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能如此与你相见,想必为师最终未曾反悔,仍是做下了那个决定,如此,为师心中最为不舍的便只剩下了你。”
那个决定?只剩下我?
千雪浪茫茫然道:“师父,那么……那么未闻锋呢?”
和天钧忽然走动起来,穿过千雪浪的身躯,这段残留的光阴仍保留着他高傲自我的脾性,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这让千雪浪不得不转身去看,只见和天钧将手放在龟甲之上,似乎正垂着脸在思索什么。
“也罢,这般说来你也许无法明白,为师便从头说起吧。”
明知和天钧不会回应,可千雪浪仍是轻声回应:“好,师父你说。”
“雪浪,你拜师之前,我曾与未闻锋共查天魔之事,那时魔祸还不曾蔓延,不过是初展端倪,我二人仅有些许眉目,一路追至流烟渚中。”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却也并不踌躇,很快说道,“花魔有心设计,我为救未闻锋,不得与他成就一段孽缘。”
花魔想必就是花含烟,孽缘……又是指什么……
千雪浪沉吟不解:“师父是说未闻锋起了恋心吗?可为什么说是为了救他?”
“未闻锋中毒甚深,对此全无所知,我因察觉心中有私,想要证明他并无特别,因此与他分别……后来,就遇到了你。”
奇怪,未闻锋起了恋心,为何师父会说未闻锋全无所知……
千雪浪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脸上微红,心中甚是古怪,却不再说话了。
“你天生聪灵剔透,性情又冷似寒冰,全无尘世沾泥带水之苦,为师将你收入门下,自觉万事皆宽,许多事情也暂且放下。”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轻轻一叹,“然而心头有恋,岂是不看不想,就能作罢?”
千雪浪心中怅然:“师父,你也舍不下未闻锋吗?就像……就像我舍不下任逸绝一样?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因无情一道,并不愿牵扯入世,更不曾支会过未闻锋只言片语。”和天钧许是料中千雪浪的难处,又或是恰巧准备了这段话,淡淡一笑,“恋心一动,欲不胜餍,何必烦扰他陷入苦海。”
这句话叫千雪浪一惊:“陷入苦海,可是……他已经……”
倘若不给回应,便是未闻锋一人的无望;可若给予回应……给予回应,又是如何?
那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事了,而是两人的事。
“其实当日若非为了证明未闻锋并无特别之处,加上你的确天资出挑,你我师徒本无这般缘分。我心中爱你而忘他,还道自己已然放下,结果并非如此。”和天钧闭了闭眼睛,轻轻一叹道,“我心中爱你,不代表不能再爱他,只不过心力有尽,精力有限,如此看来,纵然神佛也难将苍生苦难一一弥补。”
千雪浪沉默。
和天钧说到此处,也陷入沉默之中,就在千雪浪以为这场幻梦要结束时,他再度开口:“当日我心神不宁,心中隐约觉得有所不妥,正当我拿起龟甲那一刻,忽然神台清明,知道考验已至,等待我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将那副龟甲握在手中,缓声道:“为师的天命已至。”
尽管这已是早早发生的事,可千雪浪仍不住变了脸色。
和天钧仍握着那副龟甲,神色略见变化,似有感慨:“我为未闻锋占卜了一卦,竟是大凶,如此执念已了,诛魔一役,死伤何等寻常,纵然我一同身死其中,又有什么奇怪。”
“不要……师父……别……”千雪浪下意识道,想伸手去拦住和天钧,他的手自然穿过了和天钧,扑个落空。
和天钧嗤笑了一声:“可是那一刹那,为师所想的并非是放下,也非是明悟,更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是应如何改变未闻锋的命盘,如何……逆转天命……我这一身本事如何不能为私心所驱使?”
千雪浪退后了一步,呆呆地看着和天钧。
“欲不除,似飞蛾扑灯,焚身乃止;贪无了,如猩猩嗜酒,鞭血方休。”这般警醒世人的言论,于和天钧口中说来,竟有这般大的威胁,他淡漠地瞧着手中龟甲,“若是……不休不止呢?我如此逆天改命,不是因着别的原因,只是我有能力这样做,我可以这样做。呵,这多年修为到底成空,许是越修越空。”
和天钧叹了口气:“生死之事,临到头来,我到底未能看破,反倒恃强改命。不过……”
千雪浪问道:“不过什么?”
