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端详着金桂,神色淡漠,声音沉稳:“桂妖,你寻我有何事?”
桂花飘飘荡荡地飘落,从中幻化出一名黄衫女子来,她生得纤长秀美,此刻正盈盈下拜:“仙君容禀,奴有一事相求。”
千雪浪任她下拜,并无反应:“你我素昧平生,你道行不深,敢向一个不相识的修道人求助,若无陷阱,便是你已慌不择路。无论哪一样,对我皆是麻烦。”
桂花树妖显然略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不给面子的男人,她犹豫片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千雪浪又问:“难道你不怕死吗?”
哪知那桂花树妖听闻,忽然面色复杂,她脸上不知是笑意,还是苦涩之情,喜哀二情交错而过,让千雪浪一时间难以辨别到底是哪一种更多。
“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桂花树妖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随后,那桂花树妖倏然扬起漫天花雨,向着千雪浪袭来,她的身影同时消失在花雨之中,空气里弥漫起浓郁至极的香气。
分明不在水下,空气之中却渐渐弥漫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来,千雪浪连红鹭都未曾展出,只身在花雨之中腾挪转移,他肩膀一缩,就避开了急射而来的一支枝条所成的木箭,再伸手去抓,就自虚空里将那桂花树妖拽了出来。
那桂花树妖也不求饶,轻哼一声,身影幻化,又自千雪浪手中消失,又是一连串花瓣暗器,这树妖生性属木,行动间清气浓郁,想来并没造过什么杀孽。
千雪浪身形飘忽,自那桂花树妖身旁绕来绕去,任桂花树妖施展法术咒语,又瞧出来她大抵是天生造化,吸取日月精华而成,并没有什么拜师传承,这点儿招数全凭本能。
不过片刻,那桂花树妖已将一身本事尽数施展,千雪浪剑指一凝,幻化出数十道剑光,他剑法远不如刀道上的修为,不过用来应对这只小妖却是简单。
花飞漫天,青光剑影,即便对修道人来讲,也算得上大场面,更遑论是寻常百姓。
正当千雪浪剑指将出时,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忽从房中走出,她行动已是不便,拄着拐杖又走得心急,竟才出门口就几乎摔倒。
“啊!”
那桂花树妖忽然轻呼一声,旋身而去,方才还锋利无比的花瓣顿化轻柔长毯,接住了那名老人家。
“你……你……”那桂花树妖看着她,神色又是痛惜,又是爱怜,转瞬不知想到什么,口吐一阵迷雾,那老妇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昏迷了过去,她用花瓣裹住了那名老妇人,转向千雪浪道,“现在我有人质在手……你……”
她学得并不算好,甚至有些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你……你要是想救她的命……”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不想救。”
桂花树妖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你不想救,你怎么能……你为什么……你难道不是个斩妖除魔的修道人吗?”
“这妇人无病无灾,又没受任何威胁,我为何要救她?”千雪浪皱眉道。
“可是……”桂花树妖几乎有些懵了,“可是我正抓着她啊,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是妖吗?”
千雪浪看着眼前神色单纯的桂花树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得想道:“要是任逸绝在此就好了,他一定爱看这热闹。”
就在这时,千雪浪的脑中忽然响起任逸绝的声音:“玉人抵达岱海了吗?”
千雪浪心念一动,忽道:“任逸绝,你将神识浸入蝶中。”
神识相交,乃是极谨慎之事,先前未闻锋癫狂之时,千雪浪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现如今对任逸绝提起时却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只因他心知自己不会伤害任逸绝,任逸绝自然也不会伤害他。
“怎么?”任逸绝略感不解,不过仍依言行事,玩笑道,“莫非玉人瞧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迫不及待要我看看——”
神识相交,任逸绝自然能瞧见千雪浪所见的景象,听见千雪浪所听见的话,他才玩笑完,忽然一顿,声音冷淡许多:“倒是个漂亮的姑娘,玉人艳福不浅。”
桂花树妖见千雪浪长久不答,不由忐忑:“你为何不说话?”
