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任逸绝不禁错愕,可见着千雪浪情况好转,确无大事,那点风流根性又不禁冒出,揶揄道,“却不知玉人要谢在下什么?”
“旁人我不知晓,可我这般的无情道,便有三个境界,分别是忘欲、忘我、忘情。”千雪浪淡然道,“忘欲一道,我做得很好;忘我,便做得不太好了,我却去修忘情,若非是你,我还不知道我已做错了。”
任逸绝将那方血帕叠了叠,斟酌片刻道:“玉人此言,倒是愧煞在下,在下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
“是否胡言乱语,我心知肚明。”千雪浪淡淡道,“纵你境界较低,也不必如此谦虚谨慎,初学者亦有大智,有时也许比上上人更显通透,毕竟所学越多,越亦困于自身。”
境界较低的初学者任逸绝:“……”
千雪浪又瞧了他一眼:“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任逸绝干干道:“在下明白。”
“你说的那个答案,我已悟出了。”千雪浪凝视着他,“你与我是两个人,便是形骸有隔,你难知我,我也难知你;可若人心有通,纵然是你我毫无关系,你便知我的苦楚,我也感你的欢愉,是吗?”
任逸绝微微笑道:“不错。”
他脸上虽是微笑,但心中却惊骇莫名,他原以为自己已是高估千雪浪,如今看来,反倒是远远低估了。
“我还……不能做到。”千雪浪轻轻一叹,“不过,仍是多谢你了。”
第13章 捉摸不透
世人困于红尘,受荣辱所驱,因是非而动,来来往往,皆因为一个欲字。
忘欲,便是入无情道的第一关,不为虚名而奔波,也不因诽谤而自毁,更不为金钱权势、美人享乐而动摇。
许多人虽修得道法高深,但这一关难过,只会心魔渐深,心境难以增长,倘若放任自己的私欲横生,也只能贪欢一时,必得惨烈结局。
过了忘欲这一关,可称为超然之士,随后便是忘我。
忘我则要舍弃“小我”,去观世间万物,人有万万般,情有万万种,倘若只困于自身己见,终究难得大道。
待过了忘我这一关,倒也称得上一句圣人,于是便到忘情。
天道循环,顺应自然,此情虽起,但却不为所动,便是太上忘情。
到了此境,便也可称作仙了。
当年和天钧已走至“忘我”一道,几近忘情,修得半仙之身,若不是那一场除魔之战殒命,也许如今已登仙途。
千雪浪又休息了一阵,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浓黑一片,雾沉沉得看不到任何景色,床边倒是点上一盏灯烛,烛泪已淌满烛台。
房内并无任何人影,也不知道任逸绝到何处去了。
千雪浪心神疲惫,一时间也懒得去想,便将被褥掀开,低头去穿鞋子,烛光灼灼,照得地上光洁如新,他不由一怔。
那些血……
千雪浪还不甚清醒,慢慢想了一番,这才想到大抵是在自己休息时,任逸绝已将此地清理过了。
这次倒是真劳烦他了。
千雪浪取了烛台,将房内的灯烛皆都点上,这才走到镜桌之前落座。
他满头霜发流身,形容微见憔悴,照在那清水般的镜中,被烛火衬得如鬼似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年幼时,千雪浪常常站在门口,自背后瞧着梳发的和天钧,待师父将头发打理完,便会起身来叫他过去,又为他打理头发。
那时千雪浪还很年幼,又习惯叫人服侍,未曾学会自己怎么梳头,师父对别人甚是高傲,对他却很耐心,便一次次教他。
好在千雪浪学什么都很快,不过几日光阴,他已学会了和天钧于梳发上的本事,也就用不着和天钧再帮忙了。
想到此处,千雪浪伸手拉开桌上抽屉,这镜桌与女子的梳妆台并无差别,皆有藏屉小橱。
只不过女子匣中常备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而和天钧的小橱里要简洁得多,只有梳子发簪之类的常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以占卜的蓍草龟甲等用具。
千雪浪对占卜一途也曾心生好奇过,师父便为他测过一卦,那卦是何结果,他倒记不大清,只记得师父卜过之后,将写了他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纸张卷起,塞入那小小龟甲之中,一道藏进屉中,留作纪念。
往日不想,倒是从没有什么感觉,今日心思一萌,往日师父种种教养之恩便似潮涌,于脑海中纷至沓来,叫他一时间喘不过气。
他自那橱中摸索,细细抚过师父生前用物,触到一把角梳,便取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中。
角梳精致温润,虽已经有些裂痕,但倒还不严重,梳齿细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挽住头发,将那梳子慢慢往下梳理。
镜中人,梦中身。
千雪浪对镜自照,轻轻自问:“原来竟是这样的伤心么?我那时……那时怎么不知道。”
语声不觉哽咽。
他实在难过,难免又再发如绞心痛,便忙将那角梳搁下,撑着桌子缓和心绪,不去想过往种种,方才重归镇定。
这时门忽然遭人推开,千雪浪转过头去,冷凛凛的一眼,偏生眼角飞红,衬出半点风情,看得任逸绝心中一跳。
任逸绝这人有一点最是本事,就是他这性子向来轻快,见着千雪浪醒来,便也不再忧虑,含笑道:“看来玉人已大好了。”
“是,劳你照顾了。”千雪浪淡淡道,“你手中端着什么?”
