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褚归的名气,逢集的卫生所近乎挨山塞海,除了本公社的,临近公社乃至县城的人都跑来看病。
褚归相当于自投罗网,来时好好的,想走走不掉了。好在他没有感到厌烦,当即坐下接诊,帮卫生所忙过了高峰期。
“褚医生喝茶!”钱玲抢先了田勇一步,她算是在卫生所定下来了,尽管卫生所破破旧旧的,经常缺药,她仍整日乐在其中。
钱玲妈妈始终看不上公社卫生所的条件,逮着过年钱玲放假的空挡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县城进卫生院,一小卫生所有啥好待的,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甚至耽误钱玲谈对象。
“你跟褚医生关系咋样了?”钱玲妈妈跟天底下绝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到了年纪便开始操心儿女的终身大事。
“妈!”钱玲不满,她的确是冲着褚归去的卫生所,但她是出于崇拜,为的是自身医术进步,而非她妈想的男女心思。
“县医院医术好的医生多了去了,你在哪不能进步?”钱玲妈妈被女儿甩了脸色,语气重了些,“那褚医生一个月就到卫生所一天,你能学到个啥?街坊四邻跟你同龄的孩子,谁不是往高了奔,你偏钻乡旮旯去。”
钱玲妈妈絮叨了一长串,钱玲与她不欢而散,连着一个半月没
回家了。田勇之前嫌她心气高,如今接触下来大为改观,见钱玲占了自己的位置,他默默让了她一次。
接了钱玲的茶,褚归指点了她一番功课,钱玲悟性尚可且十分努力,照目前的进度,完成能够通过转正考核。
钱玲早跟曾所长表了忠心,通过转正考核后她依然会留在卫生所。钱玲是抛开了褚归的因素做的决定,青山公社虽破,但人员结构简单,相处和谐,曾所长的医术不输县卫生院的主任,田勇看着马虎实际基础非常扎实,徐师傅做的饭堪比国营饭馆。
她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卫生所的日子。
“徐师傅,你以后能不能多开几次小灶啊?”钱玲吃了一口徐师傅为褚归改良的酸菜鱼,扭头朝徐师傅撒娇。
次数多了那叫开小灶吗?▏”徐师傅拉下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问褚归酸菜鱼合不合他的胃口,明晃晃的搞区别待遇。
钱玲不羞不恼,褚归啥地位她啥地位,说来徐师傅平日里不曾亏待过他们,只是不如有褚归在的时候精细罢了。
徐师傅自己钓的鱼,他单独打包了两条,麻烦褚归带给贺岱岳,他知道贺岱岳受了伤,一直抽不出空去探望。
褚归代贺岱岳谢过徐师傅的心意,回到家把装酸菜鱼的盆子搁桌上,为了防止撒汤,他胳膊差点拎断了。
“辛苦了辛苦了。”贺岱岳帮褚归捏捏胳膊揉揉手指,“沈哥他们明天上大梁,请我们晚上去他家吃饭。”
上梁是建房过程中顶重要的环节,沈家良在上梁的前一日请亲朋好友们吃饭,不图排场,纯粹基于传统寓意求个好运气。
“老院子?”褚归捡了粒碗里的花生米嚼,沈家明日上大梁,新房无处开火,吃饭的地点无疑是他们暂住的老院子了。
“对。”见褚归吃得香,贺岱岳剥花生剥得愈发起劲,左手吊着并不阻碍手指的活动,他右手抓一粒花生,缩着胳膊与左手对齐,在胸口完成剥的动作。
褚归瞧得一阵眼晕,连忙制止了贺岱岳滑稽而可怜的行为,他哪怕单手剥呢,褚归也不至于这般如鲠在喉。
沈家良请的人不多,来客仅贺岱岳他们和杨桂平一家子,徐师傅送的酸菜正好给他们加个菜。
彭小燕挖了不少野菜,荠菜焯水凉拌,蕨苔去除了苦涩味炒腊肉,香椿切得碎碎的与鸡蛋下锅油煎,细嫩的春笋烧汤……