任逸绝口吻之中酸意更浓,冷冷道:“我倒不知,玉人何时成了个有问必答的性子。”
千雪浪:“……”
有时候千雪浪实在想不通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到哪里去了,这岂非证明他与这位姑娘并不相识,因此这位姑娘才对他有如此疑惑。
千雪浪懒得纠缠,只对那桂花树妖淡淡道:“我瞧出来你是妖了,也瞧见你抓着这老妇人了,然后呢。”
任逸绝沉默一阵,还是没能忍住笑了出来:“玉人啊玉人,你何时抢起这斩妖除魔的活计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荆璞父母的事来,任逸绝很快又问道:“这女妖做了什么?”
千雪浪在神识之中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她诱我前来,说有事相求。”
“嗯?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吧。”任逸绝深知千雪浪的性情,沉吟片刻道,“玉人如何回答呢?”
千雪浪就将情况重复了一遍,任逸绝果然大感兴趣,忍不住笑起来:“我瞧这事儿别有内情,玉人这般行事,倒叫这姑娘摸不着头脑了。玉人好好同她说话……嗯,不行,玉人要是同这姑娘好好说话,我却是要吃这个飞醋不可,叫我想想怎么办是好……”
桂花树妖自然对他们的一番交流全无所知,只听千雪浪的话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倒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在,她有意伸手去装模做样一番,可手指在老妇人脖颈上流连几番,也未曾下什么重手,见着千雪浪果真见死不救,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你怎么真这般冷血无情。”
任逸绝大笑出声。
千雪浪皱眉:“你笑什么?”
任逸绝忍笑道:“没什么,别人说玉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我心中高兴而已。”
“有什么可高兴的?”
“因为玉人对旁人越坏,就显得待我越好。”任逸绝甜蜜道,“这点儿凡人的心思,想必玉人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不过,玉人不妨问问这姑娘到底有什么难处,既没转身就走,想来玉人也有好奇之心吧。”
千雪浪反问:“我有吗?”
“不管有是没有,反正我生出一些好奇之心来,玉人就当替我去问。”任逸绝道,“再不然,玉人想个法子,叫我能够亲自询问,否则我抓心挠肝,满脑子想着这件事,只怕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千雪浪无言以对,正要说话,只见那桂花树妖气恼道:“你这人……我……我不要你帮忙了!你走吧!不然……不然我还有很多种法术,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
任逸绝打趣道:“岂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啊。玉人你说是不是。”
“……”
千雪浪平静道:“你到底为什么请我过来?”
桂花树妖照看着那名老妇人,没好气道:“你刚刚不是嫌我麻烦,又担心我心怀不轨,居心叵测,又觉得我设计了什么陷阱吗?”
千雪浪仍然十分从容,口吻淡漠至极:“我不过是在提醒你,并非修道之人皆存善意,你随意求助,难道不怕死吗?你却突然攻来,好像非求死不可。”
桂花树妖忍不住“啊”了一声。
任逸绝大笑不止:“莫怪她听不出来,任某也听不出来玉人这口吻之中的好意。”
好在桂花树妖没有任逸绝那般刁钻,她生性十分天真单纯,听闻此言,甚感歉疚,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千雪浪的一番好意:“对……对不住,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是好心,你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
千雪浪平静道:“无妨,我既无好心,也无威胁。”
桂花树妖好奇:“你提醒了我,就是好心,为什么又说自己没有好心。”
“我无意帮你。”千雪浪淡淡道,“告知你此事,不过是告诉你,我为何不愿帮你,而你如此莽撞行事,也易受损。”
桂花树妖听得似懂非懂,将那老妇人扶起,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我知道了,你是夫子吧。以前村子里有个读书人也像你这么说话,他说这叫做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我看村里的人还要给他东西,他才肯教,我也要给你东西吗?”
千雪浪道:“不用。”
任逸绝倒是听出其中怪异之处,若有所思道:“这姑娘似乎与村子十分密切,想来她的心愿与这村子是逃不开关系了。”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又听那桂花树妖问道:“那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请你,我要是说了,你会帮我吗?”