任逸绝有意玩笑:“倒没什么,一碗煮开的山泉水,我瞧你晕厥吐血,总要补补身体,只是这儿没地去挖野山参,只好叫你迁就一二,喝口热水作罢。”
其实是水中化了一枚灵丹,丹药干涩,他担忧千雪浪难以入口。
千雪浪信以为真,只当真是白水,参汤与白水,二者实在天差地别,他也并不在乎,只将汤碗接过手来:“你有心了。”
他自修为有成后,便不饮不食,偶尔口中清淡,便饮几口雪水,也就作罢,如今热汤入肚,只觉浑身暖洋洋了几分,颇感舒适,不知是灵丹作用,只当自己久未饮食,忘却滋味。
千雪浪想了想,又道:“水很清甜。”
任逸绝哑然失笑,坐在一旁圆凳上,见他一口一口饮水,细细将脸打量过,见他眼角绯红,却无泪痕,心知肚明方才千雪浪必定又起痛意,甚至到了几欲落泪的地步。可不过片刻,又自悲转淡,似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无情之人,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任逸绝待他饮完水,这才问道:“不知玉人有何所得?”
先前千雪浪有意对任逸绝说起师父的遗言,正是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师父死前何以那般欢愉,遗言却是那般怅然,倘若一切成空,那岂不是前尘作废。
如此落寞之语,却满面欢笑地说出,实在反常至极。
他本想看看任逸绝是否能体会出一二来,可见任逸绝也并无反应,千雪浪便说回正题,不再多言。
哪知道兜兜转转,仍是任逸绝一语惊醒梦中人,叫千雪浪得以了悟此言,既缘由他生,告诉他倒也无妨。
“我原以为师父所说成空无用,是不好的意思。”千雪浪捧着空汤碗,沉吟片刻,“你方才提点,我才想通过来,我多年苦修是为自身,可是忘我之境,便是要忘却一己欢愉。想来师父说成空,是意在点拨我将过往种种,皆要忘个一空,抛下过往,自身所求皆是无用之物了,不必再牵挂多思。”
任逸绝目光一沉,却仍是不紧不慢地笑道:“这话说得抬举,在下虽然明白这道理,但却做不到,仍是玉人通透。”
千雪浪正要开口,忽觉一阵魔气自远及近,隐隐而来,不由得面色一凛,将汤碗一置,人已无踪。
伴随藏于鞘中的问天一声剑啸,千雪浪握刀在手。
第14章 魔躯仙身
屋门霍然洞开,月光洒落,于暗夜中照出一抹幽亮。
千雪浪站在屋中,轻抚红鹭,淡然道:“此时离开,你还有生机。”
黑夜之中,不知他是在对谁说话,也许是在对今夜的月色说话。
院中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只是千雪浪的幻觉,他仍能感觉到魔气隐隐约约,笼罩此处。
“不听劝告吗?”
红鹭突然大放红光,映照出四周腾腾黑雾,刀芒凛冽,魔雾顿遭驱散,又不断翻滚重聚,蠢蠢欲动着向千雪浪而来。
至于任逸绝……卧房之中有问天镇守,寻常魔雾妖氛,倒也难以逼入。
千雪浪轻轻一叹,终于踏出门外。
“这是师父故居,我本不想染血。”千雪浪道,“不过,你既不识相,想来师父也不会见怪。”
话方落,刀已至。
幽夜之中,一点红芒,只见人影刀光于寂静黑夜里忽闪而过,明丽月光之下,骤然爆出一蓬血雾。
千雪浪收刀回鞘,手中已提着一颗人头。
血似瀑涌,无头的身躯仍在倒退,那魔人虽已反应过来危险将至,下意识躲避,但仍是慢,慢太多了。
无头魔人身躯健硕,又退几步,轰然倒地,激起一阵闷响。
千雪浪并未回头观瞧,他将那人头拎至月光下,分辨一二,是张陌生脸孔,额前生有一支断角,脸上连惊骇恐惧都还未来得及撤换,仍是一副迷茫诧异的神色。
“嗯……如此特征,竟是半魔。”
当年神魔二族虽最为强大,但在大战时也与人族妖族常有来往,甚至结合,因此神魔陨落之后,人族乃至妖族之中仍时不时有人觉醒神魔二族的血脉。
尽管已过去许多年,血脉渐变稀薄,但天成的魔躯仙身也绝不容小觑。
此人,当真是追杀鹤云涛的吗?
