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已入场,人当然不会离得太远,千雪浪接住了跌坠之人,只见他脸色苍白至极,身上咒文遍布,正在不断涌动着,脸上的血色正在不断褪去,知晓这咒术催发得太快,不由得微微一皱眉头,伸手一指。
红鹭似有灵性一般,攻势猛增纠缠得白玉骷髅难以招架,咒术这才稍停。
这跌坠者看着千雪浪,目光倏然一亮,仿佛将人认出来了,他身上血咒稍缓,可深受重伤,一时也难以起身,干脆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样光华流转的东西塞了过来。
是一只金红色的蝴蝶,翅膀上的光芒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几乎在接住这样东西的时候,千雪浪就已经意识到它是浮蝶蜕了。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必多说,显然是五怪人之中最后留下的那名危石,危石看着他,流露出哀求的模样,颇为艰难地说道:“帮我杀……杀……”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慢慢握住那只金色的浮蝶蜕,他能感觉到这由天地造化而成的宝物轻柔地在掌中骚动着。
它不是活物,却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引来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而此刻,也许会再见证另一场死亡。
“白玉骷髅是谁?”
白玉骷髅闻声骤然袭来,全然不顾性命一般,化为一团烟雾冲破红鹭交织的种种包围,轻薄至极的一片红光突然自他袖底刺出——
当日杀骨伶仃的藏尸时,他也曾用过这一招。
危石的手动了动,怨毒的神色上倏然显露出一丝快意:“九方策!”
千雪浪抬起手,骤然暴发的灵力自暗到亮,快得仿佛只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灵力自他指尖蔓延而开,形成一块巨大的光罩,血光与其相撞,瞬间消散无踪。
说话声,术法相撞声,尽数消失了——仿佛天地突然失去了任何声音。
白玉骷髅浑身血流如注,头脸上的假象也随之瓦解,露出了原本的面容,他俊朗的容貌上被红鹭割开一道伤口,血渗出了出来。
千雪浪对这个真相倒是并不意外:“不继续伪装了吗?”
“既已无用,何必浪费气力。你不是会逃避的人,我也不是。”
白玉骷髅,或者说九方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更何况,伪装一个几十年都已不再用的旧身份,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容易。”
他从容得好像两人在闲话家常一样。
危石看着他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最恐怖的东西,满怀怨恨,又忍不住感觉到恐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是你……是……是你!”
那声音简直像是幽冥里发出来的。
“是我。”九方策倒是很平静。
某种意义上,千雪浪甚至都有点惊讶他竟然能这么平静:“你不该让水无尘失望。”
“让海潮儿失望吗……”九方策喃喃道,随即冷笑了起来,“若是她死了,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失不失望可言?”
九方策的脸上倏然出现一丝讥讽之色:“阁下虽是海潮儿的朋友,但却是一位世外之人,凡事皆置身事外。你若懂得情之一字,便知道天底下的事绝不是应不应该能够说清的。”
他的目光很快就转向危石,目光冰冷:“危石,你说,我说得对吗?”
危石听到此处,脸色突然一白,他睁大眼睛注视着两人。
九方策这几句话说来,颇是意味深长,仿佛还有什么内情,千雪浪微微皱眉。
“水无尘……你们都认识水无尘……”危石不知想到什么,气血翻涌,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忽然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当时,你……当初是你……都是你算好的!”
