
那金佛女口中吐出的毒气,闻之香甜,叫人当即陷入癫狂,自极乐中七窍流血而亡;至于那银环生浑身是毒,运起玄功时任何人叫他一碰,当场肉消骨融,化为一滩脓水。
这对夫妻单是其中一位已是异常难缠,更何况他夫妻恩爱非常,从来形影不离,竟早已被人杀死吗?
任逸绝心中纳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荆璞微微一笑:“是金是银有什么要紧。”
任逸绝也笑了一笑:“确实不大要紧。”
他忍不住多看了荆璞两眼,心道:“璞君杀人从来雷厉风行,一鞭毙命,倒不曾见过他用毒。师父曾说他爹娘算得上至毒妖物,不知道璞君继承几分毒性,相识这么久,难为他一点不展露。”
“你想问什么?”荆璞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疑惑。
任逸绝老实道:“我只是在想,从没见璞君用过毒。”
“嗯,我不爱用毒,义母曾说毒乃污秽之物,于我修行有碍,我虽生来就有,但未必生来就要用。”荆璞道,“更何况用得越少,这底牌自然越有用,仇家与我殊死搏斗之时,必然防备不着我还有这一招。”
任逸绝心中温暖,知他将自己当做真心信任的朋友,方才说出这些隐私的话来,于是点头:“这倒不错。”
两人在荒林之中慢慢走了两步,任逸绝从未与人家说过自己的事,可荆璞推心置腹,他当然也感念此情,心道:“璞君待我真心,正如玉人所言,流烟渚中也有这般人在,不知道璞君的仇家多么麻烦,总不会比天魔更麻烦了,我连天魔这烫手山芋都接到手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哎,对了,荆璞这仇家既有这样的本事,我想个办法挑动他与天魔打起来,倒省玉人与我的力气,纵然不能杀死天魔,也能耗其精力。”
他正想得愉快,又听荆璞道:“几十年前,我出生才不久,还不能化形,我爹爹担心我为人所害,想为我炼样宝物防身,就将体内毒液逼出,为我练上三枚护心针。针虽炼成,但他折损了一甲子的修为,功力大弱……”
荆璞说到此处,甚是伤感,声音也颤动起来。
任逸绝听得心中酸楚,默然不语,只是想道:“娘若醒着,想来也这般爱我,她一定像师父一样……不,比师父更爱我。不,不,娘是剑尊,她要是醒来,大抵有做不完的事,绝不会像师父一般,可她要是能醒来,哪怕每日只是瞧瞧我,我已十分高兴。”
“我爹爹修行多年,结下许多仇家,他毒功大弱的事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就有许多人上门来寻仇,都叫我娘杀了。”
任逸绝问道:“那后来呢?”
“我娘赶回得虽然及时,但我爹当时正在练功,叫人暗算出了岔子,以至毒血逆行,身受重伤。”荆璞神色分外凄凉,“因着此事,娘每日都要为爹驱毒,我那时并不懂事,只知道爹爹娘亲忽然冷淡了我,总是吵闹着要到山下市集去玩……”
任逸绝轻轻的“啊”了一声。
“娘亲当然不允,将我大骂一顿,我哇哇大哭,就跑出外头去。娘亲当时就心生后悔,其实她这些时日来一直忙于照顾爹爹,心中对我早有说不尽的愧疚,纵然繁忙,仍下山去买了许多玩意回来……”
任逸绝轻声道:“就在这时候,遇到你那位大仇人吗?”
“不错。”谈到此事,荆璞脸上自然显露出仇恨之色来,“我在外头玩了一天,没了力气,就化作原型磨磨蹭蹭地游回家。那大仇人已杀上门来,爹爹已惨死他手中,我娘……我娘还有一口.活气,她将死之时,望见了我,她为……为着我竭力又支起身来。”
任逸绝闻言胸中大痛,不禁想起母亲当年为诞下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几乎要洒下泪来,实难想象荆璞当日是怎样的心境。
荆璞的声音忽然放轻:“娘站起身来,求他能否网开一面,先将我安顿好,再来领死。大仇人却不答应,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任逸绝情不自禁地问:“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荆璞森森然道,“他说,你也配?”
话中恨深,叫人听之不寒而栗。
任逸绝神色一变。
“他一下就断去我娘的生机,轻飘飘的,只怕摔块豆腐也不过是这么容易,怎么娘亲是重重地倒在我身旁,那些才买来的小风车,陀螺,泥娃娃顿时砸了出来,都染得全是血。”
说到此处,荆璞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很是想哭,却吓呆了,哭不出来,娘望着我……那样望着我,手指尖动了动,我知她想碰碰我,可我的蛇身实在太小,还没等我挨着她,她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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