千雪浪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正端详此人面容,忽感房内有所动静,便开口道:“出来吧,已无事了。”
任逸绝果真现身,怀中还抱着震颤不止的问天,苦笑道:“此剑似有灵性,在鞘中始终鸣颤不休,对了,不知刚刚……”
他语声一顿,看到了千雪浪手中那颗人头。
“没什么。”千雪浪瞧了一眼,神色甚是淡漠,“问天只是寂寞了,更何况来者又是半魔。”
说到“半魔”二字,任逸绝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千雪浪放下那人头,走过身来,也不接剑,似将任逸绝就这样当做了剑架,只手握住剑柄,当胸拔出。
只见一抹碧粼粼的青冥之波骤然倾泻,借月光映出任逸绝面上一亮,光影之间,竟似腾龙出渊。
刀意未绝,剑气已生。
任逸绝瞳孔一缩,望着青芒芒的一剑,斩开天地,剑啸声若龙吟,叫人心绪激荡,忽觉喉咙渴动,恨不能呼啸相迎。
千雪浪却未发一言,神色沉若冰雪,只抽剑将身一旋,已于这月下舞起长剑来。
今日的月亮并不大,夜也是静的,月色下的大地甚是皎洁,似被白花铺满了,清幽幽的剑难得出鞘,随着千雪浪而起。
剑有傲意,人却冷情。
任逸绝虽不曾见过千雪浪使刀,但他已瞧出,千雪浪不过是在满足这把剑,因此剑招绵绵不绝,凛然生威,千雪浪却无半分酣畅淋漓之快意。
问天再度入鞘,青芒重敛,游龙归渊。
它终于安静。
千雪浪虽未气喘吁吁,但白玉一般的颊上难免多了层红润之色,额间见汗,他平复一阵呼吸,却不曾收回手去,仍握住问天。
任逸绝恍若不觉,隔着剑柄与千雪浪对视:“倒不曾想到,玉人竟是刀剑双绝。”
“那半魔到底是为你而来。”千雪浪道,“还是为鹤云涛而来。”
任逸绝声音微沉,语调仍轻松自在:“玉人此言,是怪责在下带来麻烦?扰了令师安宁吗?”
“我不在乎。”千雪浪眼神仍如烟雾,难觅心思,“不过,我要知道。”
任逸绝的心微微一沉,心思百转,一时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复才能得到彼此都满意的答案,最终他缓缓道:“也许,二者兼有。”
千雪浪于是松手。
“将剑抱到屋内去吧。”千雪浪淡淡道,“然后再出来看看这人的脸,看你认不认识。”
他吩咐得驾轻就熟,任逸绝一时竟也无法反抗,只好无奈地抱剑回屋,将这柄问天重新放回到剑架上去。
外出前,任逸绝又回头望了一眼问天。
他隐约觉得此剑有灵,不过,也与红鹭一般,尚不曾诞生灵识,再如此尘封,只怕这点灵性也会消弭无踪。
可惜了……剑已失主。
“问天啊问天。”任逸绝目光怜爱,轻轻道,“你当真是可怜,只不过,在下若难过外面那一关,那不止你可怜,在下会更可怜。”
任逸绝摇头笑了笑,便从容往外走去。
神兵利器纵然诱人,可有时候,人也许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来得更趁手。
千雪浪正在外面等候,他雪白白的人,静静地站天地之中,素净的手正托着那颗人头,血液自掌心淌下。
看起来何其吊诡。
夜风送来花草幽香,伴着逐渐浓重的血腥味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待到任逸绝出现,千雪浪方才又道:“他的本事倒也不错,我虽不知道鹤云涛有多少能为,但此人若与萧悲声决战,恐怕胜负难分。”
任逸绝的声音很轻:“你却一刀就杀了他。”
“我向来心无旁骛,二十年前萧悲声已胜不过我,他受俗世纠缠,如今想来只会差得更远。”千雪浪冷淡道,“除非他这二十年来,有甚么奇遇,境界突飞猛进。”
任逸绝微微一笑,听了这话,倒也不以为意。
千雪浪又道:“鹤云涛有此价值吗?”
“这嘛。”任逸绝神色狡黠,“任某怎知呢。”
千雪浪便不再多问,又转了转手中人头,问道:“那么你见过此人吗?”
“若在下说见过,玉人该当如何?”任逸绝道,“若在下说没有见过,玉人又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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