“我算好的?”九方策摩挲了一下指尖正在愈合的伤口,他身上几道严重的刀伤还未能完全愈合,鲜血几乎染透衣服,可见之前被诛魔重创的伤势还没完全好转,不过精神自是强过危石太多,“我倒宁愿那一次能够失算,也许……呵,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冷淡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你很命大。”九方策道,“我不惜暴露,将那蛇妖筋脉逆转,令他体内的护心针能够射.入你的体内,本想断个干净,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有时候老天爷大概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我想要失算的时候,偏偏算得奇准无比,我希望能够不出一点差错时,又总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意外来打断我。”
千雪浪并不理会,只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九方策仰起脸来,面容沐浴在天光之下,他喃喃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危石,你与我谁来说个清楚明白呢?不,还是由我来吧,你只怕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吧,更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翻脸无情,将你们五兄弟尽数杀死。”
危石紧紧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年轻时并不喜欢九方的名声,因此常常化名外出行走。”九方策闭了闭眼睛,“岱海明面上的主人是九方家不假,不过九方家又岂能面面俱到,我对于岱海阴暗的那一面颇有兴趣,因此在我年少时,捏造了白玉骷髅这个身份。”
这些话倒是与当初九方家的弟子所说一样。
“后来我外出游历,遇到了海潮儿。”九方策叹了口气,“当时魔祸横行,她看见悲声四起,知天魔祸世,有意尽一份心力,可她身份如此,旁人岂敢信她?我……心中十分爱她,想要她平平安安,可你应当明白,她的性子十分要强,打定的主意没有人能够更改,后来我因家中缘故不得不与她分别,心中十分忧虑,没想到回到岱海不久,她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千雪浪轻轻一叹:“她也来到了岱海,然后遇到了太叔生。”
“不错。也就是这场意外的开始。”
九方策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起来:“当时太叔生罢手,五怪人前来寻我,好奇海潮儿的来历,她虽有掩藏身份,但不难查探,我想到这件事,忽觉得手脚发冷。”
换在以前,千雪浪尚无法理解九方策的意思,可他如今已明白半魔这个身份给任逸绝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而水无尘的半魔身份,则带给了九方策无尽的忧虑。
危石再也忍不住了,大叫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又告诉我们有关她的事?你为什么不叫我们躲得远远的!”
“你们有什么紧要?”九方策并不在意,“正如你们与太叔生的恩仇不过一桩小事,可人心却是头等大事……”
九方策注视着危石,冷笑起来:“太叔生愿化干戈为玉帛,然而你们又真的信吗?你们又真肯罢休吗?难道你们不是忧心忡忡太叔生死了妻子之后,仍会将这笔血债算在你们头上,难道你们不是千方百计想着解决这个后患才来找上我的吗?”
危石叫他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叫你们躲得远了又如何?”九方策淡淡道,“难道老天会就此放过我的海潮儿?难道我的海潮儿就能平平安安地尽一份心力?难道我的海潮儿就不会去对抗天魔了吗?”
千雪浪道:“你利用了五怪人。”
“不错。”九方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知道五怪人为何而来,我也知道五怪人心中在忧虑什么,于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海潮儿要面对的苍生,是海潮儿想要拯救的人世间,无论五怪人做出怎样的抉择,起码在岱海里,在此刻,我都能将其挽回。”
千雪浪沉默片刻:“太叔生很感激水无尘。”
“如果他知道海潮儿是半魔呢?当他见到海潮儿的真实面容时,这种感激是否还会存在?”九方策的神色仍然那般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当一夕之间,这个施以援手的好心女子变成了半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意是否就变成了利用,善心是否就变成了恶念?”
太叔生已死,怎样都有可能。千雪浪并不回答。
“五怪人知道海潮儿的身份后,十分惊慌,认定太叔生不怀好意。”九方策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身份,怀疑就成了确信,仿佛她生来就如此十恶不赦。你说是吗?危石。”
危石惨白着脸,沉声道:“魔祸四起,谁知道那女人是好是坏!”
“我十分忧心他们会搜集来一些针对半魔的灵宝毒丹,便特意给了他们能令海潮儿昏迷的丹药。”九方策摇了摇头,“太叔生与海潮儿昏迷后,他们本可看出太叔生的诚心,有许许多多收手的机会,然而人心恶念,一触即发,他们为防人多口杂,传出消息,索性将人杀了个干净——”
“危石,你说,我可有说错?”