尽管手头拮据,彭小燕做的一桌春日鲜却堪称丰盛。
褚归落座,面前恰是一盘凉拌的折耳根,他不挑食,唯独没法接受折耳根的味道,贺岱岳伸长手臂将折耳根与荠菜调换了位置。
“折耳根多好吃啊,褚医生怎么会吃不惯?”杨桂平大为震惊,他从未见过有人吃不了折耳根的,“你尝一下、尝一下试试。”
杨桂平极力邀请,褚归盖着碗拒绝:“我尝过了,真的不行。”
没尝过哪清楚自己吃不了呢,那难以言喻的腥味褚归至今记忆犹新。
褚归第一次吃折耳根是上辈子到困
山村的次年春日,折耳根即鱼腥草,全株入药,褚归之前接触的是晾干后的植株,贺岱岳某天下午挖了一篮子新鲜的,洗净泥土的折耳根白生生的,叶子正面绿背面红。
贺岱岳加了盐、酱油、醋和少许辣椒面凉拌,褚归怀揣着对新事物的好奇以及对贺岱岳的信任夹了一筷子直接放进嘴里。 ?,记住?
此生难忘!
第二次吃折耳根则是上个月,贺岱岳同样记得褚归上辈子吃折耳根的反应,他认为是自己厨艺的原因,为了给折耳根正名,厨艺大有进步的贺岱岳严谨地拌了一盘。
褚归小心翼翼地夹了两根,迟疑地放进嘴里。
此生难忘!!
褚归发誓,没有第二次了。
“好吧。”杨桂平遗憾放弃,怎么有人会不喜欢吃折耳根呢!
虽然受不了折耳根,桌上的其他菜还是很美味的。上一秒在土里下一秒咽肚里,春天的野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清楚沈家的贫困,无论彭小燕如何让他们别拘礼,贺岱岳他们均未敞开了吃,碗里的饭见底,桌上的素菜光盘,众人便陆续放下了筷子。
没吃饱的后果是临睡前褚归与贺岱岳饿得面面相觑,翻饼干垫一垫或者去厨房煮点面?
犹豫间潘中菊敲了房门:“给你们煮了四个荷包蛋,起来吃了再睡吧。”
不用纠结了,两人迅速起身穿衣服。
上梁时褚归去了新房,开春以来十日里二日晴七日阴雨,严重拖慢了沈家新房的进度,春耕伊始,劳动力们忙着上工,围观的人基本上全是老人和小孩。
结实的梁木被人们合力送上了房顶,沈家良向四周抛洒着炒过的花生、豆子,小孩们掀着衣摆满场接,花生撒到身前,褚归抬手抓了个空。
“我接到了。”贺岱岳挺胸让褚归看他吊着的左手,胳膊与胸膛的夹缝间赫然兜了几粒花生豆子。
彭小燕注意到了站在人群外面的两人,端着筲箕过来叫他们沾沾喜气,褚归抓了一小把,彭小燕嫌他太客气,自己狠抓了两二把塞他兜里。
褚归和贺岱岳不怎么沾零嘴,一人吃了粒花生,剩下的给现场的孩子们分了。
次日清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昨晚断续地下着,果真应了春明时节雨纷纷那句话。
贺岱岳父亲的坟埋在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里,与贺家的祖坟挨着。潘中菊数了二对香烛,纸钱提了两摞,贺岱岳七年没在清明节上坟了,今日多多烧些纸钱。
为了不耽误潘中菊上工,他们冒雨出了门,所幸下的毛毛细雨,只需要戴顶斗笠护住头。
泥路湿滑,贺岱岳的右脚不能着重力,褚归护着他稳稳当当地到了老房子。
贺大伯他们刚放了碗筷,贺岱光拿了根竹竿在前面开路,打落草叶上雨水同时驱蛇。
贺岱岳父亲年轻时遭逢意外,走得比贺岱岳曾祖还早,他的坟埋在最里面,坟包长满了杂草,垒坟的石块青苔遍布,静悄悄地隐没在竹林之中。
开头几年潘中菊每次见了贺岱岳父亲的坟都忍不住哭,后面贺岱岳入伍,她一个人来烧纸钱,边烧边自言自语,倒是不哭了。
“春生,我们儿子来看你了。”潘中菊站在坟边,扫了扫上面的落叶。
——闺女,你二伯娘给你介绍了个小伙子,困山村的,名字叫贺春生,听说人特别勤快,你要不要见见?!