和天钧的神色倏然温柔起来,他凝视着千雪浪,柔声道:“不过,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润泽苍生,想到此处,做人又有什么不好呢?孩子,你远比我聪慧通透得多,心若琉璃,纤尘不染,也许你会走得更高,为师却是无法陪伴你了。”
千雪浪含泪道:“师父。”
“不必伤怀。”和天钧淡淡道,“我身死之后,魂灵归于天地,尸身不过皮囊,终有腐朽之时,也将化作尘土,如此归去,又有何处不是我。”
话音才落,和天钧的身形与周遭环境便化作沙尘一般尽数消散而去,再不复见,就连千雪浪掌中的玉签也一同化为齑粉,自指缝之中簌簌落下。
千雪浪紧握拳头,不发一言。
如此说来,许多事情都已连成一线,师父私心难了,为未闻锋逆天改命招至死劫,又借未闻锋之手,将自己一身修为与仙骨锻成诛魔剑,以趋避再度复生的天魔。
难怪……难怪师父死前那般欢喜,他平生无憾,心愿尽成,还有什么可遗憾,可不高兴的。
纵然是数百年来的修道一途,也已看破。
为未闻锋改命,为苍生铸剑,最后这点私心便留给了千雪浪。
可是玉签之中除去教诲,并没有深谈有关天魔之事,莫非师父真的有如此自信,亦或是他当初与天魔交谈之后,意识到了诛魔神器才是其中关键。
千雪浪想到此处,实在难以再想下去,他不由得起身来,走到屋外静静坐着,仿佛还能听见师父的声音回荡在屋舍之中。
那实在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远到刚刚师父一开口,他几乎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地步。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千雪浪又想起闹鬼那户人家的事了,他曾以为师父是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之前想起,以为师父是偏私自己。
如今想来,师父是周全了双方,他喜爱自己不假,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也是真。
千雪浪呆呆地望着天上的繁星,数之不尽的繁星之中,曾有一颗象征着和天钧,之后随之跌坠,于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恋心难解,临到命终,却是毫无憾恨,为何他欲求放下,却如带枷锁,难以挣脱。
第127章 将我放下
音讯骤然中断,纵然知晓天底下少有威胁到千雪浪的存在,可任逸绝仍感到一阵担忧。
“逸儿?你在房中吗?”
就在任逸绝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忽然传来游萍生的声音,他忙将灵蝶收起,前去开门迎接:“师父,我在,有什么事吗?”
游萍生将他扫了一眼,轻轻拍了拍任逸绝肩头,口吻关切有加:“没什么,我瞧你在外奔波多时,清减许多,又带回这等宝物,想来一路颇有奇遇。更何况咱们久别重逢,许久没有说话了,因此想来看看你。”
这就是有留下共寝之意。
在任逸绝年幼之时,常发惊心噩梦,游萍生没奈何,只得常常来与他同榻而眠,照看一二。那时任逸绝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游萍生也都含笑一一应了,后来任逸绝渐渐大了,不再噩梦频频,游萍生也就由他一人独睡了。
“师父,我又不是孩子了。”童年往事涌上心头,任逸绝心中一软,微微笑道,“您还放心不下吗?”
游萍生瞧着他的模样,略感唏嘘:“是啊,你长得已这般大了,不过你在师父心中永远是孩子,师父又怎么放得下心呢。想来你就算成了顶天立地的人物,师父还是要忧心。”
任逸绝听到此处,神色微微一黯。
游萍生问道:“逸儿,你怎么了?”
“师父,你真觉得我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吗?”任逸绝反问道,“倘若……倘若我不能够呢?我成不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呢。”
游萍生微微吃了一惊:“逸儿,你说什么……”他一顿,又摇头道,“唉,逸儿,大丈夫行事无愧天地,已然足够,即便无法功成名就,但求问心无愧,做个平安度日的普通人,那也很好。师父与你娘亲自是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至于那些名利外物,并不要紧。”
其实当日任苍冥为爱儿起这般名字,自是寄予厚望,不过期望并不代表任逸绝一定要按照他们的心意去行动。
在游萍生看来,一切远没有任逸绝欢喜来得重要,他相信师妹也是这般想的。
任逸绝听师父说得分外真挚,心中甚是感动,想到自己身上魔血流淌,还不知道当年有什么恩怨,又想到玉人一心问道,难免日后弃自己而去,心中酸涩自难言明,只勉强笑了笑。
游萍生自然瞧出他心神不宁,想来是不愿与自己直言,沉吟片刻后携着任逸绝一同外出,柔声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们一同去见见你娘?”
