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人,有趣的人。
千雪浪的评价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任逸绝不禁看了他两眼,不明白自己怎么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一次千雪浪并没有解释什么,他转而提到了与九方策的约定:“我与他定好了半月之期。”
“半月之期?”任逸绝动了动嘴唇,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玉人是为了我吗?”
千雪浪淡淡道:“浮蝶蜕已到手,我也无恙,跟水无尘的友情更没半分损失,你忧心之事尽无,难道不想立刻回去,不想立刻见到剑尊吗?”
任逸绝道:“我自然很想,想到几乎立刻就要启程。”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身?”
千雪浪再一次取出了那枚浮蝶蜕,任逸绝仍没有接。
“玉人呢?”任逸绝问,“玉人不随我一起回去吗?不去见见母亲,不去见见师父吗?”
千雪浪摇摇头:“你们天伦重聚,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而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倘若有心,我们可以半月之后,岱海再重聚。”
“半月之期,岱海重聚。”任逸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可要是我来晚了呢?难道玉人不想给我一样信物,令我们二人相隔千里,仍能找到对方吗?”
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在浮蝶蜕旁,一只灵力凝成的幽蓝蝴蝶缓缓形成。
千雪浪淡淡道:“我在这只冰蝶里存入了一缕神念,你若有事,就对它说话……若它形色黯淡,便是灵力流失,你稍补一些即可。”
浮蝶蜕一动不动,灵蝶虽也非活物,却较浮蝶蜕灵动许多,栩栩如生,竟围绕着任逸绝翩然起舞,甚至栖在他的肩上,宛如活物一般。
若非模样如梦似幻,常人只怕看不出这只灵蝶的半点异常。
分别在即,任逸绝又忍不住问道:“那么,玉人要去做什么事?”
“不是危险的事。”千雪浪难得说详细了一些,“我有些事要去想通,还有事要去查证,水无尘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九方策做了错误的选择,而我……”
他低声道:“我不想你死,任逸绝,师父一定留下了线索。”
任逸绝站在那里,千雪浪看不懂他的神色,最后他说:“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九方策了。”
第125章 龟甲占卜
原本,千雪浪以为两人会过很久再联系,可实际上,他们二人分别的第一个夜晚,他就收到了来自任逸绝的消息。
当时千雪浪正在云层间赶路,只觉得左臂上传来一阵极轻柔的触碰感觉,犹如被羽毛抚过,起初还以为是撞到云中的飞鸟,待到速度放缓,方才想起来任逸绝的事。
任逸绝的修为不比千雪浪,回程自是走走停停,还需养足精神,此时天色已晚,正是他休息的时候,因此才有闲空摆弄这只幽蓝色的灵蝶。
说是一缕神念,千雪浪当然不会夸大,也不会撒谎。
这灵蝶与寻常仙门所用的寻常传音之物大有不同,无论相隔多远,所见所知会尽数传回千雪浪脑海之中,犹如亲身经历一般。不过也有诸多限制,比如被外力毁去,会伤及自身,而所知同样受限于灵体大小,考虑到任逸绝的灵力恐怕难以支撑,他才幻化为一只小小的灵蝶。
千雪浪只当任逸绝要说什么话,干脆降落山林之中,慢慢踱了两步,等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可许久,任逸绝都没有说话,只有左右两边传来轻柔的抚触感,就在千雪浪莫名其妙之时,听见一声任逸绝轻柔的叹息,随后链接断裂了开来。
千雪浪略一思索,沉入神识之中,双目流光一转,已换做灵蝶的感知。
灵蝶只不过形体是蝶,因此本身并非按照蝴蝶的感知来观察世界,而是按照千雪浪的五感来接收信息。
由于身形极小,千雪浪只能感知到任逸绝身处于一间能够遮风避雨的居所之中,应是任逸绝在路上所找的客栈或是落脚之处。光线极远,任逸绝甚至特意挪远了烛火,又为烛台笼上纱罩,大抵是怕烧化了灵蝶。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大碍,任逸绝一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千雪浪略有些不解地环顾了一圈,实在看不出异常,只见任逸绝从远处走来,伸手来接灵蝶,柔声道:“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劲吗?”
“该我问才是。”千雪浪道,“何事?”
任逸绝看起来吓了一跳,他对着灵蝶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是玉人?我吵到你了?”
千雪浪沉默不语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前后反应不同,显然是将蝴蝶与他区分了开来,怎么任逸绝还会对这只幻化的小蝴蝶说话。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注视着灵蝶身上炫目的幽蓝灵光,窘迫道:“我不曾施展灵力,莫非是我刚刚触发了灵蝶身上的法术?”