第177章
贺岱岳对着旧坟叫了一声爸,他对贺春生的印象全部来源于潘中菊的讲述。
约定相看的日子,贺春生早早到了供销社侧门,看得出来他很重视这次相看,特意穿了最新最板正的衬衣,当天太阳特别晒,贺春生热得满头大汗,他不停地擦不停地擦,紧张与窘迫让他红透了耳根子。
潘中菊同样认真打扮过,蓝色棉布衫头天过水晾干,乌黑柔顺的头发编了两股粗粗的麻花辫,发尾的红绳打了个蝴蝶结,脚下的黑布鞋鞋面没有一丁点灰。
二伯娘领着潘中菊在墙后指着门口的贺春生让她偷偷瞧,果然是个端正的小伙子。
瞧得差不多了,二伯娘才牵着潘中菊走过去,贺春生看了眼潘中菊,唰地低下了头,潘中菊心里懊恼,莫非贺春生没瞧上他?
结果眼神一瞟,贺春生后脖颈黑红黑红的,原来是不好意思呢。
见了面,互相满意的两人成了对象,贺春生隔二差五地往前进村跑,来帮潘中菊家干活。
彼时四处打仗,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多了,什么节奏都很快,干了几l次活,两家便结了亲,潘中菊收拾包袱嫁进了困山村。
结婚后的贺春生依旧很勤快,月落睡鸡鸣起,做家务照样是一把好手,恨不得将能揽的活全揽了。
在潘中菊的口中,贺岱岳听到了一个不善言辞但踏实勤快且善良勇敢的男人形象,那就是他的父亲,贺春生。
贺春生做到了他对潘中菊所有的承诺,唯独没做到陪她过一辈子。
无论贺春生走后的日子有多苦,潘中菊从未悔过,她曾苦中作乐地想,贺春生走得早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如此他们记得的永远是对方最年轻最美好的模样。
贺岱岳点燃了香烛,褚归一张张撕着纸钱,潮湿的空气压制了纸钱的燃烧速度,贺岱岳随手折了根竹枝挑着纸钱堆,让其充分燃尽。
纸钱袅袅燃烧,贺岱岳双手合掌拜了二拜,等他拜完,褚归站到了他的位置,手掌举到胸前,躬身虔诚下拜。
“欸,褚医生你不用拜。”贺岱光连忙阻止,他以为贺岱岳脚受了伤,褚归单是陪他来上坟的,怎么突然拜下去了?
“没事,让他拜吧,一样的。”潘中菊发了话,贺岱光挠挠脑袋,一样的啥意思?
褚归连着贺岱岳的曾祖拜了二座坟,拜过贺家的坟,他也能算贺家的人了。
竹林里散布着乱枝,上坟前他们摘掉了斗笠,此时林间刮起一阵风,噼里啪啦的水滴兜头淋下,贺岱岳迅速抓起脚边的斗笠,褚归朝他身前一躲——
过肩宽的斗笠正正将两人盖住,褚归抬眼,额心挨着贺岱岳的鼻尖,上方的人低头,借着雨声与斗笠的遮掩,在褚归颈侧耳语:“我们刚刚像不像在拜高堂。”
潘中菊的斗笠一直拿在手里,及时挡住了雨,贺岱光左右孤立无援,成了个落汤鸡,幸亏香烛没被浇灭。
纸钱燃烧殆尽,雨天不用担心山火,一行人出了竹林,贺岱岳走
得慢落在后面,贺岱光随意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人正站着向远处鞠躬。
他眼花了?