任逸绝强撑起精神:“好。”
两人离开房间,来到任苍冥的居所之中,此处灯火常明,从不熄灭,房中家具样样清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任苍冥入睡的时刻。
年纪尚幼时,任逸绝觉得这个房间既恐怖又凄冷,永远睡着一个不会醒来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许是血缘之故,他常偷偷跑进来玩,很愿意来看看这个应是他母亲的女人。
后来慢慢长大,任逸绝来的次数就少了,他变得很忙,忙着学习法术,学习道理,学习那些能用得上或用不上的东西。
有时候,他心中还会滋生些许怨恨,为什么永远只有他去找母亲的时刻,没有母亲来找自己的时刻,即便这怨恨全无道理。
等到更年长的时候,任逸绝已明白人世间种种难处,却不想如今又迎来自己的身世之难,他在旁人口中得知母亲的种种事迹,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是坐在床边,瞧着任苍冥苍白的脸色。
游萍生声音之中微带喜色:“逸儿,你带来的宝物甚是珍奇,你母亲情况确有好转,想来再过几日……或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能醒来了。”
也许是期盼得太久,游萍生也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呢?
他握着母亲的手,沉默许久,忽然轻轻道:“师父,我想与母亲待一会儿,好吗?”
任逸绝自长大后,向来颇有主意,少有这般软语哀求的模样,游萍生自然答应:“好。”
房中烛火影影绰绰,光焰与阴影勾成一张笼罩天地的厚重帷幔,将母子二人裹挟在这一处寂静的囚笼之中。
任苍冥静静地躺着,胸膛微微起伏,浮蝶蜕已用在她的身上,那金色的光芒在胸口不住流转,隐约能看到些许黑色的魔气在缓缓消散。
“母亲。”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终于开口,“玉人说,你是为了我……玉人说,我的降生让你十分快乐,果真如此吗?”
任苍冥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聆听着,就像过去数十年那样,不言不语,无知无觉地沉眠着。
任逸绝当然不是要一个回答:“夙无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早就知道结局的话,母亲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会像我对玉人那样吗?明知道结局,却仍然顽固地要跟玉人在一起,哪怕多得一日是一日,多得一月是一月,只要玉人心中爱过我……”
他垂下脸来。
“我能够理解夙无痕的选择,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也有一个心爱之人。玉人……那般高高在上,叫我全然不明白,全然追不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能触碰到他,我想要一个能够能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母亲……”任逸绝低声道,“可是,他却给你带来了灾祸。那我呢?我会给玉人带来灾祸吗?我体内流着他的血,我也会……也会那般贪婪,贪婪到不惜一切地想要留下玉人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
很快,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沉寂,任逸绝没有再说任何话,任苍冥自也不可能说出什么来。
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离开房间,游萍生并未离开,正在院中赏月。
游萍生看了他一眼,很快两人一同返回,走了两步,游萍生忽然问道:“逸儿,你在路上结交了些什么新的朋友吗?”
“确有不少。”任逸绝正要张口,忽然心念一转,踌躇道,“不过,师父不是要问这个吧。”
话音才落,任逸绝心下犹疑:“莫非师父方才听见我与母亲说话不成……”
他想到此处,脸上顿生不快,就率直抱怨出口:“师父,你为什么偷听?”
游萍生轻轻一笑:“我可没有偷听,是方才你身上有一缕神念徘徊,叫我隐隐感应到了,我才有此问,你跟你母亲说话,我几时偷听过。至于朋友嘛,朋友问的,心爱之人自然也要问,难不成你往后跟人家提亲时,也扭扭捏捏得不让师父知道吗?”
哪料到此言一出,任逸绝脸色又再黯然几分,游萍生奇怪道:“逸儿,你怎么了?”
“没有提亲。”任逸绝甚是凄楚,“师父,我与他……结不成道侣的。”
游萍生不由一惊:“逸儿,你说什么?难不成她……”
短短瞬间,游萍生脑海之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越发难看,不外乎是任逸绝叫人玩弄了情意之类的猜测。他料想任逸绝虽才智极佳,但自己对他管束严苛,自幼少与外人来往,从不曾陷入情爱之中,这孩子看着风流多情,实则克制疏离,鲜少逾矩,许是叫人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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