“我说过,这是一缕神念。”千雪浪淡淡道,“你触碰它时,我自会有所感应。”
这次轮到任逸绝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久到要不是千雪浪看得清清楚楚,还以为任逸绝昏迷过去的程度,他终于开口:“玉人的意思是,灵蝶与玉人……感知相通?”
“不错。”千雪浪顿了顿,又解释道,“只不过这感知十分微弱,且受限灵蝶体型,并不是事事都能知晓,你若有不愿我听到的事,将灵蝶暂封即可。”
任逸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问:“什么意思?”
“玉人……”任逸绝很是无奈,“不要明知故问,你明明知道我是很欢喜,很高兴,并不是担心你监看于我。”
千雪浪神色淡淡:“我有吗?”
任逸绝轻哼了一声,没有作答,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千雪浪实在是个相当可恶的人,可恶到叫人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灵蝶,忽然计上心头,微微一笑道:“不过,灵蝶真的能与玉人感知相通吗?那我要来试试。”
还不等千雪浪询问怎么,只觉得左臂像被人轻轻咬了一口,在唇齿间慢慢研磨,因感知实在轻得不像话,并没有什么极明显的不适感。
任逸绝略有些得意洋洋地问:“玉人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
“灵蝶的翅膀滋味如何?”千雪浪冷淡道,“倒难为你没把整只灵蝶吞进去。”
任逸绝“呃”了一声,千雪浪并不管他,只道:“既然无事,那我便继续赶路,你好好休息吧。”
自神识之中退出,千雪浪忍不住摇了摇头,恰逢路边传来溪流之声,他决意过去洗把脸,掬几口清水饮用。
原本是没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跟任逸绝在一起久了,倒生出这种再平常不过的杂念,千雪浪来到溪边,双手正要去捧水,只见溪水之中倒映自己的面容,脸上冷意尽数消退,眉宇唇边隐有笑意。
他望着水中的自己,见流水潺潺流动,冲刷不散,似有所感,神色这才缓慢平静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过是任逸绝做了件没头没脑的傻事,又有什么可欢喜的。
千雪浪摇摇头,他饮了两口冷溪水,用水泼了泼脸,这才望着天边的月亮重新启程,这次再没什么外事外物来骚扰,便一心遨游云中直至师父的居所处。
居所仍是当时那般模样,千雪浪却已非当时之人。
红芳已凋,绿翠渐黄,秋意伴随未曾消散的热气一同到来,只有白瀑仍旧高悬山巅,滚滚而下,似无更改。
幽谷的两侧山璧上栖息的已不再是藤萝,而是一群新生的小鸟,四处繁花绿草倒是依旧。
千雪浪本走得极快,可到后来想到要是这处旧居也查探不到线索,只怕线索只能落在任苍冥的头上,到那时候,想来要再与任逸绝一道去拜访他母亲了。
只是,不知道他娘亲会怎样想。
可想什么,其实千雪浪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段愧疚来。
那日之后,任逸绝从没提过无情道的事,似也不曾在意,可千雪浪下山来本就是为了历练心境,他们二人明明白白知道,倒也罢了。
任苍冥却会怎样想呢?她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苦,只怕是不会高兴的。
任逸绝难得与他母亲相聚,千雪浪不想他们母子闹得僵持尴尬,因此才有意分别。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向来少念少想,如今反倒多思多虑起来,因此即便没有天魔的线索,千雪浪也很想回来清静一段时日。
那么,师父又会怎样想呢?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师父待自己虽是十分温柔体贴,但是偶尔言行之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淡漠之意。
非是令人恐惧的冷漠刻薄,而是漠然。
正如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它瞧着你走过去,瞧着你走出来,叫你踩了不作声,叫你骂了也不难过,纵然你夸它爱它,到了时期,它仍然凋谢。
对于深爱他的人,自是一种残忍了。
千雪浪用手抚过这些生长的花叶,仿佛又回到与师父相伴的时日,他本不怎么想念和天钧,如今七情一起,不自觉地常常想起幼年时分的快乐时光。
他们二人皆是冷冰冰的性子,自然没有寻常亲情那般意趣,可也不算无聊。
在千雪浪十岁生辰时,和天钧带他去吃长寿面,正逢城中的大户人家闹鬼,于是和天钧就带着他去看看情况。那户人家的小少爷很受宠爱,待人傲慢,不知是喜欢千雪浪的美貌,还是少年人有意欺侮,非要与千雪浪说话不可,见他不答,顿生轻视之心,便叫他小哑巴。