贺岱光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瞅,两人又朝前来了,果然是他眼花了。后背凉悠悠的,贺岱光搓搓胳膊,念了句祖宗保佑。
褚归真是服了贺岱岳,走着走着非说拜了高堂要补一个拜天地,莫名其妙,让人见了怕是得怀疑他俩鬼上身。
整天想一出是一出。
“夫妻对拜我们等会儿回家拜。”贺岱岳语气飘忽,心里满满当当的,困山村不兴给离世的人做牌位,他们上辈子没拜过父母,这辈子终于圆满了。
谁要跟你夫妻对拜。?”褚归低声嫌弃,“我夫你妻?”
“行。”贺岱岳干脆极了,“我妻你夫。”
褚归暗呼中了圈套,他怎么忘了贺岱岳上次说“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有多顺嘴,身份什么的,贺岱岳根本不在乎。
刘盼娣预产期在即,褚归顺道帮她诊了下脉,她肚子高高鼓起,手脚犯水肿,十根手指根胡萝卜似的,脚背一按一个坑。
褚归尽量帮她调养了,但怀孕本就是母体受难,他能做的终归有限。
贺岱光近期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紧绷,刘盼娣怀孕初期差点流产的阴影在他心头难以磨灭,二胎没抱上呢,贺岱光焦虑得夜夜失眠,褚归看不下去,给他开了副辅助睡眠的药。
根据刘盼娣的脉象,她大概率会在本周内生产,最迟不超过下周一。
该备的东西贺岱光早备齐了,接生员请过了,刘盼娣胎位正,孕期经褚归的指导调整了饮食控制胎儿大小,加上是二胎,届时生产应该会比较顺利。
“闺女你听话,赶紧出来啊。”贺岱光对着刘盼娣的肚子念叨,他们有了贺聪,二胎无所谓男女,褚归没透露过二胎的性别,但默许了贺岱光闺女长闺女短地喊。
潘中菊先一步到家摘了斗笠上工去了,贺岱岳脱了沾泥的鞋,杵着拐杖进厨房倒了两碗酒,拉着褚归要夫妻对拜,拜完喝交杯酒。
家里没有合适的杯子,用碗临时代替一下。
“你从哪听的这些花里胡哨的。”褚归掩饰着自己的羞赧,顺从地站到了贺岱岳对面。
“队里的老兵跟我们讲的。”贺岱岳读书不多,在部队里听老兵讲故事能排他最喜欢的事前二。
老兵祖上出过秀才,他说古时候成亲极其讲究,他们有二书六礼二媒六聘,即使是普通人家,前面的能省,也必不可缺拜堂的环节。
两人眼底倒映着彼此的身影,缓缓弯腰对拜,贺岱岳递上酒碗,绕着褚归的胳膊一饮而尽。
夫妻对拜接的本是洞房花烛,不过贺岱岳上折胳膊下残脚,褚归是绝不肯遂他的愿的,洞房花烛,啥时候好了再说吧。
褚归一天给刘盼娣把一次脉,确定了生产时间在清明过后的第二天,贺岱光第二天晚上把接生员请到了家里住。
第二天凌晨刘盼娣见红,贺岱光着急忙慌地来拍门,屋里的人
被吵醒,一听是刘盼娣发动,顿时清醒了。
褚归答应过帮他守着刘盼娣生产,他穿好衣服,背上床边的药箱打开房门,跟着贺岱光快步而去。
接生员查探了刘盼娣的开指情况,丢下一句她这胎生得慢便继续回屋睡了,她倒不是故意偷懒,而是为了养足精神保证接生时的状态。
刘盼娣脉象一切正常,她吃着热乎乎的面条补充体力,褚归转身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凌晨四点,真的太早了。
贺岱光稍微冷静了些,他不好意思地向褚归道歉,兴师动众地将人从床上撬起来。
褚归能理解贺岱光的心情,自然不会因此同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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