危石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你……当日你一直都在看着……”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精神顿见萎靡不少。
“不错。”九方策莞尔一笑,“我瞧着你们将人杀个一干二净,也瞧见太叔雨来与你们争斗,被你们所杀。”
千雪浪忽然道:“你不在意,从头到尾,谁的性命你都不在意,你只在意水无尘。”
“这嘛,我倒是不否认,五怪人也好,太叔生也好,他们的生死对我都毫无意义,更何况,本就是太叔生先掀起这场争斗,五怪人想要了断,仇恨既已开始,我干涉也不适合。”九方策轻飘飘地说道,“可海潮儿是无辜的,他们明知海潮儿的诚心,明知海潮儿于此事上毫无半点干系,但仍想处理掉她。”
“反正海潮儿是魔,杀了她后,提着她的头说太叔生与魔族早有勾连,岱海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九方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声道,“每个字,我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惜……”
危石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千雪浪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海潮儿仍然救了他。”九方策叹息道,“五怪人的本事一般,我杀他们实在不必花费多少气力,可惜当时海潮儿还在火中,我见大梁即将烧断,只能放过危石,先去救出海潮儿,危石这才借着机会逃走。”
危石的嘴唇不住哆嗦,可并没有出声反驳。
听到此处,前因后果已然清晰,千雪浪不住皱眉:“你的行为固然叫人无法苟同,可直到此时,仍有机会说出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呢。五怪人与太叔生厮杀的真相,还是海潮儿是半魔的真相?”
九方策脸色略微狰狞了起来,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的模样:“我将海潮儿抱出火海,瞧着她的脸,忽然想到,这次是在我的算计之下,尚可扭转乾坤,那往后呢?倘若我未能次次赶得及,也许等到的不是受伤的海潮儿,而是已经死去的海潮儿。”
他一顿,忽然看向千雪浪:“阁下有过这种经历吗?能体会到那种心痛吗?有过失去珍爱之人的感受吗?”
千雪浪心中一动。
“那条大梁砸落了下来,海潮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我的怀中,我看见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想到她也许会死在某个我全然不知道的地方。”九方策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象着,倘若从来没有过白玉骷髅,倘若五怪人没有来找我,倘若五怪人自己另外寻到了办法,海潮儿倒在了来找我的路上,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头已被割下来,被当做天魔的走狗献上来……”
九方策每说一句话,千雪浪的心就随之猛烈跳动一下,那些话砸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正在火海中苦受煎熬的不是水无尘,而是任逸绝。
若是……任逸绝……
九方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所以,我的心顿时狠了起来,与其让那些人毁了她,倒不如让我来吧。”
第123章 甜蜜甘美
要是换在以前,红鹭早已出鞘。
如今却不能这般潇洒轻易,千雪浪才从白石村离开,也为那群半魔村人的安危颇为忧虑,然而九方策此举又确实惊人,他迟疑良久仍是说道:“纵然是对旁人,也不应这般,更何况是心爱之人。”
他说到此处,自己不由得心神恍惚片刻。
更何况是心爱之人吗?这点分别心是早已生出,还是不知不觉时出现的?
九方策的伤势虽不如危石这般重,但也不轻,待要说话,忽然身上一阵剧痛,只得轻轻摇头,等到缓过劲来方才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比你更加清楚,因此我竭力克制,给了海潮儿……呵,不,应当说,我给了岱海与海潮儿最后一次机会。”
危石沉默听着,不言不语,面若死灰,神色木讷至极,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否心神还在此处,亦或是早飘摇向远方了。
千雪浪道:“你是说,岱海公审一案?”
“不错,你们听情况时,应也觉得奇怪,太叔生灭门一案有许多漏洞,好比危石不知去向,好比太叔生与四怪人皆死,好比海潮儿被救出时正处于昏迷状态等等。”九方策淡淡道,“时间长久了,魔祸的阴影逐渐淡去,慢慢也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千雪浪轻声叹息:“那时候,想来也早有人发觉其中的异常,只是她毕竟是半魔。”
他生性果断冷酷,说起这句话来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这般冷淡淡地出口,倒叫危石一惊,讶异地瞧了他一眼。
“只是她毕竟是半魔。”九方策重复了一次,冷笑起来,“不错,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对于年轻人而言,六十年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的时光,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变化又何尝不快?
这已完完全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
“你责怪岱海中人的选择?”千雪浪淡淡道。
片刻后,九方策笑了笑道:“责怪?不,没那么严重,他们的手足,亲朋都死在天魔手中,天魔手下又有多少效忠他的半魔,多少效忠他的魔奴,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我只是明白,明白宽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也许偶尔会在某个人心底复苏,却难以在众人心中完全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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