“未必。”
“噢……”桂花树妖想了想,“不过我不说,你一定不会帮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以前村子里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嘴硬心软,问起来总是不肯,说了就会帮忙。哎,不对,你就当你没有听见,我想起来了,他每次叫人揭穿的时候,都会恼羞成怒,你千万不要生气。”
千雪浪淡漠道:“不会。”
桂花树妖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纳闷,想了想道:“你真的没有生气啊……那……那你跟我来吧。”
第130章 懂得越少
桂花树妖带着千雪浪来到村庄后的一个小山坡上,她并没有对着村庄,而是看向大山,将手贴在了地面上。
千雪浪问道:“你在做什么?”
“嘘。”桂花树妖比了一下,将手别在唇间,轻轻摇了摇头,又耐心解释道,“你们人听不见的,等我听完再跟你说。”
于是千雪浪等了一阵,直到桂花树妖重新起身来,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你们人有人说话的方式,我们树也有树说话的方式,就像人会慢慢流血死掉一样,树也是慢慢死掉的,就算被毁去躯干,它们也会通过根系用泥土传递消息。”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这倒有趣,比咱们省事不少,不过要是来世我与玉人也成了两棵树,还是种在一块儿最好。你缠着我,我缠着你,盘根错节,叫别人分不出来谁是谁。”
千雪浪冷冷道:“然后两棵树种在一处,会互相抢夺养分与水源,非是你死,就是我死,有甚么好的。”
这话虽是千雪浪随口一提,但其中却似含无限深意。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若纠缠在一处久了,难免越俎代庖,为对方做一些重大的决定,干涉对方的人生,以致对方枯竭,九方策岂非就是如此。
“好吧。”任逸绝甚是遗憾,“那咱们离得远一些,不过不要太远,时时刻刻都能瞧见最好。”
“为什么非要做两棵树?”
“唔,这嘛,做藤做花……甚至做颗小草,虽是能陪伴玉人身侧,但终成玉人的负累。不过,玉人要是爱做我的负累,我倒是很情愿。”
千雪浪淡淡道:“不爱。”
任逸绝倒是没什么意外:“是了,我也不爱。”
这叫千雪浪忽然想起那日白石村中,任逸绝对自己说的那句不配,心下不禁一动,他生来没觉得自己高攀过谁,更没觉得自己不配什么,那日叫任逸绝说过,纵有所感,也不及今日这般突然明悟。
可具体明白什么,千雪浪一时间却是说不上来,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种概念,笼统至极,他没办法口说心传,便沉默不语。
桂花树妖尽管才与千雪浪刚认识,可对他的性子已有几分了解,倒也不在意他不回答,又说道:“远方的树木传来信息,它们那边魔气纵横,很快就会蔓延下来。”
“魔气?”千雪浪问道,“有多远?”
“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桂花树妖道,“对足够长寿的树来讲,人的一生不过是一瞬之间,这些魔气也是如此,它们本来是很远很远的,可也许等我一觉睡醒,就变得很近很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与我说话的时候还很年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了。”
任逸绝的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千雪浪听不明白:“玉人且问这位桂花姑娘,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千雪浪于是询问。
桂花树妖怅然地看着远方,轻声道:“有个魔改变了它们所在的地方,有些树活了下来,它很喜欢,告诉我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有些树死去了,告诉我们魔气很难受,钻进身体里,就好像一直被鸟啄个没完一样,啄到后面就空掉了。”
任逸绝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改造!天魔在改造这个人世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千雪浪淡淡问道,他其实已有猜测,可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桂花树妖道:“因为,因为我不想村子里的人死去,我想你帮忙告诉大家,这儿不能再住了,要去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任逸绝啼笑皆非:“真是个傻姑娘,原来她是想要借玉人之手吓走村人,可这又不是山洪地陷,魔祸不止,这事儿就始终无法平息,搬去哪里又有什么用。”
千雪浪没有理他,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之中并无嘲讽,也无安慰:“为什么呢?树一旦成材,便为人而伐倒,被魔气吞噬,亦是枯竭。对于树而言,人与天魔有差别吗?”
“没有。”桂花树妖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魔,不过我见过人,他们摧毁过很多东西,对花草树木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又很残忍,还常常把它们修剪成自己喜欢可是花草树木不喜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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