后来鬼现出形来,将众人吓坏了,和天钧就揽着他,递过一块糕饼来,当着惊慌失措的众人慢悠悠地说:“还好你是个小哑巴,看来这鬼一时半会是找不上我们了。”
千雪浪现在回忆起来,还能想起众人当时惊慌错愕,掩住嘴巴的模样,那时他并不觉得很好笑,只以为师父是故意叫那些人安静下来。
现在想起来,却无端觉得,师父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走入房中,倒不忙着寻找,先将屋舍打扫清理一番,屋内积灰也不多,问天余威仍在,寻常魍魉鬼魅,山野精怪也不敢造次,仍然保持着最为原本的模样。
东西与千雪浪所想得并没有什么差别,其实早已清点过一番,如今再梳理一次,也不过是验证千雪浪的念头。
师父并没有留下有关天魔的只言片语。
任逸绝乃是天魔体,倘若不早些杀死天魔,只怕除去苍生之外,他还会是最早的受害者。
千雪浪略有些灰心,却也并不丧气,过了两日,他又与任逸绝简单会话一次,知任逸绝还在路上,便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只听着任逸绝絮絮叨叨路上有什么奇景,忍不住想道:这般聊下去,这只灵蝶怕是要吃掉任逸绝不少灵力。
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准还能督促任逸绝修炼,他想了想,又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千雪浪每日静坐,偶尔外出赏花,日子难得清闲下来,初时还有些不习惯,过了两日,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这日千雪浪在镜前梳头,任逸绝忽然说话,叫他一时分神,梳齿顿时断裂开来。
他随口答复任逸绝,正将镜奁打开,想将断裂的梳子放好时,又见到那两副龟甲,不由得一怔。
这两只龟甲,一个测算了师父的命数,另一个则测算过他的命数。
千雪浪无限惆怅,轻抚过龟甲,却不知哪个才是占卜出不祥之兆的龟甲,哪个又是自己的,便拿起左侧那只观察,其中是否藏有卷纸,只见一块小小的玉签忽然滑出,落在了桌上。
这让千雪浪的手一顿,他皱起眉来,暂且搁置,又仔细瞧了瞧右侧的龟甲,内里藏有一只纸卷。
纸张时日已久,千雪浪怕将其弄碎,不再取出,于是去取那支玉签准备塞回龟甲之中,他才刚拿起,脸色骤然一变。
玉签上面所写的并非天魔之事,也不是和天钧的生辰八字。
是未闻锋。
第126章 如带枷锁
如果当日师父是为了未闻锋占卜,那么为何会是如此?
千雪浪的心头一跳,玉签上传来熟悉的灵力流动,他来不及回应任逸绝的询问,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玉签之中,玉签猛然爆发出极为刺目亮眼的光芒。
果然——
千雪浪的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这支玉签并非是纪念当年占卜的结果,而是师父有意留下的线索。
四周的景物骤然消散又变化,无数破碎的光点藏匿记忆的点点滴滴,千雪浪听见诛魔发出微弱的低鸣,似在呼应这份最为原始的本源。
遥遥的,灵光幻化出一人形貌,千雪浪眼眶一热:“师父。”
和天钧微微一笑,却并未看向千雪浪,他目光并无定处,这不过是生前留下的一段记忆而已,藏匿在玉签之中,等待有缘人的开启。
“既入此境,想来是雪浪近来心境已大有进展。”和天钧说话甚是笃定,似乎全然不怕有旁人到此,“你虽洞彻世事,但不察人情,如今想来,是否往日俱似梦境烟云?虚幻无踪。”
虽知道师父再也无法知晓,但千雪浪仍如往日聆听师父教诲一般,走到和天钧的面前,低声道:“是,师父。”
和天钧淡淡道:“你身在世外,知世情利害曲直,却难如居中之人一般细细体会,这既是你的长处,亦是你的短处。如今你身处其中,是否还想得起原本初心?”
隔着数十年的相望,千雪浪仍会为师父的目光颤栗,他脸色一白:“初心……我……”
我不曾忘,我永远记得,我本是要放下任逸绝的。
分明心中想得清楚明白,却如何都说不出口来,脑海之中任逸绝的声音也已消失,像是在沉默地等待着千雪浪的答案。
和天钧每问一句,都会留下一段时间供以千雪浪反应,可这点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就会再度开口,千雪浪无法叫他停下,也无法给出答案,几乎垂泪。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千雪浪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师父永远不会再重来,永远不会再听自己说什么,他不过是隔着六十年的光阴,在聆听师父生前的教诲罢了。
“师父……”
和天钧忽然叹了口气:“雪浪,不论你能否给出答案,又给出的是什么答案,想来自己已然心知肚明。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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